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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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zhàn)夫人”福芝芳:芳心總是伴忠魂
李錦芳
“人家都以為我這個梅太太,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殊不知抗戰(zhàn)八年期間,我一直處在水深火熱中……”梅蘭芳聽了夫人的這席話,百感交集地說:“名人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沒有福芝芳,哪有梅蘭芳?”周恩來接見福芝芳時,也稱贊道:“芳心總是伴忠魂,你是上海灘名副其實的‘抗戰(zhàn)夫人’!”
梅蘭芳27歲時,經(jīng)姑母和啟蒙老師吳菱仙介紹,與16歲的“崇雅社”坤班青衣福芝芳確定了戀愛關系,并很快結為伉儷。福芝芳出身于滿族旗人家庭,十分喜好京劇,與梅蘭芳一樣,都是師從吳菱仙,掌門戲為《王寶釧》和《生死恨》等。
婚后,福芝芳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yè),甘愿告別了自己的舞臺生活,肩負梅門老宅的家務、事務和劇務“三務”重任。福芝芳持家有方,任勞任怨。因此,“梅太太”的芳名,在上海灘頗受人敬重。福芝芳共生育九個子女,大多夭亡。成人的只有四子葆琛、五子葆珍、老七葆玥和幺子葆玖。
梅家不同于一般家庭,除了直系血統(tǒng)關系家屬,還有梅蘭芳常年供養(yǎng)的“承華社”班底,他的老師伯、師叔,以及離鄉(xiāng)背井的師兄弟,就有幾十口。這些人,不是年老體衰,便是病殘纏身,甚至還有幾個臥床不起,生活都難以料理,這些人的飲食起居,便都要福芝芳操心。
福芝芳閨房中,掛有一幅顏體楷書:“懸冰百丈耐寒梅?!北娝苤诽m芳的書法是非常出色的,可是此聯(lián)卻由福芝芳撰寫。其用意正如她所說,梅蘭芳為世人皆知,當好他的家,就一定要有時刻面對“懸冰百丈”的心理準備。因此,梅夫人雖然叫福芝芳,卻并非是“福太太”。
1941年12月,日寇以重兵包圍香港。正在出國訪問途中的梅蘭芳被憲兵圍困在香港干德道8號他的私人寓所里。由于日特的嚴密監(jiān)視,他與外界,包括夫人,都斷絕了音訊。
福芝芳與丈夫遠隔海天,堅守在上海馬斯南路老家,咬著牙,拼力支撐著梅家的門戶。
由于上海淪陷后,梅蘭芳長期不唱戲,梅家的積蓄已所剩不多。為維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福芝芳只得不斷變賣首飾、衣物、字畫、古董等。
日寇為了征服梅蘭芳這條“東方美人魚”,逼他就范于“天皇”腳下,一邊派出偽國民政府秘書長兼外交部長儲民誼專程赴香港,脅迫他到南京參加所謂“中日建交”大典,并為日本天皇的皇侄作專場獻演;另一邊,不斷寄信、打電話給福芝芳。時而說梅蘭芳撞車而死,時而稱他心肌梗塞,猝然昏亡,時而又講梅蘭芳墜機遇難,甚至揚言他被抓進牢獄,變節(jié)自首后隱居東京,還討了個如花似玉的日本小老婆……這些謠傳,后來竟然通過偽報紙、電臺,向社會傳播,以至滿城風雨,議論紛紛,搞得大家惶惶不安。
因為久久得不到丈夫的音訊,福芝芳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但為勉勵一家?guī)资谌硕蛇^難關,她卻不露聲色,常對大家說:“知夫莫若妻。誰也沒有我福芝芳更懂得梅蘭芳。諸位別相信這些嚇唬人的鬼話,梅先生肯定會盡快安全回來的!”
翌年端午節(jié)后不久,上海《文匯報》社駐香港記者馮力悄悄進了梅家,送來一則石破天驚的消息:梅蘭芳通過西歐媒體,發(fā)表了致妻子兒子的一封公開信。馮力還帶給福芝芳一幅梅蘭芳的自畫像。他在自己嘴唇上畫了一撇胡須,背后還寫了四句詩:“半生氍毹唱皮黃,更思歸曲翻新腔。無奈日毒梅花蕩,蓄須明志別芝芳。”
馮力走后,福芝芳重復念著最后一句“別芝芳”時,忍不住抱頭抽泣起來。當夜,她將激情化成一首“答夫”詩:“水淌大江幾多愁,嘗膽臥薪不低首。思幽幽矣慢悠悠,明月總是隨君走?!?/p>
度日如年,生活越來越拮據(jù)。福芝芳拒絕了儲民誼的接濟和資助,咬咬牙將自己的定親聘禮——一對翡翠玉鐲當了,還將梅家聞名上海灘的珍鴿“雪梅”,也忍痛托人賣掉了,用以維持一家?guī)资谌说纳睢?/p>
在世界輿論聲援下,侵華日軍最高司令長官崗村寧茨被迫改變了策略,決定由“便衣”監(jiān)視,將梅蘭芳遣送回上海。福芝芳看見丈夫消瘦蒼老、面容憔悴,沒有在家人面前嘆一口氣,還笑著問孩子們:“爸爸的胡須美不美?”葆玥搖搖頭說:“太難看了?!备Vシ继Ц吡松ひ粽J真說:“你們應該知道,爸爸的胡子,億萬觀眾都喜愛。要剃,非要到抗戰(zhàn)勝利后,他自己剃!”梅蘭芳咀嚼著這些話,望著離別幾載的妻子,無限感嘆道:“知性者常居,咱倆二十年的伙伴,沒有白搭啊!”
日偽見淫威難以壓倒梅蘭芳,便又生一計,通過官方渠道,凍結了他在香港英國銀行的全部存款。福芝芳四處奔波,通過交通銀行董事長吳陶然的關系,開了一個透支賬號,借款生活,并斷然賣掉祖?zhèn)鞫嗄甑奶撇⑹伺畧D、仇十洲的山水畫以及鄭板橋的字軸。另外,為了從精神上安慰梅蘭芳,福芝芳決定將葆玖、葆玥提前開蒙受業(yè),成為正式梨園弟子。當兩個孩子跪在梅蘭芳的曾祖父巧玲公遺像前時,福芝芳請梅蘭芳親自傳授了梅府的八字祖訓:“國重于家,德先于藝?!?/p>
不久,儲民誼一伙來到梅家。梅蘭芳以病推托,拒絕會見。儲民誼討了個沒趣,便轉而勸說福芝芳:“我知道梅博士和梅太太是一對知心夫妻,不過太太是識時務的女士,請你慎重轉告梅博士,去南京演出,汪精衛(wèi)主席已同意撤消。但是,由他率團赴東京,是政府既定了的。要知道日本警備司令部的黑木太郎可不是好惹的,他是出了名的說干就干的暗殺專家。”
福芝芳不卑不亢地回敬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不過你儲部長應該知道,梅先生的個性響當當?shù)?。他一生寧折不彎,臥薪嘗膽可以忍受,強項低頭絕對做不到的!”
儲民誼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后跟,獰笑一聲,灰溜溜地走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內(nèi),便連連出現(xiàn)公開報復的事端。交通銀行因吳陶然接濟梅家而被查封。大師兄二鵬外出理發(fā),被日本憲兵無故打得頭破血流。梅蘭芳的愛徒畢谷云,遭到偽警察局的綁架。上海灘的地痞流氓,也不斷來梅家尋釁鬧事。
面對烏云壓頂,福芝芳在堂屋正廳的中央壁墻上,換了一幅《竇娥向天圖》中堂。醒目的題款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聚沙靠毅力,集花須樂觀?!备Vシ歼€將另一位京劇大師程硯秋從北京寄來的勉詩,寫成了條幅:“罷舞息歌,務農(nóng)勵志。秋水長天,指心為誓?!币源思钫煞蚣耙患依仙佟?/p>
在那些郁悶的日子里,福芝芳還從何香凝堅持民族氣節(jié),寫給蔣介石的詩“閑來學畫謀生活,不用人間造孽錢!”受到頗大啟迪。她對梅蘭芳說:“我們要堅信一點:路不絕人!你的師兄弟程硯秋,能在北京學種菜養(yǎng)活自己。你梅蘭芳就不能以何香凝女士為榜樣,在上海賣畫度日嗎?”這席語重心長的話,說得梅蘭芳茅塞頓開。兩三個月功夫,梅蘭芳就畫出花卉、蟲鳥、仕女等幾十幅作品。福芝芳馬上聯(lián)系售賣,價格高低不論,上下盡可浮動,主要是為解燃眉之急。上海觀眾長久看不到梅蘭芳的戲,對梅蘭芳的畫當然愛不釋手。一個上午,所有的畫幅便銷售一空,訂貨者還絡繹不絕。
梅蘭芳售畫的消息,震動了大上海。戲劇界、新聞界、企業(yè)界的進步人士,為了聲援他蓄須明志、堅持民族氣節(jié)的精神,自發(fā)籌集資金,由湯定之、吳湖帆等畫家牽頭出面,決定在福州路的都城飯店,舉辦“梅蘭芳先生畫展”。
福芝芳謝絕了媒體的采訪,但托請徐悲鴻的夫人蔣碧薇女士轉告幾家報社、電臺的記者說:“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威脅我,展覽會還是不開為好。其實有了千萬上海同胞作后盾,我和梅先生還畏懼什么?”
這次畫展選了梅蘭芳的170件畫作,在展會上梅蘭芳感慨地說:“我平生從未畫過這么多的作品,是福芝芳陪伴本人日夜勞作的結晶。說千說萬,還是一句老話:沒有福芝芳,就沒有我梅蘭芳!”
1945年4月4日,天高氣爽,風和日麗。梅蘭芳夫婦興高采烈,提前一個半小時,去參加畫展的開幕式。豈知他倆驅車到了福州路的都城飯店門口,卻發(fā)現(xiàn)那里站了一大堆便衣警察。原來,警察頭目畢力,一早便接到儲民誼的特別指示,對梅蘭芳夫婦要顯得十分熱情,不能讓他們有抵觸情緒,因為汪精衛(wèi)、周佛海等顯赫人物,要率中外記者來參加剪彩。梅蘭芳夫婦進了展廳,畢力連忙關緊大門,好似捉魚一樣,死守住網(wǎng)口。
出人意料的是,掛在墻上的畫幅,件件邊角都用大頭針別上小紙條。上面分別寫著:“汪主任訂購”“周佛海院長訂購”“崗村寧茨長官訂購”。還有一些,別著“送東京展覽”。梅蘭芳氣得兩眼冒火,嘴里嚷道:“芝芳,咱們要抗議,要申訴!”福芝芳瞟了一眼桌上的裁紙刀,輕聲說:“畹華,你難道要向汪精衛(wèi)申訴,要向崗村寧茨抗議?在這妖魔橫行的世道里,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狠狠心,毀了這些畫!”
“毀畫?”梅蘭芳面對自己用心血用汗水創(chuàng)作的畫品,悲憤交加,心如刀絞。福芝芳堅定不移地說:“毀畫,便是毀滅日偽的陰謀詭計。我們一定要在所不惜,造成轟動影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梅蘭芳點點頭,拿起裁紙刀“嘩嘩嘩”,剎時大廳里的國畫,全變成條條掛掛,撒滿一地。儲民誼進了大廳一看,驚得脊梁骨都透涼了。他擦著滿頭冷汗,臉脹得像豬肝說:“梅博士、梅太太,你們這種舉動,太令人遺憾了!”福芝芳將裁紙刀“當啷”一聲扔在地上,擰起眉回敬道:“真正遺憾的是,部長大人至今還不知道梅蘭芳的脾氣,他賣藝,決不賣心!”說罷,梅蘭芳夫婦揚長而去。
這天,偽《國民日報》搶出了頭號新聞:“為示中日親善,梅蘭芳畫展今日在滬開幕。汪主席偕同夫人專程前往剪彩,30余位中外記者云集采訪”。不過,同一天的《新聞晚報》,又刊出一篇令人啼笑皆非的“快訊”:“梅蘭芳憤然毀畫,儲部長瞠目結舌。一場畫展,一場虛驚!”
畫展沒有開成,卻轟動了整個上海灘,傳遍了全中國。事后,宋慶齡、郭沫若、何香凝、歐陽予倩都為此發(fā)表了嚴正講話,聲援梅蘭芳的信件像雪片飛來。著名戲劇大師田漢還在幾大報紙同時發(fā)表了他的贊詩:“八載留須罷歌舞,堅貞幾輩出伶官。輕裘典去休相慮,傲骨從來耐歲寒?!边@一來,更加激發(fā)了梅蘭芳的愛國熱情,過生日那天,他為家人演唱了《杜麗娘》中“生死決斗”的戲段。聯(lián)想近況,他熱淚盈眶,激動地說:“我梅蘭芳再不是孤雁一只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發(fā)表了投降詔書。福芝芳從收音機里聽到這個消息,感慨萬千,當即替梅蘭芳拍了幾張留著胡須的照片,并即興作詩曰:“息影舞臺可是愛,為何悲喜難分開?苦盡甜來破涕笑,恩怨交織新未來?!币钊?,福芝芳向保姆張媽借了多年的積蓄,辦了幾桌酒席,來了個“全家歡”。她一桌桌敬酒,激動地說:“中國人打敗小鬼子,梅先生即將登臺演戲了!”散席后,在一家老少要求下,梅蘭芳和福芝芳這對休戚與共、同心同德的夫婦一起合了影。然后,福芝芳端端莊莊遞了一把剃刀,請梅蘭芳自己刮盡了胡須。
幾天后,上海觀眾便在蘭心大劇場,看到了梅蘭芳為慶祝抗戰(zhàn)勝利而公演的京劇《刺虎》。
解放后,在文化部為梅蘭芳舉辦的“梅蘭芳舞臺生活六十周年紀念”活動中,這位舉世聞名的京劇大師,還感慨于懷抗戰(zhàn)八年中的苦難歷程,以及夫人的盡情鼓勵和全力支撐。周恩來聽了頗受感動,當即贊譽福芝芳為“抗戰(zhàn)夫人”,并為其題詩:“長澄浪里天心濕,芳心總是伴忠魂?!?/p>
1961年7月,梅蘭芳因病去世。福芝芳悲痛成疾,加之為整理回憶錄《梨園春秋》勞累過度,因此患上面部神經(jīng)跳動癥,經(jīng)多方醫(yī)治皆不愈。“文革”期間,福芝芳身處逆境,又日夜擔心子女安全,更是心力交瘁,但她還是咬牙堅持,等到了“四人幫”垮臺,等來了春天。
1980年1月29日,福芝芳終因腦血栓發(fā)作,搶救無效而告別人間,享年75歲。臨終前,她托請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先生,記下了一句遺言:“梅先生事業(yè)如山,我本人只能算作一棵無名小草。”通過這最后的遺言,我們可以想見這位“抗戰(zhàn)夫人”的虛懷若谷、如梅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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