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復始
——李一書法展回眸
該展于2016年4月23日至5月9日在山東美術館展出。本次展覽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山東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辦,山東美術館、山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山東省美術家協(xié)會、山東畫院、《美術》雜志社、《美術觀察》雜志社承辦,美術理論家尚輝擔任策展人。展覽展出作品100余幅,內容涉及序文題跋、詩詞聯語、論書絕句等自作詩文。集中反映了李一近年來的書法創(chuàng)作面貌,體現了作者“我詩寫我心,我書寫我詩”的追求。
李一,1957年生于山東曲阜。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院學術(學位)委員會委員,《美術觀察》主編,兼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藝術委員,國家社科基金、國家藝術基金、中國美術獎、中國書法蘭亭獎評委。
李一近照
光陰荏苒,屈指算來,我離開齊魯家鄉(xiāng),在北京生活已近三十年了。從降生于曲阜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與藝術結緣。成長歲月中,曲阜濃厚的文化氛圍為我的生命打下了最初的底色。后來我離開故土,負笈遠游,藝海學林,苦苦求索,萬卷書,萬里路,人生百態(tài),藝舟雙楫,在在催我奮發(fā),帶給我無數可喜的收獲。
漸漸地,我越走越遠,但無論沿途風景何等明麗,卻從未忘卻家鄉(xiāng)山水,對齊魯熱土始終保有一份親切的懷想。我在一首詩里表達過這種戀慕和思憶:“魯酒一杯氣縱橫,敢憑禿筆走京城。牽腸幾許丘山意,細寫家書到五更。”是家鄉(xiāng)的酒點燃了我遠游的激情,家鄉(xiāng)的飯滋養(yǎng)了我登攀的體魄,家鄉(xiāng)的父老撫慰了我在前行中摔打磕碰得傷痕累累的心靈,家鄉(xiāng)的文化源源不絕地為我提供了求道悟真的智慧、底氣和力量。山東是我的起點,我的根脈所在,離家越遠越久,思念便越深越長越不可遏止。我思念曲阜的古柏:“拔地向空起,郁郁罥蒼煙。霜皮溜雨痕漏,遒勁鐵枝繁。黛色參天匝地,碧水秋池掩映,歲易志難遷?!蔽宜寄顫鷮幍倪\河:“北駕南航通萬里,新姿古韻溯千年。高槐老柳春風路,野火平疇麗日天?!蔽腋寄罹眠`的故園、遠去的親人:“風雨十年路,鄉(xiāng)園一點燈。縈懷千萬緒,老屋舊青藤?!薄昂螄L寸草報春暉,又見秋風秋雨霏。欲奉高堂無處覓,古槐深碧亂云飛?!蓖饭虐匾粯?,我的根脈同樣也深深地扎在家鄉(xiāng)的泥土之中;同大運河一樣,我也從濟寧北上,走向更寥廓的世界,但生命的一端始終系戀著出發(fā)的碼頭。故園永遠是我魂牽夢縈的家,父老鄉(xiāng)親也永遠是我難以割舍的骨肉親人。多少歡笑,灑落在昨日;多少憂傷,沉淀在心間。念一回家鄉(xiāng),總是熱血沸騰;叫一聲爹娘,不禁淚流滿面。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不知不覺間我已近耳順之年。六十一甲子,生命進入了另一個新階段。有人說,人生從六十歲開始。我原以為是安慰退休者的笑談,身臨其境,方知所言不虛。六十年輪轉,從起點走到了新的起點。六十年的風雨兼程,讓我稍稍體會到一點人生況味,解開了不少心靈困惑,對情與理、技與道、生活與藝術、理論與實踐等種種復雜的關系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解讀。此次,在家鄉(xiāng)舉辦個人書法展,既是對我整體創(chuàng)作的總結,也是對過往人生的回顧,更是對家鄉(xiāng)文化的禮拜。愿父老鄉(xiāng)親仍如往時般肝膽相見,鞭策指導,助我在新的藝術征程上走得更遠更好。
李一 一元復始
李一 一畫心源
李一 論書絕句系列之徐悲鴻
展覽現場
書法的現當代性轉型是新時期受西方現當代藝術思潮影響而提出的概念,提出這種命題的書家或理論家試圖借助于現代主義藝術的語言獨立、個性張揚和當代藝術對于圖像與觀念的新媒體運用來重新定義書法藝術的理念,這種對于書法藝術另辟蹊徑的開拓,固然具有創(chuàng)新性,但這種書法現當代性的轉型也許和書法本體并無太多的邏輯關系。在筆者看來,那種轉型已跨入現代藝術或當代藝術,而不是書法藝術。書法藝術的本體不能離開可以表義的漢字,以及圍繞著這種表義、以符合書法用筆特質而展開的有意味的個性創(chuàng)造。顯然,離開了可表義的漢字與用筆的規(guī)范性,也便談不上書法和書法藝術。
在當下書壇的這種所謂現當代性追逐中,書法藝術受到的戕害也許是致命的。在筆者看來,當下能夠對書法本體有著真正徹悟或洞見的并不多。李一應當歸屬這一類智者。他的章草并非具有那些從所謂“二王”行草中演義出的“灑脫”,也非追求那些從所謂張旭、懷素狂草里生發(fā)出的“豪放”,而是內守筆法,練達結體,以簡散寧靜的“古意”和這個社會浮躁的時風形成某種鮮明的對照。
作畫貴有古意。書法亦貴有古意。這個由趙孟提出的中國書畫命題,從字面上看似乎是對傳統(tǒng)的逆襲,但這個命題實際提出的是,只有與現實對象拉開審美距離才能提升藝術創(chuàng)造的獨立性與自由性,也只有不斷通過傳統(tǒng)與文化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進行的陶治與涵養(yǎng)才能豐厚其內美。書法貴有古意的要求,甚至于超過繪畫。李一的書法之所以能夠跳出當下那些浮泛之風,在筆者看來,就是他追求這種書法的古意。書法能夠修得傳統(tǒng)的法書,無疑是歷代書家難以攻克的堡壘。也即,這種古意首先來自對于那些被藝術史認定的碑帖典范用筆方法的研習,其次才是結體與章法。當代書家注重結體與章法者多,研修筆法者少,因為結體與章法,都具有視覺形式的特征,而筆法往往是隱于視覺背后的,古意的難得恰恰在此。李一章草的古意多出于用筆的內斂敦厚與結體的聚合離散。在筆法上,以收斂型的橫畫和撇捺最見其蘊含之功,這些在一般草書中常常會盡情揮灑的筆法則被他盡力收緊;章草最忌豎筆,因而所有漢字中的豎筆都被他竭力壓縮扭轉,并不斷使轉用筆,把圭角化為屈鐵盤絲的法度。如果說,李一的章草和被稱作“蘧草”的王蘧常的章草有何個性上的區(qū)別的話,那就是李一的章草更多汲取了漢畫像石刀刻的特點,像刻刀崩石似地形成了他的那些點畫和撇捺筆法并制造點畫之間有意味的聚合與離散,從而形成古樸渾穆、重拙粗厚的審美品質。這或許就是李一試圖將草與碑契合于一體的藝術探求。
李一 七律一首
李一 秦磚漢瓦
古意使李一書法和過于寫實的漢字以及過于追逐視覺恣肆的書風拉開了距離。實際上,這種古意除了筆法的骨力使轉、結體的聚合離散,更多的還是來自書家內心世界的沉靜與傳統(tǒng)文化的藻涵。筆者以為,書法家不是只有創(chuàng)作時才進入藝術行為,真正的書家一直是處于一種有別于常人的書法生活狀態(tài)。這就是通過書法寫作,通過書法思維和通過書法生存。很難想象,一個當代書家只能不斷地重復書寫古人的詩詞句章,而離開他自己的日常言語;也很難想象,一個當代書家只有到了鋪好毛氈的大案子上才能耍上幾筆,而離開他自己真正的日常辦公桌與電腦臺。當代書法悲哀,不只是離開書法的本體越來越遠了,更恐懼的是脫離了書法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本書冊也許迥異于當下流行的書集,是庋集了李一平素的序跋手稿、論書絕句和即興賦詩的隨筆式書法,通過這本書冊我們觀賞并不只是李一的書作,更多閱讀到的是他在現代社會怎樣保持了一種書家的生活狀態(tài)與書法思維。
在道家看來,“一”字是萬物的起點,也是萬物的代稱。但筆者覺得這個“一”,更像章草最基本也是最有特征的一個橫畫。李一作章草,是否是一種宿命呢?常聞李一言,“我手寫我心,我書寫我詩”。其實,從“手”到“心”,再從“書”到“詩”,何嘗不是以一貫之呢?這才真正是稱得上“字骨詩魂”。而我們這個后現代文明社會,或許最缺的就是這個“以一貫之”的一種書法的生存狀態(tài)。
(本文作者為《美術》雜志執(zhí)行主編)
展覽及“李一詩詞演唱會”現場
對于書法,我是門外漢。從小父親就說我那幾個“大大”像蟹爬,這狀況年既老而未改。但我喜歡看人家寫字,對于看著舒暢的,心中歆羨;看著別扭的,心中嘆息。看得多了,漸漸有點領悟,那就是劉熙載說的:“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傊唬喝缙淙硕??!碧讕拙鋿|坡的詩:“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睍乙彩侨绱?。如果臨過幾天帖,會寫幾個字,就稱“書家”,那么,滔滔者天下皆是矣。如果臨摹得同某帖、某碑形似,便以此驕人,甚至自夸或倩人吹噓上追魏晉,下近蘇黃,那恐怕連童子之見也不如了??上н@正是今日常情。
但是,李一君不同。他為人內斂,不張揚,卻于書道研習甚深。他的一巨冊《論書絕句》,對近現代57位書家之風神、傳承、短長,均有評騭。若非浸淫其中,研習日久,豈能切中肯綮!
其論康南海(有為)曰:“著書端為辟鴻蒙,一圣放言萬圣空。自借石門開戶牖,瑰奇渾灝健為雄?!辈坏銎溟_辟鴻蒙革新之事功,也述其書法源自《石門銘》,而成瑰奇渾灝、積健為雄的特色,可謂知人論字。
李一 一城十里七言聯
李一 美術觀察
其論于髯翁(右任),謂其“以魏碑通于晉唐草書,蹊徑獨辟,區(qū)宇一新,俯仰今古,允稱絕詣”,亦頗中肯。
其論毛潤之書法,既能不因其地位之特殊而一味頌揚;亦不因其事功之或失,延及書法之評價。論其晚期之作有“飄風驟發(fā),雷霆乍驚,龍蛇蹙盤,楚漢攻戰(zhàn),章法每出人意表,勢遏天地,筆卷濤瀾,足令張、懷卻步”之譽,也坦承其“敗處難免,浮滑之筆、觸筆之誤亦歷歷可見,而瑕不掩瑜,以其氣盛,終成創(chuàng)格”。這樣的評論,雖未為的評,亦可稱允中。
57位書家之評品,雖以論書絕句出之,但每一絕句之后均詳述其淵源,評論其得失,足見其鉆研之深,用力之勤。能如此,對各家書道必亦了然于胸,他自己的書寫自亦能轉益多師,成其獨自的面目。
當代以絕句論書道而成規(guī)模者,我所知,還有啟功先生。其論書絕句凡100首,每首均有詳注,既有歷代名家品評,亦有歷代書法名跡之鑒別、評論。以啟老之功力、識見,傳誦一時,自是當然。
李一之作,以絕句論當世書家,亦頗可觀。能如此,一是于諸名家之作,揣摩日久,其利鈍得失,了然于心;二是于書道史論,研習有素,故于師心傳承,創(chuàng)造變化,皆能條剖縷析,尋其脈絡;三是論書不限于書,且能兼及其人,綜人品、學識、事功論之,故能繼武啟老,成一家之言。
我于書道自是門外,因此李一的書法成就,未敢妄贊一辭。但閑覽當代所謂“書法家”的作品,只覺可稱書匠者多,能成書家者寡。所謂“書匠”,不過點畫規(guī)矩,模擬形似,但內蘊疏淺,嗒然無神,甚或飛揚跋扈,枝丫橫出,空奇險怪,近于魔道。所書內容,亦大抵習見之詩詞或襲用之聯語。偶或自撰,又往往音韻不協(xié),平仄失調。究其所以,蓋習書寫而疏學問,故或能習為巧匠,而終難望于書家。
李一君不同,他習書,更重學。自言幼時習書之余,尊大人即以唐詩為日課。長而客居京華,仍研習詩文不綴,推敲音律,時以短章自遣。如其《燈下偶書》:“斷箋零紙兩三張,執(zhí)管躊躇意已蒼。寫到無人無我境,任渠地老映天荒?!庇秩纭兜莱錾衽濉罚骸斑b看云海雪山連,神女銀裝映碧天。妝鏡乍開秋已冷,一湖靜影半湖煙?!薄豆蕡@藤》:“風雨十年路,鄉(xiāng)園一點燈。縈懷千萬緒,老屋舊青藤。”摩景抒情,均稱佳什。
前人論書道,以為書有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未有胸無點墨而能超軼等倫者也?!币越褚曋?,誠為不刊之論。
書,如也。我于李一之書,亦作如是觀。
(本文作者為《瞭望》周刊副總編輯)
李一 硯銘兩則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按照意大利自由主義哲學家克羅齊的說法,書法家李一先生的書法及其周邊系統(tǒng),無疑具有當代書法史意蘊維度。從其所選擇的書寫本體角度說,其書寫的精神背景與當下精致利己主義的時代精神幾乎格格不入。在一個以所謂專業(yè)化和技術主義為衡量標準和審美至上的時代,其書寫背后所蘊藏的秦磚漢瓦意味的文化與書法精神,與這個時代整體的娛樂主義口味大相徑庭。無論其為人還是為藝,一點都不時髦,甚至顯得有些古舊,始終保有一種“鄉(xiāng)下人”的本色。難怪莫言稱其為“生活在都市的鄉(xiāng)下人,用毛筆寫字的當代人”。而正是從這些方面來說,李一身上所具有的迥異于當代書法史單一技術主義、輕佻媚俗、拜金主義的個案特征和價值,以及由此所延展出的書寫生態(tài),甚至可以稱為當代書法史意義上的“現象學”。
李一所處的文化母語環(huán)境無疑是解讀李一“現象學”的密鑰。“余生闕里,垂髫把筆,總角受書,未達四始之義,已窺八法之門”,李一曾這樣描述自己的精神出身和“文化基因”。李一故里曲阜,家住孔廟旁邊。從小和那些嚇人的《史晨》《禮器》《乙瑛》等名碑、匾額打交道,可以說耳濡目染、耳鬢廝磨。以孔府、孔廟、孔林—“三孔”為信號輻射系統(tǒng)的魯國國都曲阜,活脫脫是一個標準出書法家或文化人的“文化場域”。應該說,這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李一較其他當代藝術家所獨有的具有先天意味的文化優(yōu)越性。
曲阜位于“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遺跡帶。據古籍記載,這里曾是炎帝神農氏營都聚居的“大庭氏之墟”,軒轅黃帝生于曲阜壽丘,古史相傳的“三皇五帝”有四人曾在曲阜留有活動蹤跡。這里距泰山石刻、嘉祥漢畫像石等遺跡可謂近在咫尺。處于魯中南山地丘陵區(qū)向華北平原過渡地帶的曲阜,被眾多文化歷史和人文地理板塊塑造出傳統(tǒng)性與民間性兼具的性格和精神特質。顯然這些更嚇人的文化場域說,對一個書法家的藝術走向及其軌跡有決定性影響的成因,其實或許并不確指,而另一個更重要的文化因素,也許可稱為成為李一精神底色的決定性因素—厚重傳統(tǒng)文化地層下面所蘊含于魯西南民間的淳樸民風、古道心腸以及樸素而純粹的底層辯證法—傳統(tǒng)儒家思想與民間性形成一種精神綜合體,應該是成其為日后做人、為文的決定性因素—這一點對于熟悉李一的人士來說也許更有說服力,它從整體上塑造了李一書法樸素、熱烈而富有古風的人性與藝術底色。也就是說,李一的學問不只來自高古而深厚的場域,而且源自實實在在的民間底層,這也是其藝術迥異于浮躁時代精神風氣而根基堅實和自我獨立于當代之外的原因之一,即李一之所以成為李一精神系統(tǒng)的原因之一。那片土地如同豐厚的黃土一樣憨厚實在,綿延于歷史之中,有著助人為樂、以堯舜為理想主義的自然社會傳統(tǒng)。走街串巷的鄉(xiāng)間藝人或饑饉流浪者面前,總有人列隊送飯送菜送糧的習俗。那些流落鄉(xiāng)間者們,經常會被鄉(xiāng)間收留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年半載。相信李一及其淳樸的民間一定幫人無數,而且很多人一定像李一一樣,把這一傳統(tǒng)帶到他所謀生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我一直認為,這種底色是對一位藝術家最基本也是最強有力的人格支撐之一。
李一 伯克利校園圖
這樣一路梳理下來,從書寫本體論上,不難理解李一為何選擇具有秦書漢簡風格和濃烈人性色彩的章草,作為其主要藝術抒寫手段和重要藝術突破口了。作為一位具有歷史與底層經驗的書法家,以章草呈現自我,是一種以強大文化作支撐的寬厚基本人性使然,這也是李一卓異于這個時代的原因之一。作為被稱為最抽象藝術的書法,其線條和空間蘊含巨量的人文歷史信息,成為中國文化最深而難解的符碼,中國文化的基因蘊藏其中而不得破解,這種神秘的力量使這門藝術的書法具有永久的思想和藝術魅力。李一之所以最終選擇富有秦漢文化密碼的章草作為自己的生命呈現方式,除了歷史文化與生命氣質切近之外,也與其自覺的文化理路有密切關系。與普通單維度藝術家不同,李一對藝術理論和古典文化的研習可謂精深。中文系和藝術學博士出身,加之幾十年來一直精研古文詩詞的寫作與表達習慣,于書與畫之間、書與文之間、書畫與理論之間,建立了一個慣性而功能強大的結構性表達路徑,這使其選擇具有更加理性而言之有理的文化自覺性。李一讓自己的心靈和藝術本體達到一種本質性契合,進而找到屬于自己藝術的宗教性與儀式感。章草與其精神出身有關,更與其低調而樸素的為人、板凳寧坐十年冷的治學有關,這種選擇本身無疑已經高于那些毫無文化自覺的淺薄技術主義者們不知多少層次了。書法凝結思想和形象,本質大于存在,這應該就是李一的哲學邏輯前提。
除豐厚文化因素滋養(yǎng)外,章草不事張揚、內斂而醇厚的風格與李一平日行動相一致,他仿佛于秦磚漢瓦間找到了自己精神追求的一致性,在秦漢文明與現代之間尋找到一種有效溝通渠道和表達刻度,在一位藝術家的文化底蘊和藝術修為之間構成一種深層的文化對話—在現實與歷史之間、在自我與藝術本體之間,遺憾的是當下具有如此藝術眼光和人文修養(yǎng)的藝術家太少了—因為這背后意味著高冷的隱忍和磨煉,這實在是那些高聲沿街叫賣的所謂藝術家斷然不敢染指的。其實,李一在章草這種藏拙式的藝術書寫中,傾注了巨大的心力和行動,默默于不經意間為這種古老的表達形式,注入自己的理解和富有特色的表達張力。在王遽常之后,嘗試以現代人的意識,把篆書、漢簡、行草等書寫元素賦予章草以新的活力,使其真正在當代的現實語境中行走,為其找到一條通向現代書寫的路徑——但這些都是在以傳統(tǒng)、自覺、理性與精研為保險裝置的前提之下,與一些所謂一時心血來潮式的膚淺書風有著本質區(qū)別。
李一 慎不獨
其實,就李一單純的書法藝術來說,章草只是其藝術整體的冰山一角。按照海明威的邏輯,其藝術探索的八分之七尚在冰面之下,而這恰恰是一個浮躁時代所極易忽視的部分,也是這個時代最至關重要的珍貴部分。這更加具有本質意義的部分大致由一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最卓異的部分構成。我承認自己的淺薄無知,2013年在中國美術館看到“藝舟雙楫—李一書法展”時,轉換于現代和歷史之間的反差,讓我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感,一種被精致主義習性所訓練的視覺慣性本能地排斥這種甚至有些粗獷的歷史深處的秦漢風骨?,F代主義布展方式加重了這一強烈反差,讓人快步穿過富有歷史感的書法作品叢林?;赜^那次經歷,我感到自己受到沉重的一擊,它無疑是一次具有反諷意味的現代精神事件—我們像那頭著名的熊瞎子,往往在拼命尋找新奇刺激的藝術路徑上丟掉自我與歷史,這是一種根本性的丟棄,也是現代人陷入精神異化深淵的原因之一。從這個意義上,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這正是李一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所在,他們共同構成了這個時代精神背景的底座和基礎。
瓦雷里說,存有一種以哲學為目的的繪畫。我以為李一的藝術探索,正是這樣一種以哲學思考為基礎結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與其生命本質構成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現象學”,其精神系統(tǒng)和遙遠的歷史與切近的當下構成一種張力和參照。
(本文作者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出版中心主任)
責編/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