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我愿安靜地為孩子唱歌

編者按：8月20日，在新西蘭奧克蘭市舉行的2016年國際安徒生獎頒獎儀式上，中國作家曹文軒獲頒這一世界兒童文學最高獎項，成為首次站上這一頒獎臺的中國作家。曹文軒做了題為《文學：另一種造屋》的主旨演講，闡釋了在文學中獲得自由、并以這份自由為責任，傳承影響下一代的主題。如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總編輯張曉楠所說，近年來，中國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其作品已經(jīng)達到世界級水平。從本期開始，“跨界”欄目將連續(xù)推出江蘇省特級教師周益民與中國當代兒童文學作家的“跨界對話”，希冀得到更多教育人的關注，讓兒童文學真正通達兒童，成為放飛想象、滋養(yǎng)童年的柔軟力量。

李秋沅

本名李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兒童文學》十大青年金作家之一。祖籍福州，廈門鼓浪嶼長大。出版長篇小說《木棉·流年》《木棉·離歌》《以尼瑪傳說》《天青》及作品集《走過落雨時分》《記憶的碎片》《惟有時光》《虞美人》。獲得的主要獎項包括：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品獎、三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獎、三屆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福建省第七屆百花文藝獎等。

周益民：秋沅老師好！記得最早讀你的作品，是在2006年第一期的《中國兒童文學》雜志上，那期選載了你的短篇小說《天使的歌唱》。當時很感動，你在小說中描寫了一個富有天賦的智障兒童，一改以往此類題材同情、憐憫的姿態(tài)，而是一種真正平等的視角。能談談這個作品的寫作嗎？

李秋沅：我在思考何謂“智障”。當一個人處于年幼而心智尚未發(fā)育完全期，相對于成年后心智成熟期來說，是不是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智障”呢？成人可以體諒、寬容幼兒看似可笑的想法與做法，為什么對于那些擁有成年軀體，但心智卻停留在幼年期的人，如此歧視？在我眼里，他們不過是一群特殊的孩子。智障并不是他們可以選擇的，更不是他們的罪過。我有什么權(quán)利歧視他們呢？我不過是擁有了比他們更好的運氣。他們會痛苦，他們與我們一樣，擁有對肌膚之疼痛與心靈之痛苦的感受。這種無法與成人世界溝通，無處可逃無法解決的痛苦，在我們幼年時，不也同樣地經(jīng)歷過么？當我們是孩子時，因無心地觸犯成人世界的規(guī)矩而受到指責與呵斥時，身為弱者的我們，不也同樣地委屈難過么？如果我們記得幼年時將糖果紙當作寶貝時的心情，記得童年時把洋娃娃當成活生生的好伙伴時的感受，就能體會他們的情感世界。在書寫《天使的歌唱》時，我不斷地在文字中喚醒自己幼年時的感受。我寫的是一個“人”，而不是被成人世界印上標簽的“傻子”。在我的視角里，“我”不是“傻子”?！拔摇睙o法理解來自外界的歧視，為此“我”深感委屈，卻愿意寬恕。在我的世界里，蝴蝶與人一樣，長不大的孩子與長大了的孩子一樣，都擁有活的權(quán)利、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眾生平等。

“沒有任何東西能彌補孩子的一滴眼淚。假如這個世界傷害了小孩，我愿意做孩子們嘴里的一顆糖。讓他們安靜地睡著，我就安靜地唱歌?！蔽液芟矚g這句話。無論是長不大的孩子，還是不斷長大的孩子，都是上天的寵兒。我愛所有的孩子。永遠祝福他們。

周益民：典雅，唯美，這是很多讀者對你作品的印象。在你的作品中，我發(fā)現(xiàn)詩詞、音樂（尤其是鋼琴）、繪畫這三者幾乎是“標配”。你并不是將這些作為“道具”，而是用它們切實地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時甚至涉及對其本質(zhì)的思考?！肚逄摇分?，亦真亦幻的故事本身就詮釋了小說中人物所說的“即使我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只要它們（畫）存在著，我和這世界的聯(lián)系就不會終止”。在你心中，藝術(shù)與你的作品是怎樣的關系？

李秋沅：我對藝術(shù)的喜好，會不自覺地在作品中流露。它們不是道具，它們就存在于我的精神世界里，給我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激情。文學與藝術(shù)，是上天賜予這個世界最美的禮物。繪畫藝術(shù)用色彩與線條，音樂用旋律，文學用文字，凝固藝術(shù)家文學家的所思所想，它們就是光與愛，讓我們直接地感受來自上天的祝福，讓我們分享俗世最美好的心靈所體驗的一切。

我時常對時光的流逝感到恐懼?；厥淄?，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生命記憶都已逃逸不知所蹤。記憶只剩下碎片，那些在時光中遺失的生命片段，到哪里去了？那些無人記得，甚至連我自己都已遺忘的生命片段，就這么永遠在時光中湮滅？還有什么能證明它們真實存在過？我相信，是對時光流逝、生命不再的恐懼，促使那些偉大的藝術(shù)家、文學家提起筆，記錄他們在這世界的體驗，為生命的存在留痕?！凹词刮译x開了這個世界，但只要它們（畫）存在著，我和這世界的聯(lián)系就不會終止”，這是藝術(shù)對我們塵世短暫過客的撫慰。

藝術(shù)與文學作品給我?guī)碓S多靈感，我的許多文章，就是從一段旋律，或是一幅畫而來?！秾ふ夷峥松钏{》從兩個詞組“尼克”“深藍”和名畫《克萊因藍》而來，《千瞳》的靈感來自蒙克的畫《吶喊》。還有許多作品源自同名音樂作品，如《亞麻色頭發(fā)的女郎》《我希望你們微笑》《你的樣子》《生如夏花》《惟有時光》《德彪西的月光》等等。

周益民：木棉島已經(jīng)成了你小說里的故鄉(xiāng)，從幾個短篇到兩個長篇《木棉·流年》《木棉·離歌》，你都在書寫著對她的愛與懷念。在成人文學作品里，有一批作家塑造了自己文學的故鄉(xiāng)，但兒童文學作品中還很少見。你為這樣的書寫做了哪些準備？

李秋沅：在創(chuàng)作的初始，我并沒找到適合我的創(chuàng)作切入點。我寫了一些兒童文學短篇作品，涉及校園題材、兒童成長題材，寫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寫“空”了。這些故事，源自童年與少年的記憶，也源自我曾讀過的兒童文學故事，似曾相識，卻又面目不清。如果我一直這么寫下去，我永遠也超越不了自己。我不希望重復別人，也不希望重復自己。這么寫了近十年后，我突然厭倦了。我想跳出原來的創(chuàng)作定式。

不僅僅是題材的選擇，在語言表達方式上，我也期待突破。寫作者通過文字，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每一處標點、每一個字符、每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的、地、得”，最終組成了帶有作家個人印痕的文字韻律與節(jié)奏。許多意識到作品語感重要性的寫作者，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找適合自己的寫作語言。因為，只有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寫作語言，才能更自如、更完美地表達內(nèi)心情感與思想，原汁原味地展現(xiàn)寫作者所要表達的一切。

我一直在不停地尋找適合自己的作品語感。2009年后，我開始寫“木棉島系列”，在這之前整整九年時間，我都沒有找到創(chuàng)作突破的切入點?！跺\瑟》是第一篇以木棉島為背景的小說。它首次讓我意識到撇開局促的校園生活題材，我的心與筆，能如此自由地舒展至另一個兒童文學世界里。我相信自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寫作風格。木棉島是屬于我的心靈故鄉(xiāng)，我樂意與讀者真誠分享我的心靈故鄉(xiāng)。

周益民：你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名字都很古典，薇薇、錦瑟、茗香、清桃……起這些名字用了不少心吧？

李秋沅：給小說人物起名字，我是用了心的。給小說主人公起名字時，我會尋找一個漢字組合，適合這個人物的個性氣質(zhì)?！稗鞭薄薄板\瑟”是《錦瑟》中的人物?！稗鞭薄背鲎浴恫赊薄罚拔粑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稗薄弊职岛先宋飳κ湃ビH人的思念之情。而當年之所以寫《錦瑟》，源于“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句詩對我的觸動。這句詩為小說設定了一個藍色的情感基調(diào)。因此，我用“錦瑟”為人物名，寫了這篇同名小說?！扒逄摇笔巧磉吪笥训拿?。我身邊有許多藝術(shù)家、詩人朋友，他們的名字都很有意思。我借用他們的名字寫了一系列的幻想小說?！肚逄摇贰额伔恰贰逗诖伞贰肚贰@些人物名字，與小說人物的個性和命運都密切相關。以“千瞳”為例，這個名字所散發(fā)的神秘氣息，在初次遇見時便吸引了我。之后，這個名字縈繞心中，久久不去。若干年后，我在鼓浪嶼偶遇一組木芯圖紋，這組圖紋極似由“臉”而至“花”的緩慢演變圖案。在看見這組圖紋的剎那間，我莫名地就將它們與潛藏于記憶中的“千瞳”這個名字聯(lián)系起來?！肚返墓适码r形在腦中呈現(xiàn)，而我便順理成章地將“千瞳”這個名字賦予了故事的主人公。如今，我對名字的收集癖好在朋友圈中是公開的秘密，朋友們都很愿意提供自己的名字供我創(chuàng)作。

周益民：我發(fā)現(xiàn)，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于你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你在付出的同時更在收獲和成長，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豐富了你的生命。

李秋沅：感謝兒童文學，它使我的生命記憶得以完整。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喚醒了蟄伏于我心靈深處的童年情緒與感受。童年感性視角與成人理性視角相輔相成，讓我能更全面、更寬容地看待眼前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在寫作時，我是忘我的。我的身軀在小說之外，但我的所有感受，卻是故事中那個孩子的。在寫小說時，我會觸發(fā)一些很久遠的記憶。我記起身為孩子時，對成人世界的那種既依賴又疏遠的態(tài)度。我記得自己那時，會故意順服大人的意思去做一些似乎該由孩子才會做的事。而在做這些事時，我內(nèi)心居然會發(fā)出對大人的嘲笑。大人以為我們什么都不懂，其實并非如此。小孩子不覺得自己傻，小孩子覺得大人才蠢得可愛。

兒童文學是一個渠道，讓成人蹲下，與童年對話。讓孩子抬頭，汲取來自成人世界的力量與智慧，讓自己成長的步伐更加堅實。

周益民：能談談你小時候的閱讀嗎？

李秋沅：記得小時候，父母很忙，老屋的獨門獨院將我關住了，我沒有什么玩伴，便只能與書為伴。假期是我最快樂的讀書時光。母親從單位圖書館里借來小人書，每次限借十本。我看書的速度飛快，不到三天，便又催著母親再去借。母親說我根本不是看書，是在吃書。后來，母親單位圖書館的小人書被我讀遍了，她只好從閣樓里翻出一箱發(fā)了黃的舊書給我，全都是大部頭的老書，里邊沒有畫，全是字。盡管如此，我還是硬著頭皮看。閣樓箱子里的書太舊了，許多紙頁都粘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將紙頁剝開，窸窸窣窣地揚起一團灰。初一先看巴金的《家》《春》《秋》。然后，讀《紅巖》，讀完了《紅巖》讀《青春之歌》，似懂非懂地。接著讀《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赐辍都t樓夢》后，我突然對詩詞有了興趣，便積攢零花錢買《唐宋詩詞鑒賞》，從此，這本書就一直跟著我，書里那些蘊涵著漢字精華之氣的詩詞在不知不覺中潛我入心靈，悄然改變我的文字，使其漸漸地不再那么粗糙、面目可憎了。中學時，家里大人看的《小說選刊》我也偷偷看，看到了余華的《活著》，非常喜歡。余華作品有股很深的悲憫情懷，一個歷經(jīng)世態(tài)炎涼，歷經(jīng)苦難卻依舊默默忍受，堅強樂觀的老農(nóng)，與牛對話的場面，深深銘刻在我的心底。這篇文章對我的影響很深，我知道了什么是好的文學作品，好的文學作品，就是能讓你讀后悲欣交加，長久沉思的作品。

周益民：最后，請給孩子們推薦一本書。

李秋沅：如果只能給孩子推薦一本書，我會推薦《唐宋詩詞鑒賞》。如果多讓我推薦幾本中文書籍，我會推薦傅雷的《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孩子的藝術(shù)啟蒙書），蕭紅的《呼蘭河傳》（詩意寫作范本），余華的《活著》（牽引孩子的目光投向人生深處）。再大點的孩子，我希望他們能讀張愛玲的作品，我喜歡張愛玲敏銳的觀察力和精確的漢字表達。嚴歌苓的《陸犯焉識》也是一部很有價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