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烏拉山

史愛平

陰山山脈諸多山峰，其西部有一烏拉山，烏拉山主峰大樺背峰山勢高聳，巍峨壯麗。山中溝谷無數。其中有一條木尼溝，林木茂密，景色出眾，可直達大樺背峰頂，引得背包客、驢友等不斷前來探尋觀賞?！澳灸帷倍譃楫數卣Z音，若翻譯過來是“神”的意思，是說這溝這山帶有神靈色彩。

有一牧人在這山中放羊，人們稱他二毛蛋。夏天，山上草盛，二毛蛋住在山上的羊倌房里。冬天，二毛蛋便下山住在木尼溝口的自家土坯房中。羊在山中也不亂跑，早晨出圈，晚上自動回圈，都由頭羊帶領。因好幾家的羊都由二毛蛋一人放，人家雇他也是要給他付費的。當然一年下來羊群也會有損失，老弱病殘死掉的，不知何因未歸丟掉的，被山中野獸吃掉的等等。雇主們一般都懂得這個理，年底算帳時不會計較這些，都知道二毛蛋的為人和能干，要想找到比二毛蛋還好的羊倌可不易。

二毛蛋四十歲光景，單身漢一個，沒什么追求，但他會吹號。山底下廟中的喇嘛們經常請他來吹。做法事時，三四米長的大銅喇叭被二毛蛋吹得山響，震耳欲聾。他最拿手的還有吹骨號，用牛羊骨頭做的，發(fā)出的聲音尖悶悠長。奇怪的是，骨號的聲音會讓飛著的鳥停飛落下呆在屋頂上，連廟周圍一直存在著的蛇也都會爬過來，在僧人的腳下游動。說出來人們可能不信，這一帶有比蛇更大的蟒存在，經常會從山上下來光顧廟中。二毛蛋吹骨號的時候，蟒也會隨著蛇頻頻出現，有時竟爬到二毛蛋腳跟前，但這里的人司空見慣，無人理會這些，動物和人之間相處得很和諧。

有一個50多歲的城里人，人稱王先生，因鐘情于這里的山景，讓二毛蛋領他進過好多次山，爬上過頂峰，還住過他的羊倌房。羊倌房的上面，是一望無際的樺樹林。二毛蛋跟王先生說，樺樹林里有蟒，要小心。他特地跟王先生講了個故事，說樺樹林深處有個林場小屋，原來住著五個看山人。這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殺林子里的蟒，烤著吃。就在吃完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睡在屋中西墻吃了蟒肉的三個人均被雷擊而死，而睡東墻的兩人卻安然無恙。后此案經巴盟公安局法醫(yī)鑒定，中雷電死亡屬實，三人死前確實吃過蟒肉。此案因屬天災，不了了之。王先生聽后一笑，說，哪會有這種事？二毛蛋說，反正過樺樹林時要快，不能久呆。王先生說，大白天的不要嚇人，上山來不看樺樹林，豈不可惜。王先生在看樺樹林時手持相機“喀喀”的拍照不停，驚得樹林深處野兔子一個接一個跳出來逃跑。王先生哈哈大笑，說，這野兔子大概是給蟒預備的吧，你說是不是，老弟？二毛蛋便無語。后來二毛蛋才清楚，王先生是個開發(fā)商，是想把他們這一帶的山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木尼溝是重點。

王先生在山下召開會議，二毛蛋和全體有關人都參加了，王先生當著大家的面，談了自己的打算和目的。講得美極了，老百姓今后可以吃旅游飯，辦旅館、餐館增加收入。還有個姓于的上級領導，大家稱于領導，也在會上講了諸多好處。于領導說，要想辦成這個好事，有幾戶人家須拆遷，從山口搬到東面平地上去。拆遷補償的辦法是拆一補二，就是你有一平米，我們給你新建兩平米，當場簽合同。想要現款也可以，付兩倍錢，當場給。限期十天。如果兩日之內遷還有優(yōu)惠，可以再給你一平米。

說到這兒，有人不懂問于領導，優(yōu)惠再給一平米是咋回事？于領導一擺手說，連這都不懂，就是拆一補三。啊，一平米變三平米。哈哈，大家可以了解了解，這周邊哪有這好事。又有的問，要是要現錢給多少？于領導說，這個也不懂啊，付三倍錢，當場給，兩日內簽合同。有個瘸腿老漢問，說話算數不？于領導說，算數！瘸腿老漢說，我現在就簽，你現在給。結果是，瘸腿老漢真拿到了優(yōu)惠補償現金三倍款，全部由王先生當場付給。此口一開，隨后幾戶也都在兩天內簽了合同。王先生在于領導的陪同下進展相當順利。但到二毛蛋這兒卻卡住了。二毛蛋說，我知道你們給的錢很多，但我住慣了，不想遷。于領導說，你個二毛蛋，就你那一破房，白給人都不要，你要好好想想。二毛蛋說，我就不遷又如何？于領導說，你不遷也行，但只管十天，十天后，有別人來管，那就晚了。

二毛蛋一扭身走了。不過二毛蛋還是留了個神，十天后他趕緊下山來看情況。吃了中午飯后也沒見動靜，他就躺在土坑上琢磨。就在他看窗外時忽然聽到有人說話，便穿上鞋出門看，見五、六個人已站在門外，每個人都扛著鎬頭。二毛蛋知道壞了，便大聲問，你們干什么？那幾個人不回話。有兩個人已經掄起膀子給了房外羊圈大門兩鎬頭，幾塊土坯便落下來，濺起濃濃的粉塵。這時二毛蛋操起一根大木棍，橫在羊圈門口。雙方開始對峙。二毛蛋的眼睛死死盯著每一個敢沖上來的人。慢慢的，那幾個人都把鎬頭放下了。

這時一個人急急地走了過來，二毛蛋發(fā)現是王先生。王先生邊走邊喊，不許刨！不許刨！王先生到了二毛蛋身邊說，這幾個人完全是誤會，我不知道這個事，刨房子不是我的本意，有啥可以商量么。二毛蛋對王先生說，他們把我羊圈刨壞了，你說怎么辦吧？王先生說，讓他們修。隨后王先生便掏出幾張百元鈔遞給扛鎬頭的人。只見這幾個人乖乖地開始提水和泥修理羊圈。

王先生沒走，二毛蛋也沒走。兩人眼對眼看了半天。王先生低聲說，老弟，你要什么條件，多點沒關系。二毛蛋說，我要什么還用得著和你說嗎？其實我很清楚，我攔不住你們。現在是山下人順應你都搬了，我不搬，是不是也要挨大家罵。我想好了，我要和你打個賭，你敢不敢？王先生不解。二毛蛋說，咱們爬這個山，看誰先爬上主峰，你贏了我二話不說，搬。若輸了，別再找我麻煩。王先生說，我這歲數了，能不能比別的，喝酒行不？二毛蛋說，不喝酒，就爬山，你找個人來替你比，誰都行。王先生說，老弟，你搞得這事太離譜，我還頭一次遇到。那好吧，你定個時間。二毛蛋說，明天早上。

二毛蛋和王先生打賭的事山下的人都知道了。第二天一早，木尼溝口聚了不少人，山頂上也事先上去了人，都想看看比的結果。王先生來了，他帶來個小伙，穿著專業(yè)登山服，一身紅，頭上扎一條方便巾，腳登防滑鞋，一根手杖在手中晃來晃去。二毛蛋沒什么好服裝，土里土氣掉了色的秋衣秋褲，肚子上勒一條繩子，手中抓一根棍子。

王先生對二毛蛋說，老弟，你其實已經輸了。二毛蛋說，此話怎講。王先生說，這個小伙你比不過，他是老驢友了，專門登山的，你要是知趣，現在還來得及。二毛蛋說，你請的這個人我認識，老來這爬山的，叫探路者，住過我的羊倌房。不用再講，現在就開始吧。

二毛蛋對探路者說，你先走。探路者說，你先走?；ハ嘧?。二毛蛋說，你不走，我就不客氣了。二毛蛋脖一揚，先向著大山沖去。二毛蛋走出了近百步，探路者才開始出發(fā)。二毛蛋發(fā)現，這探路者隨后緊跟，近百步的差距在翻過幾個陡坡后并沒有拉開，兩人選擇的路線也幾乎相同，處在棋逢對手的膠著狀態(tài)。跳溝，攀崖，穿澗，兩人處理得都相當好，還有橫切，斜插，竄步，撐點等絕活也都不相上下。整個過程兩人均展現出了高超的技巧。但是就在接近主峰的一個次山頭上二毛蛋回了一下頭看，沒成想，就這么一個錯誤，就讓探路者超了過去。超得不多，僅五六步遠，但這時已處在如同百米沖刺階段，再想追上哪怕一步都相當困難。而探路者卻越來越快，把兩人差距逐漸拉大到了十幾步。主峰大樺背山頂近在咫尺。

再說此時大樺背山頂上，有一群驢友正在下山。他們發(fā)現有兩個人往上爬。有人認出爬在前面的是探路者，就哈哈笑著下去迎接，并一把抓住探路者，問，你們怎么上來的？殊不知這一抓，給了二毛蛋一個起死回生的機會。二毛蛋幾步躥到了前面，在頂峰上見證了最終勝利。

這個結果大大出乎王先生意料。王先生在二毛蛋下山回來時，很尷尬地握了二毛蛋的手，并祝二毛蛋獲勝。二毛蛋卻說，王先生，應祝賀的是你，你勝了。王先生說，此話怎講？二毛蛋說，實際我沒有比過探路者，他是還差幾步到頂領先我的時候讓人給弄壞了。我心里很不舒坦。也請你不要怪罪探路者。我現在決定搬遷！王先生說，老弟，你可讓我長了見識，你說話當真？二毛蛋說，當真。

木尼溝的中上部有幾處瀑布，緊靠著上面的樺樹林。二毛蛋山上的羊倌房靠近瀑布一帶。二毛蛋又上了山，閑著時，吹起骨號，嗚嗚地在山間回蕩。有些驢友和背包客聽到聲音就到他的羊倌房來歇腳。二毛蛋仍然重復著那個給王先生講過的蟒的故事。驢友們不過一笑，沒有人信。正是八月底時，野山楂果紅得一串串，掛滿了山坡山底。二毛蛋看見有人從那面長滿野果的坡上走過來，原來是王先生。二毛蛋起身相迎，等著。王先生走近說，老弟，我來和你商量個事。二毛蛋說，你說吧。王先生說，按照規(guī)劃，你山上這一處羊倌房也需搬遷。二毛蛋說，我山下房子搬了，山上還要搬，你還沒完了。王先生說，沒辦法，你不搬，這里的事情辦不成，錢也花了，給你們的新房都建了，就差你山上這個了，不是故意為難誰。二毛蛋說，我往哪搬？王先生說，你可以搬到上面去么。二毛蛋說，上面是樺樹林，有蟒，我怎么?。客跸壬f，老弟，大白天你老說這個，哪有什么蟒？我給你建好，你搬過去就行。今天你考慮考慮，后天我再來。

王先生兩天后帶了于領導一塊兒上來。于領導用手機給二毛蛋的羊倌房照了像，又踩著步子量了周圍距離。二毛蛋看見便從羊倌房鉆出來說，我這個地方其實并不礙什么事，將來你們可以把這兒當一個觀賞點，人來了，坐一坐，喝口茶。羊也不礙事，你看它們多白，白得就像雪，誰見誰愛，是萬山叢中一片白，多好哇！王先生說，你說得是有道理。二毛蛋略露出一點笑。于領導把王先生拉到一邊耳語了一番。王先生便走到二毛蛋跟前說，前天讓你搬，你說有蟒。這次我要和你打個賭，你敢不敢？二毛蛋說，此話怎講？王先生說，賭上面有沒有蟒，有，我手上一張十萬元卡給你，而且你不用搬。沒有，你馬上搬走。二毛蛋說，行，你說這話算數？王先生說，算數。于領導也跟著說，二毛蛋，你也要說話算數。二毛蛋說，當然算數。只要你們敢在上面呆上十分鐘就行。王先生和白領導都笑哈哈說，別說十分鐘，再多點時間又怎樣？

王先生、于領導跟二毛蛋到了上面的樺樹林，只見溝底、山頂重重迭迭，都是擠在一起的樺樹，茂密得陽光都射不進來。越往上瞅，越覺得林海無邊，烏拉山高。真不敢想像若是黑了天人走進密樹林里該怎么辦。坡底下有一道常流的山泉，嘩嘩地向下流淌。二毛蛋說，別走了，就在這兒。

二毛蛋舉起骨號，端坐在一塊石頭上，嗚嗚地吹起來。王先生、于領導在一邊略帶著笑，瞅著二毛蛋。只聽號聲悠悠，忽長忽短，忽低忽高。時而如風聲掃過，又如笛音遠去。但周圍并無任何變化。王先生說，繼續(xù)吹。于領導也說，吹呀，用點勁。二毛蛋這時放下了骨號，但他又馬上舉起來，像剛才一樣吹起，號音變得撲朔迷離，有時發(fā)出一種顫音，如同敲擊了銅鐘的回音。樺樹林中的樹葉嘩嘩地亂響，但仔細看，仍然什么也沒有。十分鐘過去，王先生和于領導忍耐不住，一起說，我們走了，你在這吹吧。

在吹號的地方離下方不遠有一處必經的花崗巖石頭地，王先生往下走先到這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后面二毛蛋連聲大喊停下。王先生卻頭也不回，只顧前行。突然，王先生覺得腳下踩著一個軟東西，還沒來得及細看，一個大長條黑影甩起老高并狠狠向他卷過來，他驚叫一聲，已被掃倒在地上。于領導在后面走，看清是一條不知多長的大黑蟒把王先生卷住，當時嚇得連滾帶爬往山下跑。等二毛蛋趕過來時，蟒把王先生勒在地上打滾。王先生被勒得喊不出聲音，鞋子都甩到了一邊。二毛蛋卻不慌張，而是又端坐在地上，舉起骨號吹起來，聲音悠長，飄飄忽忽。只見蟒慢慢松開了王先生，向著二毛蛋爬過來，到二毛蛋身邊停了一會兒，又慢慢爬走。

王先生是被二毛蛋背下山的。在山底下見到了于領導。于領導馬上跑過來問，怎么樣了。王先生這時已醒過勁兒，顫顫的聲音說，我好了。于領導一下子抓住了二毛蛋的手說，感謝感謝！王先生坐在土堆上說，說感謝有點太輕了吧，二毛蛋救了我的命，我都差點被勒死，我喊你們都喊不出來。王先生說到這，只見于領導有些不自然。王先生還說，現在他就該把十萬元的卡給二毛蛋，可是他沒帶，根本沒想到會是這樣。對不起呀！王先生流淚了。

一個星期后，王先生帶著一個大包，乘著專車來找二毛蛋，讓專人把二毛蛋從山上請下來。同來的還有于領導。王先生在車里將帶來的包打開給二毛蛋看，說，這是二百萬現金，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二毛蛋看了看包，說，咱們說好不是這么多呀？王先生不解。二毛蛋從中拿出一摞，數了數是十萬，說，我們定的是這個數，不過，我不要，請你把這十萬元替我捐給廟上的小學，我就心滿意足了。王先生愣了，看于領導。其實于領導什么話也沒說，他只默默地看著，有時笑笑，還是不太自然。

山上的羊圈不用搬了，王先生將按照二毛蛋的意見辦，在那兒搞一個觀賞點，而且還要重新翻建，體現出別具一格的特色。至于上面的樺樹林一帶，王先生說，可以配合林業(yè)部門搞成重點自然生態(tài)保護區(qū)，協商讓二毛蛋負責管理。這些都不用贅述。

單說大蟒纏人這消息，被某驢友聽說后發(fā)到網上，引起一位姓姚的專家的興趣。此時他正在翻看《內蒙古大辭典》第958頁關于大樺背的介紹，文字中說大樺背“山勢巍峨峻峭，山上樺林郁郁蔥蔥。據說樺林深處有錦雞、巨蟒、金錢豹等珍奇的動物?！币＜艺J為網上傳聞正好印證了這一介紹，如果是實際情況，應該將“據說”兩字去掉。他細細考慮后，決定去找當事人核實。

他到了烏拉山下，輾轉找到王先生。王先生問姚專家此來何意？姚專家說就是核實一下蟒的事。王先生說，這個事情我不知道，你去問別人吧。姚專家被謝絕后不甘心，找到二毛蛋，二毛蛋正好從山上下來，姚專家說明自己的來意。二毛蛋說，你核實蟒干什么呢？姚專家說，我就是核實一下。二毛蛋說，這個事情我不清楚，我好長時間不講這些故事了，你去問別人吧。姚專家又去找于領導，有人告訴他，于領導調走了，去哪也說不清。姚專家才感到，核實這種事情真是太難了。他嘆口氣，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