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地之札

趙衛(wèi)峰

所有的山都朝著向上的方向

所有的流淌

都充滿

內(nèi)在的沉吟

和逍遙的本能；從小到大

到現(xiàn)在，你終會明白

一方山水一方人

升降沉浮

到最后

不外乎兩條路

日以繼夜，從這山到那山

唯有云雨可以隨時

隨地變換落腳點，當(dāng)

山托著鳥，退入霧氣輕描的昨夜

你曉得，是時間之神

又在付諸于實踐

是有聲有色的細節(jié)

配合彎月反轉(zhuǎn)

信不信由你，記不記得隨你

最柔軟的夢，最容易

被永不凋謝的傳說抱起

不費力地

就放進滄桑的圖景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太陽的態(tài)度永是旁觀

依稀記得，放浪的游客啼，笑，哼老調(diào)

這圖景，叫作老樣子

在山間，艷陽天，鳥盤旋

希望的高度源自理想的角度，如

逐日成為遠景的黃葛樹——在水畔

一株樹通常就是一種活生生的標(biāo)志

這圖景，叫作老樣子

一山更比一山高

一江春水向東流，顯而易見

結(jié)果總是和旁觀者無關(guān)

太陽總是枕石而眠

昨天也是這樣。前天也是

這圖景，叫作老樣子

也叫真實

在這里，馬以食為天

它面朝黃土，有另類骨氣：站著吃睡

站著愛，跨季節(jié)，怒發(fā)沖冠

摩肩接踵的風(fēng)雨中

照樣嘶鳴，從不回避沉重和抒情

現(xiàn)在，它躺下，意味著休閑

現(xiàn)在，我描述

并不影響它和草玩

我的意思是，看與被看

如幸與不幸

其實是雙方面的

塵起塵落，這群山的原住民

風(fēng)雨中流離，動與靜

都是自然的

它們飄，隨遇而安

入土為實

它們大部分不為人知

這泛黃的文獻

若是不用手，不用心——

你將如何判斷

塵在春天與秋天的差別

人的相見與別離

到底哪種更難

所有的消失都有合適的理由，恰似

當(dāng)春乃發(fā)生；連日的疲憊

順著狡兔的腳尖沒入半坡草色

沮喪的人都躺下了

還有什么可沮喪的呢

即將的黎明，太陽照常

告別惡夢的人

還會繼續(xù)在路上，以此類推：

我們所說的春天

是泛指性概念

我們真正愛上的美

往往是肉眼看不見的部分

高處不一定體現(xiàn)高度。但適于俯瞰

有多少故事按照美好的輪廓云集

就有多少事故沿回憶的縫隙

沉默著遠去，像昔日，我們來

我們?nèi)?，我們所知其實都是有?/p>

我們所見其實都是模糊一片

所以必須繼續(xù)仰望

那遙！那遠

那必須的遙遠

月光順藤摸瓜，漂亮趁機傾斜

濕漉漉的時區(qū)，愛恨都大模大樣

又小心翼翼。假設(shè)蛙聲野放

方言因地制宜

從天而降的兔子，從屬于意外的暗喻

假設(shè)驟雨突發(fā)，身不由己的泥土

茫茫然，被潮流發(fā)配到含混之處

原地不動的峰

又能好到哪去——你瞧

它仍然孤獨，無語

不知所措，仿佛無辜的影子

靜等月光發(fā)落

霧起在南方，霧落在南方

居中的真理，像寄生蟲。而夢想

始終在張揚，錯落有致，如山頭

每日可見，青緇小心，緊貼樹身

緊張與散漫，都是通俗

都是自由過渡

每日可見，綠色制服的小樹

天天向上

歡愉著、羞澀著，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

它們相擁著來到中年的門前

改頭換面

身姿清亮，晨霧里的兔子借用貓步

繞山繞水，讓獵手的看法理還亂

一去二三里，再見已多年

再見

兔子中的一只化身為月高高掛起

獵手中的一只

被時光壓制于回憶

而他迄今仍得不出準(zhǔn)確的結(jié)果：

“舉槍或許是種錯誤

讓別人舉槍更是不可饒恕……”

一草一木，都有耐人尋味的開始

和相似的結(jié)束。而過程

往往是一場奇異的風(fēng)

順?biāo)浦?，使莽漢向南，使費勁的豬

緊跟貌似活潑的兔。而天要下雨，突如其來

弄濕了人家，事情便夸張

便膨脹，便空虛

便沉寂，仿佛落葉逐步歸于安靜

……而山始終不動聲色，自古

山在審美的現(xiàn)場始終一團和氣

寵辱不驚

山間鈴響，馬幫的起始大抵一樣

結(jié)果卻不一定；鈴響山間

成為遠景的幽谷，并非空無一物

正如每個傳說都有理由

都會帶著它的理由，聊勝于無

山間鈴響

所有的人馬終要歸于和解

終會明白，最初的峰

最能體現(xiàn)妙趣的自然

和天生的優(yōu)越感

山崗高高在上，深壑與密林云遮霧掩

如果不經(jīng)過，不失足，不起身

你咋曉得什么是安逸的過去

什么是危險的從前

你看，一個個凹凸分明的春天被遞進

被上氣不接下氣的秘密抹平

上了年齡的麻雀

還是小心，小眼，還是看不出表情的臉

唉，它應(yīng)不會聲張

它曾陪兔子走過，昨夜

失魂落魄的時代

對風(fēng)而言到處是路

又到處是攔阻，但風(fēng)繼續(xù)

風(fēng)用風(fēng)的方式進步，它驅(qū)趕

不甘落后的身心

它一股勁，令悲喜換位

讓在野之兔忍不住，打開了懷疑之門

“那時，風(fēng)穿過半坡，它急

它也會慢……”

“它懂得推動含羞之草動身

與耍橫的青山形成鮮明的對比……”

山與山總是保持距離

便于人馬與心情

早出晚歸，便于為即將的黎明

留出相對的余地

堅硬本身就似一個柔軟的秘密

是空心的。當(dāng)彩虹呈現(xiàn)

它就會露出漂亮的破綻

當(dāng)幽谷回落進深秋

那些霧，幽雅地漫游

那時，作為游客的你體會到了初春的飄浮

作為另一個游客的我

感覺晚秋的滿足

有了經(jīng)過就是有了回望：

山給出的，并不都是勃立印象

像頑石

讓兔子連同它身下的草感到的

不全是蠻橫

和阻攔；你面臨的一切都是自然

是必然，你經(jīng)過，你記載

最初的山

最像堅硬的教訓(xùn)

沒有人能真正占領(lǐng)一座山，除非

你真想

你真能與山融為一體

車到山前必有路

水到山崖成瀑布——

自古，是有那么一股勁

由小到大

縫隙間挺進

逐步呼嘯，張弛有道

你說，水怪，到哪兒都回頭是岸，到哪兒

哪兒都會被濕潤

被滋潤

都至少有一個人

被稱為水靈，至少有一個地方

被喚作故鄉(xiāng)

月亮光著身子，如魚得水

山假寐如啞語，任潮起潮落

與兩岸游戲

那時我就這樣遙遠地旁觀

我不知旁觀是否因為遙遠

那時不知名的蛩蟲群起而舞，比我輕松

比我自在。那時

我像山那般沉思、默想

現(xiàn)在，輪到兔子想：

月亮一次次沉浸于同一條流水

到底是為哪樁

地?zé)o三里平，是的，你沒看到的

不一定就是角落；你不曉得的好

不一定就不好；兔子偏安一方

牧民信馬由韁

莫名其妙的群巒

像虎像劍，像樹像鞍

像屏風(fēng)或乳房

……什么都像，什么都不像，重要的

是實在——在這里

山從不摻假

像什么？

始終明擺在古往今來的太陽下

在高原，亦如在其他地方

有些水進步很大

在高原，亦如在其他地方

有些人比較貧困

在高原，亦如在其他地方

有些光

其實可有可無

在高原，亦如在其他地方

停頓的水

可能轉(zhuǎn)變?yōu)楹?，貧困的人可能致?/p>

可有可無的光

如同不斷變換體位的幸福

我該如何描述

恒溫的意義仍在夢的最深處恬靜

輕揚的毛雨奉陪歲月高處的暗語

潤物無聲，可以加以美好想象

遠景多彩，可以向往

……你是這樣凝望

一個春天的開始

水暖鴨先知，知之為知之

你是這樣凝望

一個黎明的開始

打工的人

天不亮就已動身

真正的先行者應(yīng)是風(fēng)，跟著是人

是馬尾順利進入狹谷的黃昏

山間鈴響

民心所向

安詳?shù)氖宸宽?/p>

也隨聲有了動靜。房中的人事

可想而知，帶刺的話兒

更能鑿到心窩，似山

直插云里霧里——硬是好看

——但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記述者所處的位置是我

我是多年前的一個傍晚

我們在回憶

我們在回憶中再見：光莽撞

不由分說。影子也是

兔子離開樹樁

順便也帶走成語的時光

而守舊的犀牛依然

頭頂孤獨——它要用沉默挑明后來

要讓后來者，在前進之途滄然涕下

“原來，這就是春天與秋天的區(qū)別”

“原來抉擇是多么艱難：

上山容易下山難

還是相反？”

風(fēng)在滑冰。它總能趕在春天之前

給假寐的河，和河邊徘徊的人

送來升溫的問候，并幫助后者

把潛藏的夢想重新翻出

過期的

要作廢

能動的

圍著楊柳起舞

風(fēng)在滑冰。我除了徘徊又能說些什么

“……不受冷暖炎涼擺布的風(fēng)，

從不停頓

停頓的，是被風(fēng)拖著后腿的中年人？”

河水不犯井水

表面看去

道不同

仿佛流行和保守

各有千秋

卻同出一脈

如果能用共有的濕潤

來概括

也就順便能概括

遠和近，我的此刻

你的曾經(jīng)

不只是濕潤，不只是沉浸

留守的草最是知道

凝凍后的初春

能為早醒之兔提供什么

陰影在高原是中性的

它主要來自群山，岸，樹木與房屋

以及我的心頭

“故地重游，

仿佛我們已離開很久，仿佛

兔子依然可親，

路燈還在原地

青春從未撒離……”

風(fēng)揚旌旆遠。在字里行間

古城墻狀若金色山巒沉著的靜脈

我留心。但不擔(dān)心

天空必然是空的，浮云照樣

帶不走高原的沉重

我期待閃電扭身而至

我需要灼人的摸索

而深切的筆跡，照樣

任性穿云逐雨

卻不聲響

只是如夢

悄然落實于泛黃的紙頁上

瀑布在深夜里做什么

繼續(xù)發(fā)聲，純屬自然的進行曲

以身垂范的白幡，繼續(xù)

順風(fēng)順?biāo)?，不求回報的激?/p>

映襯古已有之的寂靜

這時你按理是睡下了

在更寂靜的從前，在很遠的地方

你的晶瑩與春天，和黏人的幽暗

按理也跟著躺下了，它們

像折騰后的水珠歸于寬容的河床

它們隨時都忠于你

瀑布在深夜里做什么

月亮光光，在水一方

風(fēng)雨可以改變故事與記憶的粗細

但不改那一股勁往前沖的初衷

一如既往。繼續(xù)

那喜歡從后面來的陌生人

按理是該替你，繼續(xù)失去睡意

繼續(xù)傾聽，繼續(xù)，從濕潤始

到濕潤終……

花布條般的云朵天生耐心

合情合理

牽連著，同樣耐心的山坡

這是遠景

更遠的，是年邁的女人

戴著銀飾，無所事事

如老樹，看公路從門前過

“驅(qū)逐牛馬的是鞭子”

“驅(qū)趕汽車忙忙的其實是啥子”

年邁的女人耐心地抽著水煙，你在旁邊

小手托著祖?zhèn)鞯男∧?/p>

云里霧里，群峰密集

和自古一樣

云里霧里，群峰和群峰捉迷藏

有時，風(fēng)花雪月

來幫忙，有時

陽光會湊熱鬧，并讓我

在事后記下：一茬茬人，像草木

擇時而生；一茬茬人，如塵土

沉靜于自然的懷里，善始善終

是的，很多人基本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

很多人如我，基本不能知道那時

那飛鳥，那兔子怎么想

小瀑布一路彎曲，好不容易

在群峰中突破出來

不憑空舒展怎么行

不盡情出聲怎么行

每一日都是濕漉漉的

點點滴滴都是真實的

也是孤獨的，從被發(fā)現(xiàn)，被觀看

始終與俗世保持了距離，特別是夜晚

有月無月的夜晚

有人無人的夜晚

春節(jié)的要求有時等于簡單。謝天謝地

這地圖里的歸來者，向叔叔

向童年比畫著所謂的奇遇

那時我愛一個人

也愛沉思

我喜歡靜靜聆聽的兔子

目不轉(zhuǎn)睛

再復(fù)雜的過程

最終也將被歸為簡單的風(fēng)聲

那時我的要求也不復(fù)雜，不像后來

偏心的記憶找到了出路

卻賴著不走

天無三日晴。第四日

兔子和草開始有了放風(fēng)的機會

它撅臀扭身

像偏白的無根之花

逐步學(xué)著迎接陌生，向著

恒溫而奇異的新天地躍進……

其態(tài)度，古色古香

可愛

可想

和童話里得來的一樣

天大地大，最遠的地方最不清淅

又最容易滋生夢想

暴雨前的沉靜可以用來考察聽力

和記性。往往，月亮轉(zhuǎn)移注意力之際

夜色虛擬的假期已所剩不多

這時兔子往往放心于半坡：

梯田可觀

層次分明

山水之間風(fēng)過耳

漸進或激進

都是為了過去，都將成為過去

有時她會偏離低沉的路線

與漫山遍野的雨積極溝通，與泥石流

盡情游戲

但我所經(jīng)過的河流

如她，習(xí)慣于偏安一方

獨來獨往

“高原河大都這樣”

她讓我不斷地想

南下或北上

流動到底能有什么不同？

她讓我相信

一條河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折騰

是肉眼看不到的

不是時間而是時間的形式讓人眼花繚亂

肅穆的座鐘老大

優(yōu)美腰身的掛鐘高雅

鬧鐘愛干一鳴驚人的勾當(dāng)

懷表表面上平易近人

……以及電子，機械

防水，夜光，國產(chǎn)與非國產(chǎn)

不是時間而是時間的生產(chǎn)讓人衡量、選擇

時間改變一切

金錢改變時間？

是的，透過鐘表店的多彩櫥窗

可見環(huán)城皆山

動車插入高原的消息很好

很值得聯(lián)想：很久以前我也像動車

被春風(fēng)慫恿，誤闖兔子之家

一片混亂。喜憂參半。

灰白的蜥蜴在石叢撒歡。很鼓舞人

很值得自問：快，是快樂的前提

樂，是快的結(jié)局？

一根接一根的消息貫穿著支撐著

該你聯(lián)想和自問：如果很久以前動車遍地

親人會不會更親密

愛情會不會更順利

遠方總以風(fēng)吹這種方式與我寒暄

風(fēng)帶動一切可能的

能見物，一起，如水，如花

如紙屑果皮和蟬翼，以及昔日之簾

一起，感受光陰，陰晴圓缺

遠方總讓我陷入古老的等待

而風(fēng)卻換了方式，它愛收拾

愛帶走，讓肉色的露臺空空如也

除了夢想之花

有時臺階上什么也不留下

晚風(fēng)輕輕蕩漾在郊外的水面上

大靜若空，何須判斷

偏舟，野渡，一波多折

對魚而言，吞吞吐吐的游戲持續(xù)終生

被寂寞跟蹤的釣客

將原路退回從前

如我，已不能，從燈火闌珊處

找到清淅的理由

那么讓我靜下來

與一條入秋的河流對望

把朵朵水花的起伏

與流動

當(dāng)作遺忘追隨遺忘

最后。山站著，水躺著

深壑睜著，一句話，在奔跑

一句話，像一意孤行的火把

從實際出發(fā)，不繞山，不繞水

我也不知它從哪兒來

要到哪兒去

最后。一句話，一輩子

在高原的骨肉間騰挪

一句話，一股勁

在骨肉的曲徑里推進

一句話，像好動之兔，一直在奔

在跑，在記憶的小草地折騰

最后。一句話，經(jīng)過風(fēng)，穿過雨

一下子拐進初秋的貴陽城，遇到我

靠近我，進入我，就安頓下來

開始了寂寞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