康啟昌
你是妹妹,我是姐
康啟昌
我們從溫州出發(fā)的時候,錢國丹與她的先生徐正淼、她的密友楊維平等已經(jīng)在桐江書院等候我們了。上了高速,安妮的車技得到了充分發(fā)揮,不到兩小時,新朋老友就聚在一起了。說是老友,我和錢國丹相識不到一年,友情的新舊,不在時間的長短,不在空間的遠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兩臺車在空曠的馬路上一同撲向仙居的高遷古村。高遷古村正在大修,暫不開放,楊維平親自給我們做向導,我們從大門進入。維平在仙居的政協(xié)就職,專門研究地方的山水民俗,又能講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于是緊跟她的后面,聽她畫龍點睛式的解說。原來這座古村,是明清年間吳氏一族的集居地,保存有十三座明清時期仿照太和殿建成的古宅院,是典型的江南望族的居所。只看建筑群的高大巍峨,就可以斷定,絕非貧下中農(nóng)的普通民居。庭院深深,每座大廈兩側都有堅實的馬頭墻。吳氏一族始于五代的梁國光祿大夫吳銀青,接著是北宋龍圖閣的直學士吳芾、南宋左丞相吳堅、明代左都御史吳時來等杰出人才,十七世紀,清朝末年還有浙東副元帥、懷遠將軍住在這里。枝繁葉茂,樹大根深,至今仍有他們的后裔在這里生息,該是官十幾代了?如今一掃祖宗的富貴豪華,過著普通農(nóng)民的生活。他們崇尚古樸,保留著相當多的傳統(tǒng)習俗,如紡紗、結帶、編草鞋、搗年糕、做佛事等。我們從大門走進,四面房屋相互聯(lián)屬,屋面搭接,緊緊包圍著中間的小院落,因檐高院小,形似井口,故又稱小院為天井。我小時候讀巴金的《一寧的哭》,曾問過老師,什么叫天井?老師說,南方住宅,四面房屋,中間的小院子,就叫天井。我當時無論如何想象不出院子是井的形象,直到1980年代,我拜謁沈從文的故居,才領略了天井的真切,那個20平方米的湘西小院,夾在四面房屋中間,不是一口古井是什么?可是,沈從文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怎么能跟權重祿厚的高官相比?高遷的天井,最小也有百米,應該是個天潭。往里走,大天井套小天井,井井有條。拐過去,又是一座大廈,門上三個大字:尚書第。尚書可是個大官啊,相當于現(xiàn)在的部級領導。明代初期,應該是正二品,是副總理一級的高官了。但空室無人,馬頭墻寂寞高聳,房上鳥雀盤桓。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今日百姓堂前燕,飛入非常尚書第!哲學的玄想,觸我遐思。轉過去,又是一小院,見一老婦人跟我招呼:“旅游的嗎?”一口仙居方言,讓我跌入異國他鄉(xiāng)的困惑。武陵人誤入桃源,語言尚能交流,古村人說話,我一句不懂。但我立刻產(chǎn)生強烈的交流欲望,特想知道她眼下生活的實景。我求安妮幫我翻譯。原來她的兒女全都外出打工,廣州深圳上海都有她的親人,孫子漂流北京,一年到頭都無暇回來一趟。再問,她貴庚幾何?虛歲七十七。
“我今年八十四,你七十七,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姐姐!”我放慢了說話的速度,希望她能聽清。她果然聽懂了,眼里放射驚喜。哇啦哇啦急切地說了一大堆“外國話”,除了激動親切,我一竅不通,我把目光投向安妮,她說啥?她說,好啊,你是姐姐我是妹妹,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一定要常來我這,你不用走前門買票,自家人回家,從后面進來,不買票的。我樂了,仿佛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四堂妹。同行的孫寶鏞老師也來湊熱鬧,他自報家門:“我七十九歲,比你大兩歲,你是妹妹我是哥!”她聽懂了,認認真真說了一大堆仙居話,孫老師居然聽懂了。她說,你過年的時候來吧,我養(yǎng)了一口大豬,過年的時候,孩子們都回來吃肉,我給你燒菜,你一定要來。大家哄然而笑。一會兒工夫,她收獲了一哥一姐。健康晚年,衣食無虞,她唯一缺失的就是親情。她可能每天都能見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卻難得見到一位親人。她感動得笑眼瞇瞇,但電話來了,午餐已在村口的農(nóng)家飯店擺好,蘭舟催發(fā)。當我們向她告別的時候,她緊緊地拽住我的胳膊,說了一些我不懂卻能領會的話:她留我吃飯。安妮告訴她,下午我們要登天姥山,不能在此久留。她如夢方醒,輕輕放開我的手臂,眼里流露不舍。我緊緊地擁抱她,與她合影。快門撳動之時,她留給我一個永恒的微笑,紅撲撲的臉龐放射她77歲的純真。我們走向院墻外面的鵝卵石小路,她跟過來,忽然轉身,跑步回去又跑步追上了我們。手里托著一摞酥餅,安妮說,這是在廣州打工的二兒子剛剛捎來的,她自己還沒來得及品嘗,讓大家吃一點。大家覺得過意不去,兒子遠道寄來的孝心,我們怎好隨意奪愛?堅決不要,但怎奈她心恒志堅!盛情難卻,真情更不容拒絕,我們于是站在小路上大吃大嚼起來。我無法表達謝意,悄悄地把一百元紅票塞進她紫色的棉馬甲的口袋里,她起初不收,大概是感受到我的堅持與真誠,才收下了。站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短短的身材踩在自己短短的影子上,像一座雕塑。沒有折柳相送的古典與浪漫,沒有長亭短亭的溫文爾雅,她站在陽光下,本身就是一束陽光,真情像陽光一樣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