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床（外二題）

喻慧敏

母親躺在床上睡著，她這一次是得了重感冒。但我知道她并沒睡著，她只是很乏力了，閉著眼睛蜷縮著，靜靜的，一頭花白的發(fā)蓬松在枕頭上，托著她那枯萎的瘦小的臉。

我坐在床的對面，就像小時候一樣擔(dān)憂地哀哀地默默地望著她，望著她孤苦無依地蒼老，望著她硬朗、達(dá)觀地活著。

我的目光慢慢地從母親的身上游移到了母親躺著的那張床上。那是一張并不古老的很普通的床。床的三面是用木板圍起來的，床兩端的木板上依次畫著梅、蘭、竹、菊圖案，正中那一面畫著旭日東升、山水、花鳥圖，中間還有童子童女在玩耍。從我記事起，我就和母親同寢這張大床，我在這張床上打滾、嬉鬧。靜下來時，我就定神地看這床上的圖畫，它們是那樣的美！然后，我摟住母親的脖子，貼著母親睡去，我希望自己能在夢里進(jìn)入畫中。聽母親說，我也是在這張床上出生的。如今，母親老了，陪伴了母親近半個世紀(jì)的床，也老了，那原本清麗的圖案也已經(jīng)被歲月消磨得模糊不清了。

算起來，我至少也曾在這張床上睡了近十八個年頭。

我在這張床上出生以后就一直和母親同睡這張床。幼年時，我和母親同枕而睡。每當(dāng)打雷下雨，我害怕至極，就鉆進(jìn)母親的懷里，讓母親緊緊地抱著睡。夏日炎炎，朝西的房子經(jīng)過一整天的曝曬，晚上風(fēng)又不知跑哪兒去了，空氣熱烘烘的仿佛凝固了般的，房內(nèi)悶熱難忍。就是躺在這張床上，母親總是拿著一把棕櫚扇子給我納涼。漸漸地，母親也困了，搖動著的手一點點地慢了下來，終于停下，母親睡著了，而我會在熱烘烘中哼哼唧唧地喊起熱來，母親便又在睡意朦朧中將手中的扇子輕輕揮起，如此反復(fù)，直至天明。上學(xué)以后，冬天的晚上，我經(jīng)常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做作業(yè)，母親總是先上床，把被窩給睡熱，等我手腳冰涼地進(jìn)去，然后，一個胳膊夾住我一只腳，讓我凍僵的冷得刺骨的雙腳在她熱乎乎的腋窩里漸漸地溫?zé)崞饋?。天亮了，母親起床為我做早飯。為了哄我起床，母親在床背后取米時會從柜子里給我拿兩個家里藏著的橘子偷偷放進(jìn)我的被窩，或是拿兩塊她自己做的香噴噴的“印糕”（是一種將加了糖精的米粉倒進(jìn)一個雕刻著各種花卉圖案的木制模具里印壓出來的餅）放在我的床頭邊上。再后來，我離家在外念書，寒暑假回到家，也還是睡在這張床上。母親知道我好睡懶覺，總是讓我睡個夠。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等我醒來，她就把洗漱用具都給我端到床邊了，接著就會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我喜歡吃的糖水雞蛋，我就賴在這張床上吃了。陽光透過玻璃窗柔柔地照射在床上，很溫暖。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幸福。不管生活有多么貧困，母愛總是滿滿的。原來，就在這張床上我就享受到了母親多少的愛！

追溯起生命的起源，我們不就是在母親溫暖的“水床”中開始的嗎？從那一刻起，我們就備受母親的百般呵護(hù)、關(guān)注。母親把自己滿腔的愛都融化在這張柔軟的“床”上，我們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來自于母親身上的營養(yǎng)。是母親的溫床塑造了我們，在母親的溫床中我們的生命才得以完美地綻放，安全無憂地成長。

自參加工作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二十多年來，住在母親家過夜已是屈指可數(shù)，往往是上午到家，吃過中飯歇會兒就離開了，也從沒顧及到母親內(nèi)心的希冀與渴望。我電話告知母親，我將去看她時，她總是說，你也挺忙的，不用專程來看我，我沒事，只要你過得好就好了。當(dāng)我離開時，母親總是說，走吧，你自己也有一個家，家是需要女人打理的。我知道，如果說我決定留宿哪怕一個晚上，母親也會歡天喜地的。而每當(dāng)我很無助時，倒是母親都急急地來到我家，丟下了她自己的家，一待就是幾個月。待產(chǎn)時，母親早早地來了，陪著我，以便隨時送我上醫(yī)院生產(chǎn)；月子里，只有母親幫我燒、洗，帶孩子；孩子學(xué)前、寒暑假都有母親看著、陪著。有母親在身邊的日子，我就像是個永遠(yuǎn)都長不大的孩子，一切也都由母親來料理了。我想洗個碗，洗件衣，母親就說：“趁現(xiàn)在我還在還能動，就讓我來幫你做些吧，等我走了，那還不得你自己做啊?！蹦欠輵z愛疼惜之心，只有自己的母親才有啊。那種愛，除了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誰能給予？在母親的天空里，我才能感覺到我是寶，是母親心頭的寶，母親絕不會讓我受丁點的委屈。母親會陪著我哭，陪著我笑，陪著我走過人生艱難路。

當(dāng)我遠(yuǎn)離母親，過著自己的那一份日子時，母親卻在一天一天默默地蒼老去。在暮年又遭遇了一場車禍的母親，能從死亡線上回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母親再也不能為我做些什么了，我想服侍她些時日，她卻不想拖累我，任我怎么勸說，她就是不肯再上我的家，一個人默默地孤孤單單地活著，就是病了也不及時告訴子女，總是自己掙扎著起床，泡一碗泡飯，斷斷續(xù)續(xù)地強(qiáng)迫自己吃上幾口好長力氣，盡量自己一個人承受著熬過去。人總是在無窮盡地追求尚未得到的愛，卻往往淡忘了那一直在給予我們的人世間最偉大最無私的母愛。就像我淡忘了這張曾讓我睡了那么多年的床，以及在這張床上我所享受到的至愛。

今天，我決定留下來，陪母親睡。母親說，你到后間的床上睡吧。我說，我就和你一張床睡，就睡在這張老床上。睡在母親的床上，我又是母親當(dāng)年的那個小女孩了，母親握著我的腳，只是我再也不敢像小時候那樣把腿壓在母親的腿上，把腳塞進(jìn)她溫暖的胸膛里了。母親老了，也累了。雖然，母親的床，沒有我自己家的寬敞，柔軟，舒適，但我依然睡得很踏實，很安穩(wěn)，一種溫情縈繞于心，覺得很是溫馨愜意。原來，這張床上流動著的慈母情從不曾消失，這張床上彌漫著的親情依然密不可分。因為，我是睡在母親的心窩窩里。

燕子回來了

自從我嫁人且有了孩子以后，母親便每年都會來我家，一住就是幾個月或半年的，幫著我?guī)Ч芎⒆?，張羅家務(wù)。可前年春天，我把母親接了來住，才不到二十天，她就嘮叨著要回家了。究其原因，是家里有燕子要回來住了，門窗都關(guān)著，不回去，燕子就進(jìn)不了屋了。

自八十年代起，家鄉(xiāng)的人們陸續(xù)告別了原先的由幾戶人家圍繞共住一臺院落的破舊老屋，住進(jìn)了經(jīng)村子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起的一排排新樓房。新房里沒有了敞開的公用的堂屋，木料與水泥、磚頭、鋼筋相混合所建的房子終究是缺失了許多的鄉(xiāng)土氣息，每家每戶都裝上了玻璃窗，窗口都按上了鐵柵，門大多時候是緊閉著的。從此，燕子無家可按，也就絕了經(jīng)年通往的這條熟悉的遷徙之路。誰想這一絕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年來也不知道這些燕子們都去了哪，了無蹤影。

這一天，母親像往常一樣開了門，開了玻璃窗，照舊端坐在堂前做手工藝品。突然，伴隨著耳熟的叫聲發(fā)覺頭頂上隱約有鳥在盤旋，抬頭一瞧：燕子！真的是燕子！燕子又回來了！母親一陣驚喜，趕緊讓哥哥下班后回家一趟，在堂前樓板下的橫梁上間隔釘上幾枚長釘子。這是給多年不見的稀客端上的沙發(fā)，讓它?？俊⑿?。第二天，一對燕子就忙碌了起來，不停地銜來泥土、草莖、樹葉，混上自己的唾液，建自己的新居。沒幾日，一個散發(fā)著泥土芳草味，還有點濕潤的碗型巢穴便緊貼著橫梁懸掛著了。接著就是忙于生兒育女了，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親切。

那時候，每年的陰歷二月份，便是“鶯啼燕語報新年”了，燕子就會準(zhǔn)時地來到村子里。有燕子來家筑巢居住，大家都會歡喜的迎接，和諧地相處，即便是掏遍了所有鳥巢的最頑皮的孩子，也不會對燕窩動壞心思。一是因為燕子是益鳥，大家對它敬佩有加；其次是有燕子來隱喻著一年伊始有個好兆頭，也說明這個家是溫馨的，人是善良的；再是燕子年年按時來去，彼此間都有了感情，大家已經(jīng)成為了朋友。鄰居家的大姐姐，名字就叫“春燕”呢。年年來我家的燕子與別處的燕子有點不同，個頭稍大而豐滿，頭頰部是棕色的，身體上有一條栗黃色的腰帶，村里人俗稱為“缸灶燕”。我很好奇為什么來我家的燕子與別家的不同，父親悄悄地很神秘似的告訴我，這燕子比起那些燕子更為稀罕。好像我家的燕子是燕子中的貴族似的。我查了下，其實我家的燕子學(xué)名叫“金腰燕”。

有燕子住著的日子，父母早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拔出門杠，打開大門，讓燕子出去覓食。傍晚，也總是等著燕子啁啾歸巢才拴上門杠。對于父母來說，燕子就像是為他們每天出工的早出晚歸的兒女。而我關(guān)注的則是燕子是否下蛋了，什么時候會孵出小燕子。沒事就經(jīng)常數(shù)著老也數(shù)不清楚的擠成一堆伸頭張腦的光禿禿的小腦袋。那些小燕子眼睛都沒張開卻知道張著一張張鑲著黃邊的大口，要吃的了，每分每秒鐘都在等待著父母口中的美食，我覺得很是好笑。我看著小燕子一天天地長大，跟著父母學(xué)習(xí)飛翔，捕食。在田野里拔著拔著豬草，卻時常會停下來，看它們像箭一樣地俯沖，掠過水田，想看清楚它們是否捉到蟲子了。它們輕盈瀟灑地飛越于湖面，剪尾或翼羽時而輕點水面，那水便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暈，波光粼粼，少年的心事也就在這樣的春天里開始滋生。最是那傍晚時分或是雨后的天空，那穿越在田野里，橫架在操場、馬路邊的電線上，燕子們排起了長隊，齊齊一堂，甚是熱鬧。有的細(xì)心地梳理著光亮的羽毛；有的像紳士樣優(yōu)雅地扇動幾下翅膀；有的則干脆悠閑自在地交頭接耳，卿卿我我，自享其樂。

燕子終于又回來了。母親像對待失而復(fù)得的寶貝似的小心侍候著。不高聲地說話，不弄出大的響動，在燕窩底下的地上鋪著一塊紙板接鳥屎。她每天開著門，開著窗戶，坐在門口邊上看燕子們進(jìn)進(jìn)出出，關(guān)注著它們，愛護(hù)著它們。偶爾外出一定得關(guān)門，那燕子也能很精準(zhǔn)地從窗戶鐵柵欄里“嗖”的一下進(jìn)出自如。母親或許是把燕子當(dāng)成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了，而燕子因為食物和天氣的原因，和從前一樣，也會憑著其驚人的記憶力，在春天里來，待哺育完兩窩小燕子，再在秋天里的一個夜深人靜、明月當(dāng)空的夜晚一家子進(jìn)行快速地遷徙。燕子和母親如此地相伴一段時間，相敬如賓。這樣想來，這燕子比起我這個女兒零星地看望問候要來得樸素實在得多。

可如今的燕子卻是孤獨的，它們并不是成群結(jié)隊熱熱鬧鬧地一起飛越千山萬水而來，因為，這一排房子中也就只有母親家住上了這么一對燕子夫妻。顯然是孤單單的。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燕子回來看到的已不再是先前的糧田千畝，橘樹成林，河渠縱橫。人和燕子建立起來的曾經(jīng)歷經(jīng)千年的親密情感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時代的變遷同時也改變了人性的取向，人和燕子共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人們再也不會歡迎燕子的到訪，怕弄臟了粉飾一新的房子，就像人們不再養(yǎng)雞鴨，養(yǎng)豬，養(yǎng)貓等動物，而唯獨狗卻是隨處可見，狗的看家本領(lǐng)為它贏得了自己的存在。人，只看到了自己的家，管理著注重著自己的家，卻忘記了自己的家是處在大自然中的了。我不知道母親家的燕子能否適應(yīng)這不斷改變的環(huán)境，能否吃到它可口的食物。都道“年年此時燕歸來”，我真怕它會受不了這兒，生存不下去，有一天又會突然飛走，從此，又踏上不歸路。

橘子黃了

在一爿菜與橘子樹相間的田地上，父親和哥哥在一棵早橘樹上摘橘子。樹下蹲著一老一小。那老的是我的二叔公，穿著一件藍(lán)長褂，腰間還系著一條藍(lán)圍裙，本來高高胖胖的樣子，只因老了，已經(jīng)佝僂著了。他孤身一人生活，是村子里的五保戶。他就著豬頭肉、炒蠶豆一天三頓黃酒，活到了93歲。那小的就是我，一個懵懵懂懂瘦骨伶仃的黃毛小丫頭。只見二叔公將摘下的橘子從籮筐里取出，在樹壟間的空地上，這邊一五，那邊一五，這邊一十，那邊一十地經(jīng)過他的手被重新分配成兩堆，高高地聳著。這棵長在自留地邊上的橘樹是我們兩家共有的。等到橘子黃了，叔公就會來到我家，約個時間，叫上父親和哥哥一起去收摘橘子了。叔公就愛這樣數(shù)著分，并且要由他親手這樣分，年年如此，直到他再也走不動了為止。我就這樣待在邊上兩手抱著膝蓋，眼巴巴地瞅著，目光隨著二叔公那雙粗糙干裂的手在這兩堆橘子上來回穿梭。我當(dāng)時不明白叔公為什么要以這種特有的方式不厭其煩地分橘子。父親和哥哥看他年紀(jì)大，輩分大也就隨他怎么著就怎么著了。我站在橘子樹下，那片金黃色在我的眼前刺眼地?fù)u晃著，觸手可及，卻只能被誘惑得垂涎欲滴。這便是我對摘橘子的最初的印象了。而且這印象就像是長了根似的，始終飄搖在我的記憶深處。

家鄉(xiāng)黃巖曾是全國有名的“蜜橘之鄉(xiāng)”。橘子樹一直充填著我貧乏的成長日子。

三月，橘花開了，滿樹潔白，一爿又一爿的橘林將整個村莊淹沒在濃郁又清新的香氣里。養(yǎng)蜂人來了，蜂箱成一字型在馬路邊上擺開，那些蜜蜂便成群結(jié)隊浩浩蕩蕩地飛向橘林，在花蕊里忙碌地嘬吸，嗡嗡地歌唱。我們這些小屁孩也緊隨其后，偷偷地摘幾朵橘花，用舌尖貪婪地舔著那殘留的一點點甜蜜，藉以想象著吃糖的那種幸福。當(dāng)橘花變成了一粒粒擠擠挨挨的小小的青澀果實時，總有許多羸弱者得從枝頭掉下來，這些沾滿泥土的顆粒卻成為了我們這些孩子爭搶的財富。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或是白天趁著別人還沒光顧時，我們就像幽靈般的神色匆匆地從這一片橘林穿越到那一片橘林，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指頭像雞啄米似的迅速撿起那些小橘粒，往小布袋或是塑料袋里裝，誰下手快誰就是贏家?；氐郊彝鶊F(tuán)箕上一攤，曬干，等上門收購或是送到供銷社去賣，換來的錢就可以貼補(bǔ)家用了。父母偶爾也會一發(fā)善心，讓你自己積攢著花。至今，我還記得，我曾用整整一個季節(jié)的勞作，第一次為自己換來夏天的一件淺藍(lán)色花洋布無袖短衫。穿戴著這件新衣，讓我有種前所未有的欣喜，就像童話里穿著水晶鞋的灰姑娘?？僧?dāng)親戚夸獎我乖巧時，我羞澀的笑容背后卻分明藏匿著一縷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憂郁。

“七月七，分干橘”。大人們都這么說。意思是到了七月七，橘子就開始分瓣了，也意味著快要成熟了。小孩子嘴饞，有時會忍不住偷偷地摘個青澀的橘子，還沒剝開就已經(jīng)淌出口水了，嚼上一口，直酸得呲牙咧嘴。到了九月份，陽光暖洋洋地照著人特舒服，午后兩三個同學(xué)一起上學(xué)去，悄悄地繞到自家自留地里，揀幾個正仰著臉曬著太陽，美得暈乎乎的已經(jīng)泛黃的橘子摘，在田埂上一路晃蕩著美滋滋地享受著那橘子的酸酸甜甜。如此的午后真是愜意極了。

最是那橘子大黃時節(jié)，走出家門，抬頭便能看到金黃的橘子掛滿房前屋后成片的或是散在的橘樹頭。早橘、本地早，曼橘、朱紅等品種依次黃了紅了。一撥橘子才下枝頭，另一撥又在壓彎了腰的枝頭亮相了。村里因橘子黃了而變得喧鬧了起來。平日里陰冷肅靜的偌大的老爺?shù)畛蔀榱碎賵?，水果公司定點在此收購。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人手挎一只橘籃子、內(nèi)放一把橘剪悠哉悠哉地走向橘林，我們這些小孩就在橘樹底下轉(zhuǎn)悠，撿橘皮。橘皮和橘皮內(nèi)的橘衣囊都是中藥材，曬干賣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這個時候大人往往會偷著塞你幾個橘子，或是當(dāng)你從腳籮擔(dān)上偷搶一二個橘子時，他們只假呵斥你一聲就完了。一擔(dān)擔(dān)黃透了的晶亮的橘子源源不斷地送到收購點，然后被按甲、乙、丙、丁四個品次分別用紙包裝了，裝進(jìn)紙板箱或是木條包裝箱里，等到村子邊江口上輪船一到，就被遠(yuǎn)銷到上海，或是出口到俄羅斯、美國等國家。姐姐曾作為橘果辦事處的打工人員去過一趟大上海，看到那里的人把頭發(fā)燙得卷卷的特時尚，愛漂亮的姐回到家就去城里買了把鋼絲梳子，把梳子往灶火里熱了，然后往自己的發(fā)上梳燙著，頭發(fā)被燒得滋滋地冒煙，然而那一縷發(fā)還是多多少少地卷了起來，所以，值了。姐姐一定還記得，是橘子向她打開了世界的另一扇窗口，讓她產(chǎn)生了追求時尚的熱情與欲望。

等所有的橘子都卸下了枝頭，一年的收成也就都進(jìn)了家門。村莊便漸漸地開始進(jìn)入一種近似休眠的寧靜悠閑狀態(tài)。只有年少的我們還不會安靜，目光還會在橘林的綠葉間搜尋，那零星的幾個晚熟的橘子當(dāng)初被人們落下了，現(xiàn)在，那一點金黃會倏地點亮我們饑渴的眼睛。

誰也沒有料到，當(dāng)年被鄉(xiāng)親們一年到頭盯眼看著用心呵護(hù)著期盼著的橘子樹現(xiàn)今已被拋棄。就像誰也沒有想到，當(dāng)年我這個不善言語郁郁寡歡的黃毛丫頭會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且永遠(yuǎn)地成了他鄉(xiāng)客一樣。30年的光陰，改變了一方天地，只留下了記憶。

橘子黃了，回家來吃橘子吧。這便是初離家時那幾年家人喚我回家的其中一個理由。我經(jīng)常是開著一輛工具車去拉，然后分送給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大家都會開心地說，唷，黃巖橘呀，好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廣播里再也聽不見柑橘農(nóng)科員隔三差五地指導(dǎo)社員什么時候扦插，什么時候嫁接，什么時候選果，什么時候追肥，什么時候保果了。那些當(dāng)初被專門精心培育、廣泛播種、視為財富的橘子樹被忽略了，冷落了。人們進(jìn)了工廠當(dāng)了工人，土地被一點點地賣掉了，橘子樹在灶膛的火苗中化為了灰燼，結(jié)束了曾經(jīng)輝煌無比的命運。記憶中連片的橘林已經(jīng)被一幢幢簇新的樓房所代替。每戶人家只留下零星的幾棵橘子樹，孤單又零亂地散落在田頭，讓它自然生長，到了成熟時節(jié)，便去收了，權(quán)當(dāng)平日里的水果自己嘗嘗而已。當(dāng)然，那品質(zhì)已無法和從前的相比了。偶爾，我還會帶些別地培植的無核橘給母親吃，看母親那復(fù)雜的表情，不知是喜還是憂。

家鄉(xiāng)的橘子就像那些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明星一樣，已經(jīng)隕落，成為了過去。而另一些橘子卻又在異鄉(xiāng)黃透了，被當(dāng)作名優(yōu)品牌侍奉著厚愛著，且名字也叫得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蝗绠?dāng)年我家鄉(xiāng)的橘子。想及這些，不禁令人長吁短嘆。

家鄉(xiāng)的橘子已漸漸地淡出了我的視線。許多東西過去了就已不再，幸好我們還有回憶。橘子又黃了，街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我會順著這一抹金黃，在沒人注意，沒有干擾的時光里悄悄地溜向童年的路，回一趟童年的橘園，童年的家。那兒，是我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