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1986年12月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曾在全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
一
我真正了解舅舅,始于劉清揚。劉清揚是舅舅的下屬,現(xiàn)跟我就讀同一所大學(xué),我讀的是文學(xué)系,她讀的是戲劇系。
在這之前,我們同居一層樓。為了統(tǒng)一管理,校方把所有女生都安排在四層。一天遇見七八次,但是我們不會說話,甚至我們都不會主動看對方一眼。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私下給她起了個綽號,叫水磨腔。這綽號的由來是她每天晚上邊沖澡邊旁若無人地唱那咿咿呀呀的昆曲,惹得大家都很煩她。我們女生夏天都懶得到澡堂去洗澡,每晚睡前,大家陸續(xù)提著暖瓶拿著水盆排隊沖涼。洗漱間不大,左右兩排各有四個龍頭。六七個人沖澡就把水房擠滿了,搞得要到里面上衛(wèi)生間的人常常不是身上沾了水,就是頭發(fā)濕漉漉的。沒辦法,地方小呀。我的宿舍跟洗漱間是對門,我又住在上鋪,隔著門窗上的玻璃,洗漱間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水磨腔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唱腔,而是她的目中無人。她每天不是沖澡,是洗澡,洗得那個慢呀,我們兩三個人都沖完了,她還在洗,跟誰都不說話,別人等得不耐煩了,故意敲臉盆跺腳,她置若罔聞,照舊洗澡如繡花。她邊洗邊練臺詞,人多,人少,喝彩,冷笑,皆與她毫不相干。這就虐慘了我們文學(xué)系的女生,你正寫東西,對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南音,一會兒北腔,你說你還能安心寫下去嗎?
這不,又開始了:
是水沉香
燒得前生斷續(xù)
燈花喜無他
后夜有無
記一對兒守教三十許
盟和誓看成虛
他絲鞭陌上多奇女
你紅粉樓中一念奴
關(guān)心事
省可的翠綃封淚
錦字寄書
……
寫不下去,你就不得不去注意那個煩你的人,恨不能把她的嘴摁在龍頭上,讓她閉嘴!
水磨腔身高足有一米六九,皮膚白皙,一對乳房高挺,可能是我們眾女生中超大胸了。這性感,更惹我煩。還有,最讓我煩的是她瞧不起我們文學(xué)系的女生,不,準(zhǔn)確地說,她瞧不起我。有天,我被她纏綿之曲所吸引,看沖澡的沒幾個人,就提著水瓶,進了洗漱間,邊洗邊時不時偷覷她幾下,想著說不上啥時她就成了我筆下的人物。
正悄悄打量著,沒防備,她突然間主動跟我說話。她說你是文學(xué)系的吧?我心里一陣暗喜,說,你怎么知道?她不屑地說,全樓只有你們文學(xué)系的女生無趣,況且你又是她們中唯一不化妝的。女人怎么能不化妝呢?這話生生惹惱了我,你聽聽,她說的什么鬼話?言下之意,不化妝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她的話充滿了對我的蔑視,于是我決定從此不再跟她啰唆。但是她仍要練臺詞,仍然每天晚上讓我在上鋪不得不看她性感的身材,可是你又不能把她怎么樣,她又沒有違反部隊的三大條令,也沒有違反學(xué)院規(guī)定,于是在她洗澡時,我就故意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讓嘩嘩的涼水濺到她身上,她呢一看到我就總是冷笑。大家都見怪不怪,反正自古女人間的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更何況文學(xué)系的女生多愁善感,敏感多疑,性格又內(nèi)斂,而戲劇系的女生則好像活在舞臺上,生活和舞臺兩兩不分,穿著軍裝走在方隊里,也時不時煙視媚行,襯得我們文學(xué)系的女生更是灰頭灰臉像管家婆。為此,兩系女生水火不容,經(jīng)常不是你看我不順眼,就是我給你白眼,搞得校方常常把兩個系的班主任叫去猛訓(xùn),最后總算達成協(xié)議,楚河漢界,各守一攤。
我以為我們共學(xué)兩年就如此水火不容了,偏偏舅舅到我們學(xué)校來看我。舅舅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說,戲劇系的劉清揚是我們單位的,你叫過來,咱們一起去吃飯。于是我不能再把那個整天邊洗澡邊練臺詞的大胸女孩叫水磨腔了。按說吃頓飯,大家再見面,彼此頷首致意,禮節(jié)上也說得過去。可是自從跟劉清揚吃飯以后,她三天兩頭就往我宿舍里跑,一會兒送盒巧克力,一會兒送條圍巾,搞得我同屋的同學(xué)紛紛說,你是不是給那個戲癡當(dāng)吹鼓手了?
當(dāng)吹鼓手,這在我們文學(xué)系一點都不稀奇。我們文學(xué)系的才子才女們能在各大報刊上寫錦繡文章,戲劇系音樂系舞蹈系的帥哥靚女要出名,必請我們吃飯,你請我吃飯,我就能把你寫紅。無論怎么蹩腳的演員,只要能站在金光閃閃的舞臺上,面對千人,面不改色,我們就能把他或她寫得風(fēng)生水起,引得一些影視界人員來我們學(xué)校選演員。雖然是些配角,可誰說今天的配角就不是明天的主角呢?況且能上我們這所全國知名的藝術(shù)學(xué)院,沒有幾把刷子,估計連校門都摸不了。我們除了負責(zé)寫,還給拍照。那些戲劇系的女孩子,穿上軍裝,化了妝,一個個漂亮得賽過中央戲劇學(xué)院和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女孩子,為啥?軍裝呀,那一身軍裝,真真的神了,勝過霓裳羽衣。再說,她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地走隊列,拔正步,跑五公里,那挺拔的身材,能不賽過全國名校花魁?再說,作家們要求不高,寫篇文章,對方請你吃頓飯,雖然都是家常菜,花個百八十塊的,可是人要的就是個尊重,對吧?再說,戲劇系的演員們不但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讓你賞了心,悅了目,稿費還是你自己的,何樂而不為?在文學(xué)系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每天第二節(jié)課后休息時間。這時,系里的通信員會拿著一大堆的信件和匯款單到教室前來分發(fā)。大家最好奇的是,誰當(dāng)天拿的稿費單最多。天長日久,一直沒有拿到稿費單的人,很沒面子。所以曾一度,我們?yōu)榱藢懜遄?,幾乎跑遍了全城的各個角落,寫名人或?qū)懠磳⒊擅娜?,還為將來有可能成名的人,寫專訪,這些人基本上屬于一稿多投型,他們盯的是全國的大小報紙。也有一部分人盯的是全國的婦女和青年刊物,比如《知音》《家庭》之類的。還有一種,如我者,不屑于流俗,走的是純文學(xué)的路子,眼盯著全國各大文學(xué)刊物,夢想有一天能成為著名作家。走通俗路的,有了大哥大,有了電腦,接著又有了小巧的手機;搞純文學(xué)的,雖然窮得買不起電腦,但看著大刊上自己的名字還是蠻驕傲的??傊痪湓挘膶W(xué)系的學(xué)員們,個個都靠著滿腹文章走天下。
且慢,那為啥戲劇系女生跟文學(xué)系女生不對路呢?這里面門道還不少,比如說,漂亮的佳人們不用去找吹鼓手,因為那些才子們一望見漂亮的妹妹腿都軟了,哪個不是主動去捧角呢!其文筆殷勤周到更是賽過胡蘭成。試想,高傲如張愛玲,見到胡蘭成,都要低到塵埃里,那么,這些急于出名的佳人們,焉能不低眉順眼,為悅己者容,焉能再看上我們這些同性之人?
她又給我送了一套繡花的紫色內(nèi)衣,引起了我的警覺,我想這個女孩,必有所求,憑她的姿色,絕不是讓我為其寫文章。地球人都能猜出她的居心。舅舅是她的領(lǐng)導(dǎo),我是舅舅最疼愛的外甥女。她帶我去看演出,給我講昆曲,講梅蘭芳跟孟小冬,講尚小云,講北昆南昆,講臺詞,講形體,讓我感覺自己過去的日子過得實在太潦草了,明白女人過日子當(dāng)如唱昆曲,枝枝葉葉也關(guān)乎情態(tài)。穿衣不敢隨手就穿,吃飯也不敢再大魚大肉地盡性子過癮了。
相處時間久了,女人之間的小秘密就說開了。當(dāng)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時,她說,喜歡一個人,不過,那人有家,比她年齡大許多。劉清揚說這事時,是在請我吃飯的飯桌上,我們坐在一個安靜的小飯店里,點的是魚香肉絲之類的家常菜。飯吃得差不多了,我隨意問她結(jié)婚了沒。劉清揚說還沒,但有喜歡的人。劉清揚跟我同歲,此時我兒子已三歲。我說抓緊吧,二十七八,離三十這個單身女人的懸崖很近了。
你認(rèn)為我是壞女人吧,喜歡上了有家室的男人?
只要是真正的愛情,其他都不是問題。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死封建,真不愧是作家,思想開通。
我贊成不贊成,都不相干。
她笑著說,那可不一定。
我每天都想他,所以就加倍地學(xué)習(xí),這樣就沒時間去想他了。
那男人肯定很優(yōu)秀了?
當(dāng)然,你一定會喜歡他。他下次來了,我讓他請你吃飯。她說。我笑笑,說,你就不怕我搶走?現(xiàn)在最常見的就是閨蜜搶男朋友。她說你不可能搶走他的。這話傷了我的自尊,我譏笑說,你認(rèn)為我沒有你有魅力?不是,她說,這原因你以后會知道的。我撇撇嘴,說,狂妄的人是因為他永遠站在山底,看不到山頂?shù)娘L(fēng)光。她笑著搖搖頭,說,我肯定不是那意思,等我閑了給你慢慢講我們的故事。后來,我知道她確實不是那意思。但那已經(jīng)是后話了。
二
有一天,劉清揚忽然問我,你想知道我喜歡的那個人是干什么的不?我說你們戲劇系音樂系的女孩么,喜歡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奇怪……劉清揚說我喜歡你舅舅。我笑著說,喜歡我舅舅的人多了。舅舅人到中年,頭不禿,還沒一根白發(fā)。肚子平坦,跟他每天晚上走十公里有很大關(guān)系。相貌坐穩(wěn)了,大略女人就有好感了。舅舅官拜正局級,單位一把手。此兩條已經(jīng)夠吸引女人了吧,還有頂頂重要的是,舅舅不近女色,我從來沒有聽說他有什么花花綠綠的事,不知他心里怎么想,反正至少在眾人心目中,他都是一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女人們是喜歡他的長相還是職務(wù)帶來的便利,甚或他不近女色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我就不清楚了。
你舅舅也喜歡我,你別拿眼睛翻我。劉清揚說到這時,緊緊盯住我的眼睛。我冷笑著說,開什么玩笑,你以為這是在舞臺上?我舅舅那人,就是全世界男人都有外遇了,他也不會動心。他跟女人說話臉就紅,不會哄不會奉承,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了無情趣。劉清揚看了我一眼,然后從包里掏出錢包,我以為她要跟我搶著買單,忙說不用不用,我來買單。結(jié)果她從錢包里取出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十八歲的舅舅,黑白色把臉上所有的瑕疵全遮掩了,一張青澀的臉蛋,衣領(lǐng)上露著一點口罩繩,襯衣領(lǐng)多出外衣那么一公分,均勻得簡直帥呆了。我看著照片,思忖該說些什么。劉清揚笑著說,你舅舅說,他小時候經(jīng)常爬樹,蹭爛了褲襠,害得你姥姥半夜還給他補褲子。
我想把照片扔到桌上,又一想,不能把舅舅扔在大庭廣眾之下,于是把照片裝在口袋里,一口氣跑出了好幾站路。
我越跑越生舅舅氣。平常跟我很少說話的他,此等糗事都敢說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聽,看來他跟這個叫劉清揚的女人關(guān)系非同小可。我坐在車上,腦子一片混亂。舅舅,真的還是那個在我心目中神圣的舅舅嗎?
我第一次見穿軍裝的舅舅是五六歲時,那時我還沒上學(xué),農(nóng)村孩子上學(xué)都得在八歲。我是被敲大門的聲音吵醒的。媽坐在油燈下縫衣服,爹跟我都睡著了。媽叫醒了爹,媽說這么晚了,誰會來呢。爹說別理他,這時叫門沒啥好事。農(nóng)村人,沒時間概念,只憑聽雞叫估摸時間,所以我的確不知道幾點。這時我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叫,姐,是我,我是明亮呀。媽一聽這話,呼的跳下炕,才發(fā)現(xiàn)光著腿,忙提著棉褲邊往上套邊說,他爹,你快起來,我當(dāng)兵的弟回來了。
爹穿衣服,我也要爬起來,爹說睡你的。我就重新鉆進被窩,冬天炕燒得燙屁股,可真要起來,還是賊冷。棉襖往身上套時,袖筒都是冰的。媽每天早上在我起床前,都在熱炕上給我暖熱棉衣棉褲。
果然是戴著五角星紅領(lǐng)章的舅舅,他一坐在炕邊就從綠色的提包里掏東西,摸糖,遞煙,一直沒停。媽提起電壺給他倒水,才發(fā)現(xiàn)壺里沒水了。舅舅說,姐,你坐,我跟你和姐夫說會兒話就回家,這次是出差,時間太緊,只好晚上來看你們。舅是媽最小的弟弟。媽一直拉著他的手,又是高興,又是流淚,半天說不出話來。舅舅話不多,說完了最基本的,就端坐在炕邊不言語了。媽問一句他答一句。在他們對話中,我知道舅舅已經(jīng)成干部了。媽說當(dāng)了干部就好了,姐給你介紹對象。舅舅臉就紅了,說不急,不急,我先干事,再成家。
媽,我要起來!我要起來!我喊著,就要爬起來,媽按住了我,在我屁股上就是一掌。
舅舅這時好像才發(fā)現(xiàn)了我,拿了一塊水果糖剝開,遞到我嘴里,我趁機掀起被子,坐到他腿上。媽一看我只穿著紅裹兜,忙扯了被子給我裹到身上。舅舅笨拙地抱著我。舅舅的衣服是冰的,亮閃閃的黑紐扣挺硌人,但手是熱的,不一會兒我就不冷了。我摸著他帽子上的五角星,讓他不要回家,明天跟我到村里玩,讓瞧不起我的小寧知道我有一個當(dāng)解放軍的舅舅。舅舅笑著說,好呀,你安心睡。我說舅舅我要你這個五角星,冬子他爸(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主人公)就給他了一只五角星。媽朝我手打了一下,說,你看這娃多瓜,舅舅把五角星給你了他戴啥呢?舅舅帽子上沒了五角星他就不是解放軍了。我大聲哭了起來,舅舅說等我回去給你寄副新的,領(lǐng)章、帽徽全都有。我緊緊地攥著舅舅帽子上的五角星,媽使勁要從我手中掰開,我就咬她的手指頭。舅舅笑了,說,好吧,五角星送你了。說著,就從他的帽子上給我把五角星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