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壤永幽隔，往事已然成追憶

周彥文先生逝世，中國文壇上一顆閃耀的文學之星隕落了，這讓我們幽思綿綿，悲痛不已。

周彥文先生，陜西府谷人。他的幼年經(jīng)歷了從陜北到鄂爾多斯的逃荒生活，大學期間又遭遇“文革”，大學畢業(yè)后他只能回到鄂爾多斯農(nóng)村勞動鍛煉。他的青少年時期是十分艱苦的，但他從小就有了要從事寫作的志向。在內(nèi)蒙古的18年中，他先后擔任地委和省委秘書，辦過文學刊物。1988年調(diào)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任理論處處長，撰寫了一部30萬字的《對瘋狂的引導：中國出版業(yè)的經(jīng)濟觀照》，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出版經(jīng)濟的專著。1992年以后任廣州出版社副總編輯、廣州出版社圖書發(fā)行中心總經(jīng)理、《廣州文藝》主編等。周彥文先生是著名的散文家、詩人和杰出的編輯出版工作者。著名作家李凖說他具有“雄才大略”，出版人、著名評論家和猶太文化研究專家賀雄飛先生盛贊：“周彥文是出版界的拿破侖，是不寫酸文的散文家，是詩詞界的西部旋風?！?/p>

我和周彥文先生曾經(jīng)有兩次晤面，第一次是在1989年重慶西南師大的散文筆會上，第二次是1990年吧，當時周彥文先生是以新聞出版署理論處處長的身份到云南來參加一個由云南省新聞出版局承辦的圖書出版發(fā)行工作會議的。他作為一個新聞出版署的官員，能在會議閑暇之時主動地訪問我這個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的小編輯，那當然是禮賢下士之舉了，這讓我十分感動。我們見面時，彥文先生留給我的印象是：他瘦高挑個兒，頭戴一頂圓形的瓜蒂禮帽，身著一件淺灰色的風衣，顯得風流跌宕，氣度非凡，從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精明能干的文人氣質(zhì)。我們一見面，他就天南海北的和我侃侃而談，就像老朋友似的，沒有一點距離感。當他講到文學的時候，他對我說，文學是一個國家或民族最隱秘、最感性、最鮮活的歷史，而教科書上的歷史是公開的、抽象的、凝固的。他引用了1902年梁啟超在《新史學》中的一句話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接著他又引用了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話：“歷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說都是真的，除了名字?！睆┪南壬倪@些話讓我對文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們這種在文學上互相交流的情境，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1992年周彥文調(diào)往廣州出版社并任職。他一上任就策劃和主編了兩套叢書：《世界華文散文精品》和一年一本的《當代散文精品》。他主編的、由廣州出版社出版的《當代散文精品》1966年卷編入了我的散文作品《情生彩云南》、1977年卷編入了我的散文作品《山林散文兩章》。當時，我的文章能夠進入《當代散文精品》這樣的選本，確實讓我驕傲和興奮無比了，這當然是得力于彥文先生了。

此后經(jīng)年，彥文先生還一直記掛著我，他曾經(jīng)來信說，如果我的散文集結(jié)成冊以后可以交給他，由他幫我料理出版?？上耶敃r在《云南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當著主編，事務繁多，散文作品寫得太少，作品的數(shù)量還不夠集結(jié)成冊，終究沒有了此心愿。至今還在遺憾，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事業(yè)喪失了一個多么好的機會！

2013年，內(nèi)蒙古出版集團出版了我的《淡墨詩散文選》，我郵寄了一本給他，請他指教。他收到《淡墨詩散文選》后十分高興，他對這本書、對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表示出分外的滿意和關切。在這期間，因為交流散文創(chuàng)作，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幾乎三五天就要通一次電話。彥文先生是一個說起話來就很剎不住車的人，我們講起電話來，少則二三十分鐘，多則四五十分鐘。沒過多久，他就滿腔熱忱的，懷著深情厚誼和積極鼓勵之情為《淡墨詩散文選》寫了一篇幾近萬言的評論：《誰在拯救散文的詩性？——以讀者的立場看淡墨詩散文》。文章開篇就這樣寫道：

我在《淡墨詩散文選》里，度過2014年的春節(jié)。

怒江的濤聲和烏蒙山月，從酒杯里升起。

苦蕎和我家鄉(xiāng)的小米具有同等魅力。

那云貴高原，紅土地上的七彩之云，將我繚繞。

山鷹在盤旋，我業(yè)已貧困的精神生活，具有了一種高度。

大哉淡墨，你有充分的理由“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了。

由于你忠貞不渝的堅持和努力，便有了這本書。往后人們只要談到中國的詩散文，就會談到你，和你的這部皇皇巨著。

這哪里是一般的評論，這分明就是充滿情感和意象的詩。這篇評論寫得心心相印，入情入理，是情感和情感的碰撞，是思想和思想的交融。當我第一次捧讀彥文先生為我寫的評論時，我真的是熱淚盈眶，激動不已了。

周彥文先生是一個飽學之士，他一生讀書、編書、寫書，他就是游弋在書海里的一條蛟龍。在廣州出版社工作期間，他給中外名家編輯出版書，與眾多的名作家、大文人有過零距離的接觸。他見多識廣、閱歷豐富，是一個見過大世面、很有文化底氣的人，所以他談起散文、談起文學來，那真是滔滔不絕，頗有氣貫長虹吞吐大荒之勢，氣場感特別強烈。

季羨林先生對彥文先生的評價和點贊就一個字：“大”！大氣魄，大手筆，大志向，一個“大”字包孕彥文先生方方面面的氣質(zhì)。著名作家賈平凹評價他“粗獷豪放，正氣凜然”！賈平凹先生說得很對，讀周彥文先生的作品，聽他講文學談散文，你都會感到其中有一股剛正不阿的浩然正氣，一種豪放不羈的性格，給人的氣場感十分強烈。所謂氣場，是指一個人的氣質(zhì)以及人格力量對周圍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環(huán)繞在人體周邊的能量場，是一種正向的吸引力，一種形而上的神秘能量。對于一個人來說，氣場是人的思想道德的一種修煉，是大智慧大氣魄熔冶出來的人性和人格。比如毛澤東，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運籌帷幄，日理萬機胸懷天下，飽讀詩書心藏萬卷經(jīng)綸，這一切造就了他偉大的抱負和崇高的人格氣質(zhì)，所以他顯示出來的氣場，那場能量是巨大的。那些外國政要，諸如尼克松、田中角榮、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等等，只要到了他的面前，就像凡夫俗子之于佛，一個個都一下子矮了下去，表現(xiàn)出一種景仰，突然顯得凡俗了。這就是氣場。又比如梅蘭芳馬連良這些藝術(shù)大師，他們一出場，只要那么一抬眼、一亮相，那一招一式頓時讓全劇場鴉雀無聲，肅靜無比，整個場面都被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鎮(zhèn)住了。這就是氣場。南宋趙令畤所著《侯鯖錄》載：唐開元年間，詩仙進謁宰相，擎著書有：“海上釣鰲客李白”的手版。宰相問道：“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答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智，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庇謫枺骸耙院挝餅轲D？”答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李白這一番回答，如雷似電，一下子把宰相給鎮(zhèn)住了。這就是氣場。周彥文先生學識淵博、情感豐富，他寫起詩詞來情感激蕩、典故翻新；他的詞章氣勢恢宏，情瀉千里、勢若黃河萬古奔流，總能給我們營造一個振聾發(fā)聵的氣場。他在《神的花園·詩詞鄂爾多斯》一書中的《鷓鴣天·醉故鄉(xiāng)》一詞這樣寫道：

我本天生大漠郎，胸懷山水性顛狂。黃河揚子行云鶴，粵?，幊禺斁茲{。

詩萬首，淚千行，才情韻里破繩韁。京華帝闕忘歸去，醉賞牛羊臥故鄉(xiāng)。

這首詞就寫得十分大氣，氣場感強烈！你看“我本天生大漠郎，胸懷山水性顛狂”，開篇就像一聲驚雷，把我們從平靜的庸散中驚醒了。在這首詞里，“天生大漠郎”那種霸氣，那種豪放不羈的性格，就這樣活脫脫的表現(xiàn)出來了，那真是“胸懷山水性顛狂”??！我們讀這首詞就像讀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樣，能給人一種氣勢和震懾感，讓你不得不感動。“詩萬首，淚千行，才情韻里破繩韁”，這樣的詩句鏗鏘有力，勢如江河一樣一瀉千里，讀了讓人熱血沸騰，蕩氣回腸。這就是彥文先生的氣場。

2011年清明節(jié)，彥文先生回故鄉(xiāng)鄂爾多斯掃墓。當?shù)匚穆?lián)主席劉建光聽說彥文先生回來了，就組織了一個報告會，讓彥文先生說說文學、說說詩。那時鄂爾多斯的經(jīng)濟發(fā)展正熱得燙手。彥文先生看到鄉(xiāng)親們賺錢賺得失魂落魄，既同情，也擔憂。他發(fā)言時就有意潑點冷水，唱唱反調(diào)，他說：“雖然金錢能使鬼推磨，但我不看好它；雖然藝術(shù)轉(zhuǎn)不動地球，但我熱愛它?！?“人類可以沒有富翁和將軍，但是，不能沒有詩人?！?/p>

能夠如此心直口快地說出這兩句話的人，當然也只有彥文先生了。他在評說他這兩句話的效果時說：“這話像恐怖主義分子引爆了一顆炸彈，會場頓時一片騷亂”；而且“在兩百里地以外的東勝，也感受到這次騷亂的余波。兩天后，我到那里參加我的格律詩座談會，遇到散文家、詩人郝蘊光先生，他說他沒參加那天的辯論會，但聽說了，他贊成我的觀點”。這就是彥文先生的人格和氣度。這就是彥文先生的氣場。

在《神的花園·詩詞鄂爾多斯》這部作品中，像“左右挽住長城手，腳蹬大地赴中原”、“蒼茫萬里動風色，白波千年下雪山”這樣氣勢豪邁的句子比比皆是。讀這樣的句子，不僅詩的韻味優(yōu)美，而且很有氣勢，神采飛揚，氣場感強烈。彥文先生這樣寫成吉思汗：“上帝之鞭，一代天驕，萬仞絕巔。憶草原崛起，鐵流動地；風云際會，大纛掀天”，讀到這里，“一代天驕”彪悍、勇猛、雄霸千秋的英雄人生早已是躍然紙上了。在彥文先生的作品中，像“今生又攬燕山月”、“龍歸大海道途寬，橫亙九天超萬山”的句子，俯拾即是，這些句子都會給人一種靈魂的沖擊，情感的鼓動。你問彥文先生的詩詞為什么會如此具有神性？“笑名利千鈞如發(fā)，正氣一身無私骨”，只此一句便道出了事物的真諦。說到底，彥文先生作品中的這種浩然正氣正是來源于先生“正氣一身無私骨”??！

彥文先生是出版界的伯樂和大善者。好多文學青年寫了書，但由于經(jīng)濟困難等種種原因出版不了，他便設法幫助他們出版，他在出版工作崗位上成就了不少作家！彥文先生是那些苦難作家的支持者、拯救者。當年朦朧詩受挫，彥文先生要推出一個大陸的席慕容，填補詩歌界的空白。彥文先生就確定要推出汪國真。他和賀雄飛先生合作，最終辦成了中國文壇上的一件美事。

彥文先生是中國散文的壘筑高臺者，是一個最優(yōu)秀的編輯，最杰出的出版家！他看過的稿件堆在一起，恐怕一個火車皮也拉不走。彥文先生從事編輯工作大半生，練就了一種特殊的編輯能力，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他從稿件能夠看到作者。從字里行間對作者的才情品性，以及人品性格等方方面面，能洞若觀火。他看稿時似乎和作者一起呼吸，脈搏共同起伏，心臟一起跳動。他說：“上班時看稿，下班時也看；平時看，節(jié)假日也看；不吃飯時看，吃飯時也看；身體健康時看，生了病躺在床上也看。經(jīng)?？锤逋ㄏ_旦，所以我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充滿血絲?！睆┪南壬媸且粋€忘我獻身的編輯達人呀！

彥文先生在《草原》文學雜志社做編輯工作時發(fā)表了鄂爾多斯一位作者的短篇小說。彥文先生在審稿時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寫得很好，只是覺得文字有些堆砌和臃腫，像美女身上長出了贅肉，他便大刀闊斧地從原稿上砍去了兩千多字，讓文稿變得精煉得體形象鮮明。沒料到，小說剛剛發(fā)表，就接到讀者來信，揭發(fā)這篇小說是抄襲之作。彥文先生十分生氣地與那位作者電話聯(lián)系，請他給個說法。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作者竟然會說：“如果你不刪掉我小說中的那兩千多字，別人就看不出來這篇作品是抄襲的了”。這個編輯事例充分說明彥文先生真是一個“神編”，文字功夫何等了得?。?/p>

對他所熱愛的編輯工作，彥文先生說：“稿件質(zhì)量有高低之分，但生命的創(chuàng)造是平等的，一律可貴的，應當尊敬的。我只能公正熱情地對待它們。我像敬畏每一個生命那樣，虔誠閱讀每一頁稿件”。這真是一個編輯的至理名言。

2014年9月，彥文先生的詩詞專著《神的花園·詩詞鄂爾多斯》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了。因為先生對我的友愛和關懷，還在這本書的后面編入了《淡墨先生對周彥文的評論兩則》。這本書剛剛出版，他就讓出版社的編輯直接快遞了兩本給我。我收到這本書后心里十分高興，也十分感動。這本書是他自己“生命的外在形式”（ 先生的話），是他的情感和人生感悟的結(jié)晶，是中國當代舊體詩詞中最具代表性和文本意義的作品，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當即就下決心要為這本書寫一篇評論。2014年9月11日我從短信上告訴先生我要為《神的花園·詩詞鄂爾多斯》寫評論時，他短信回復我：“順勢而為，不必成為負擔。”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完成了《神的花園·詩詞鄂爾多斯》的評論《周彥文先生和〈神的花園〉》之后，再次聯(lián)系彥文先生時，卻無論如何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當時搞得我滿頭霧水，不知究竟。過了好久，2015年6月4日，一位北京的博友“水若寒善”才在我的新浪博客《周彥文先生和〈神的花園〉》這一帖上寫評論說：“去年聽言周兄去世了”。得知這個消息后，我真有點五雷轟頂，實在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當時，我多么希望周彥文先生的去世是一種訛傳，是一次誤會?。】僧斘以凇度A夏散文》的“特邀顧問及評刊委員”名單中，發(fā)現(xiàn)周彥文的名字已經(jīng)打上“黑框”時，我這才不得不相信先生的的確確是離我們而去了。

2015年的冬天，那是世界上最冷的一個冬天，彥文先生火一樣的熱情和燃燒的生命終于在這個冬天冰結(jié)了，給我們留下的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彥文先生，我們討論詩、討論散文的話題不是還沒有說完嗎？你為什么就要如此狠心地撒手人寰，如此狠心地撒下我、撒下你《神的花園》頭也不回的走了呢？彥文先生，你是帶著對詩、對散文的愛與火離開人間的，我想如今天國的散文之花一定開放得十分美麗了吧？那里也一定有你《神的花園》！

雖然說“人無法超越肉身而存在，終究會被像老虎一樣的時間從奔跑的車子上顛覆下來，這就是存在的有限性”（彥文先生語），但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內(nèi)心釋懷。重壤永幽隔，往事已然成追憶，我們再也看不見先生親切的身影了，再也不能從手機里聽到先生那令人動容的聲音了，驚聞噩信，痛心難平??！歲月的潮水無法平復憂傷，心情依然是“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德高身正兼師友，詩書澤遠思彥文。

一江涕淚隨君去，滿山風雨哭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