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結局也許出乎我們的意料,但是,女人曾因誤解而對男人產(chǎn)生過的憎惡和鄙夷,在嚴酷的事實面前,卻變?yōu)樯钌畹那敢?,而社會需要對這樣不幸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作家向我們揭示的是愛情的神圣和頑強,盡管層層的誤解包含著男人一直不能訴說的辛酸,然而,正是對于愛的執(zhí)著,女人對于愛的美好的向往,讓他們一起走過了訴說不盡的痛苦和渴望。這讓人心里至少發(fā)出困惑,我們和我們周圍的人是如何對待這樣的情景的呢?葬禮上的那一聲尖叫,給了你怎樣的感受呢?我們應該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嚴肅問題。
黑衣女人是一下子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看似無聲,卻如一塊隕石“轟”地砸在地面上,靈堂所有的人都感覺整個大廳搖晃了下。
人們面面相覷,帶著不同的騷動。
特別是另一個女人,那個披頭散發(fā)的、撲在男人身上放聲號啕的另一個女人。此刻,她剎車般地停止了動作,既而瞪大了眼睛。
黑衣女人很從容,她沒有顧及四周的目光,而是旁若無人地抬起手臂撫了下腮邊的頭發(fā),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墻上的遺像,接著她慢慢地移動了雙腳。身邊有幾個人主動給她讓路,她微微地皺了下眉,她聞到了一股不愉悅的氣味,那是給她讓路的人身上發(fā)出的,她敏感的嗅覺告訴她:這種氣味是工地上的塵土味和汗味的交集。她的鼻子不由地皺了下。
可能是他的鄉(xiāng)下親戚,他是農(nóng)村的,窮困的邊遠的一個地方。
他說起過的。她還想象著,他的童年一定充滿了寒冷和饑餓。當時,讓她心里有些心疼。
隨著她的目光一點點靠近了遺像,她的眉頭更加緊皺了。
他怎么穿著工裝?還是那種扎眼的藍。那是民工,或是街邊等活的人才穿的。那種質(zhì)地堅硬,透著底層人的一股艱辛的工裝。怎么會用這張照片做遺像?他是不是倒在了工地上?要么是挺身救人?攔截某種意外飛物……
她打量了四周,并沒有媒體,這樣的遺像最符合媒體的需要了。至少它能證明他是因公犧牲的。如果真是那樣,這身劣質(zhì)的工作服倒也突出了他的親民和崇高。只是,只是和他的身份有些不相符啊。至少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他在她眼里的形象永遠是西裝,永遠是那樣筆挺,還有他在她眼里特殊的氣質(zhì)。
也許是那個女人。她不由地把目光投向了她。一定是那個女人,和他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的女人,那個不懂他、沒有文化的女人,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多么高雅的男人都會淪落為低俗小民。
此刻,那個女人正側著頭,用腫成一條縫的眼睛乜斜著她。當她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空氣里立刻有股火星擦出來。兩個女人都驚了下,不過,她們誰都沒放過誰,對視著,對視著,眼里各自的信息已告訴了對方:一個說“你終于來了……”;一個說“是時候了……”
女人和男人癱軟得如一團泥。女人瞇著眼睛,心滿意足地看著男人,然后所有目光停留在窗簾上,一條窄窄的縫隙把外面的陽光折疊進來,光束里涌動著愛的味道,還有空氣里吱吱的聲音,女人喜歡并珍惜這樣的時刻,一年中僅有的這幾天是她生命最怒放的時刻。所以她格外珍視這樣的日子,這也是一個女人應該有的日子。
女人露出歡喜的顏色,嘴角翹起了好看的弧。很快,她收斂了。因為明天,明天又將結束這一切。情話、纏綿、溫存,馬上灰飛煙滅,并像退潮的水,暴露出突兀的巖石、動物的死尸還有垃圾污物什么的。那是她真實和滄桑的寫照。緊接著、令人觳觫的日子還有內(nèi)心波濤洶涌的孤獨又開始了。余下的日子里又重復著張望、等待、煎熬。它們像一把鋒利的鋸,來回切割著。十年了,她在這起伏來回中無論容顏還是身體已經(jīng)被拉得鮮血淋漓傷痕累累且斑駁不堪。
特別在這種癱軟中,女人總想問個究竟。她知道結果,那就是和上一次一定是一樣的。
“理解,啊,理解我,親愛的……我難??!”
操我時怎么沒說難?
我他媽的就是賤……她突然間想開口罵人,甚至像拎東西一樣把他從被子里拽起來,質(zhì)問,簽字,畫押……結果?結果會是什么呢?哄,眼淚(她最不忍看的)……如果再激烈些,他會摔門而去,慪幾天氣,之后呢?是愧疚、思念、思念……還有加倍的后悔、自責,悔得眼都綠了。
一年就見這一次,干啥不好好……
她也曾千百次地告訴自己,趁著還不算老,放下他,放下他,像刪除電腦里的軟件一樣,徹底刪除他,然后重新找一個人把日子過下去。那個人不需要什么地位權勢(何況這種人也靠不?。?,只要把她和孩子當成親人,只要能把一袋大米扛上樓。哪怕他是民工;哪怕他丑得像達西莫多,都行,都行。一個人過的日子實在是太咸了,太咸了,淹得她窒息了,她時不時露出頭來大口喘著,她太想倒一倒腔子里那些澀苦澀苦的東西。
這些年,她不是沒相過親。大多是一打眼,她就沒有再看第二眼的欲望。她常對介紹人說:“氣味不對?!?/p>
氣味不對?
對這一點,她是不解釋的。她覺得自己前世一定是一只犬,一只嗅覺極其敏銳的犬,否則她不會感覺到氣味會這樣影響著她。她還會從陌生人的眼神里嗅出某種信息,然后本能地接近或避讓。這些年,她形容自己是圈養(yǎng)犬,小心地趴在歲月的墻頭觀望,表面的那種高傲是一層虛擬的防護墻,非但不能起到護佑,卻一戳一個洞,讓她的日子四面透風。她知道如果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凍壞的??墒钦乙粋€氣味吻合自己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還記得那個人,那是姨媽給她介紹的,長相可靠,收入可靠。她沒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她怕有一種情緒隱藏在空氣里,指不定對方的眼神、語氣或許某個動作讓她陡生出一股厭煩,那股厭煩會隨時從哪里騰地竄出來,伴著她的無名惱火。這時候,她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她會轉身而去……還會把門摔出個響,要不對不起她胸中的力量。有時她為了避免留下“真的是有病”的話柄,便拒絕相親,有時她是頂著母親的眼淚出場的,是被綁架的。她為了避免重復之前,只是象征性地掃一眼,然后不抬頭,一心一意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那天,她聽見這樣的話,一個男人站在窗口背對著她及她的家人說的話:“我不是找情人,這個年齡了,只想遇一個貼心貼肺的,讓自己綻放一次。”
她一驚:綻放一次??!!
這四個字像一根火柴,擦燃了她心底的黑洞,緊接著,她覺得心底里一潭死水多多少少晃動了起來。她有點激動。手里的一瓶可樂讓她捏得發(fā)出了哐哐的響聲,她嚇了一跳。男人回頭愛憐地看著她。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等到了期盼的那絲感覺。
第三次見面,在一間高檔的西餐廳,落座不久,男人笑著遞給她一個紅絨小盒子。她接過他的目光。她嗅出了,除了真心還有真誠。
她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個男人。十年了,那個男人沒給她任何禮物。有時她開玩笑地提醒他。他說:“我不給了你一個大兒子么?天底下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禮物更值錢?!彼嘈ο?。以后再沒提過。要知道,她是有自尊的,在他沒有主動的時候,她不會強要的。她多么希望他能給自己和兒子點什么,哪怕是一支筆,至少他不在身邊的時候,至少還會讓自己的思念有個寄托,有個睹物思人的證據(jù),稍稍慰藉下自己的日子也好??墒?,沒有,沒有——
還有,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她消費的。他說:“票據(jù)會透露我的行蹤,再說現(xiàn)在財物管理嚴格,不方便?!边€安慰她說:“到時會加倍地補償你?!彼嗝聪M芙o孩子一塊糖,一本書,表達他的父愛??墒?,沒有……他們一起外出的時候,他是拉了孩子的手,可到掏錢的時候,他會喊她,急吼吼的,像踩了地雷。而且他會悄悄地對她說:“孩子懂事了,不要讓他看出什么。你的也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你先付著,到時,我會加倍給你的,你是母親,要大氣點(像當年她在他那里工作時的語氣)……”當然他還說:“我這么拼命奮斗為了什么?不就是有一天能把你們娘倆接到身邊。什么財產(chǎn)、房產(chǎn)、積蓄,全是你的。”他還說:“到時把家安在市郊,有自己的院子,四周都種上鮮花,一年四季香著……”她真的醉了,仿佛那花香已經(jīng)就在她的鼻子下。他還狡黠地說:“到時會嚇你一跳?!?/p>
“那一跳,究竟會是什么時候?”她不知道。
他從來沒問過她手頭缺不缺錢,她的日子有什么難處。她多么希望他能幫她,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啊。他們不是上床做愛就完事了,他們的兒子都那么大了……可是一絲一毫也沒有。有時,思念他的時候,她目光就停留在衣掛上,那是他衣服曾停留過的地方。她多希望有那么一丁點,哪怕是根火柴也好,他人一來一走,竟然什么都不會留下,這次,她想要他留下點什么。
起初她還認為,是不是他怕留下把柄,故意的?,F(xiàn)在看來,不是的,是他不舍得。一絲一毫都不舍得。他看出她的意思,他會解釋說:“來時匆忙,也不方便帶什么?!彼斫?;他還說:“工資卡沒在身上,更不方便跟別人借。”
與其說是來見她,不如說是來操她。一年來一回,然后離開,又回到他們各自的生活,這期間,沒有電話,沒有溝通,更沒有往來。有時,她實在是太想他了,調(diào)出那組數(shù)字看著,像撫摸著他的臉,但決不會打過去。他一再告訴她,不要打電話,不要,為了我們的將來就要忍一時寂寞……然后,她就盼著屬于他們的日子。有時,走在街頭,她竟然幻想著他會突然出現(xiàn)……
是那一次,她聊天時和他說:“這些年孩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費……”他用吻堵住了她,囁嚅著說:“小氣樣,還能虧了你……”這些年,她覺得自己還不如賣的,現(xiàn)把現(xiàn)撂……
她覺得自己賤,賤出負數(shù)了。
因此面對著男人的小紅絨盒子,她在某種程度上有了一絲報復的快意。她在心里對那個遠方的男人說:“親愛的,別怪我,對不起了……”
她微笑了下,接了過來,同時掩飾著心頭的欣喜??磥磉@是一個懂女人的男人。要知道天底下沒有哪個女人逃得過首飾的光芒。
男人示意她打開。
鉆戒?
她眨了下眼,沒錯,是一枚發(fā)著金屬和高貴光芒的鉆戒。男人看出了她的欣喜,適時地攬了她。
驀地,一股汗腥味不可阻擋地涌來。她微微地皺了下眉。男人絲毫沒有覺察。既而把嘴唇湊了上來,同時手在她的胸前抓找。她本能地扭動下身體。男人變本加厲了,他并沒有領會她的拒絕,而是以為她的嬌嗔。加上鉆戒的底氣,他覺得他有權這樣,哪怕是強來。
她猛然掙開了他,用了拼命的力氣。他感覺到了。否則他不會連連后退,讓身體慣性地和墻壁發(fā)出一聲咚——
他的身體還沒有和墻壁離開,甚至還沒有站穩(wěn),再抬眼,她已經(jīng)不見了,旋風般地。
沒錯,他不是她要的那種味道。絕對不是。剛才男人遞過鉆戒的時候,她還細看了他的手,也不是她喜歡的。女人是個怪物,喜歡一個人從里到外,絲絲縷縷,討厭一個人也是這樣的。指不定哪里就會陡生出一股厭倦。她跑出來的時候,像被人強奸似的,狠命地用手拍打擦拭著被男人貼過的部位,恨不得把自己整個扒下一層。
她不由地想起了他。第一次,他把她擁入懷,她聞到了他身體里散發(fā)的男人味、煙草味。她一下子怔了,那味道竟然和一個人一模一樣。那是她記憶深處久違的味道。她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既而泣不成聲。
他看著她,覺得她像個孩子,又用她記憶里的口吻說:“我知道你很孤獨……想哭就哭吧。我情愿當一塊手絹?!?/p>
她破涕為笑,扯過他的衣袖,他輕拍著她的頭,依然傳達著一個人的氣息。
之后,好久,她竟然在思念他,確切地說,是思念他的味道。她覺得太奇怪了,老天讓她遇見他,是給她從小失去父愛的一種補償?真的嗎?你看他的笑,他說話的語氣,還有他的聲音,竟然和父親那樣吻合。他的出現(xiàn)一下子讓她形成了依賴,一種暖暖的、她渴望的感覺令她無法不走近他。
他們愛了,有些瘋狂。
在走廊,在餐廳,她沐浴著他的目光,幸福而忐忑。她希望全單位的人都知道她和他的事。她像準備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等待著命運里任何的子彈,哪怕打得她千瘡百孔,只要有一口氣,她也會選擇跟他在一起??墒牵瑳]有,沒有,她預計的一切一切都沒有出現(xiàn)。這期間,她也領教了他的道貌岸然。比如單位的集體活動,他假裝不認識她;比如他們走個迎面,他假裝看不見她。漸漸地她看出來了,他是不會娶她的。他那時已是一個女孩的父親。作為一個單位的副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場情緣影響到自己的仕途。當然她也不斷地問自己,到底喜歡他什么?是他在單位的影響力?他的才氣?能寫能講對著千百人指揮得力的氣勢?不是,她覺得是他的氣味。她趴在他胸膛上的感覺。她認為愛一個人就是氣味的吸引,這符合動物的特性。她暗示過他,不能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他機智地搪塞了。
他還反復告訴她,要大度,大氣,這樣的女人才更招男人的愛和喜歡。還對她講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和回城知青的故事,那個女人苦等男人18年,最后他們圓滿了。還說真正的愛就是讓老天感動,最終會成全兩人。
她決心要學那個女人,18年、28年都無所謂。她要讓時間證明,她會趕超那個女人。
所以她更不能難為他。他已經(jīng)夠可憐的,和那個沒有知識、沒有姿色、沒有感情的人在一個屋檐下是多大的折磨。她自信是強過那個女人千百倍的。她忍了,或者說是準備等了。余下的日子她和他一道守著這份感情的絕密,不敢透漏半點風聲,再說一旦讓那個女人知道了,說不定會雇兇除掉她。
聽男人說,女人是個悍婦。
她還假設了下,如果逼他娶自己,即使她的小命保住了,以后的日子他也會小瞧她,并認為她是個惡毒的女人。如果那樣在一個屋檐下又有什么幸??裳裕克X得如果逼急了他,他會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甚至把她殺了焚了甚至連一點渣都不剩。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這樣感覺的。她覺得他可愛的背后隱藏著她看不見的猙獰。她說不好?;蛟S是自己的假設。委屈的時候她就不時地安慰著自己,忍著忍著,早晚有一天會出頭的。直到她腹中有了小生命,直到他匆忙把她調(diào)回了老家。
她帶著蒼白的臉和孕期的反應回到老家,她平靜地告訴家人要當媽媽了。這句話濺起的波瀾足以打濕上下三代。親人們都認為她瘋了,并想方設法拯救她。那些反復的勸說,謾罵,利害關系,一一擺開來,她就那么聽著,不反駁不狡辯,大有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些的意味。她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甚至像個烈士。她常常想起那個在鄉(xiāng)下苦等男人18年的女人,她比她更為壯烈。因為她要帶著兒子。一個沒有婚姻沒有丈夫的女人明不正言不順地帶著兒子。她就是這么咬著牙挺過來的。漸漸地,親人們放棄了她,也拋棄了她。這構成了她特有的悲壯,她就在這種悲壯中穿行在這個冰冷的城市,看著周圍的冷臉子,接受著別人的質(zhì)疑,同時這種悲壯也讓她無限地強悍起來,比如抱著孩子蹲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比如跑水時那么冷靜,竟然會不慌不忙地打110……她學會了處理日子中出現(xiàn)的一切意外情況,唯一不會處理的就是和他的關系。
十年了,十年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再耗在這個男人身上,會把自己耗死。想到這,女人似乎已經(jīng)看到自己要死的樣子:核桃皮一樣的臉,蝦一樣佝僂著的身軀……她還凄楚地想著有一天自己或許會不會曝尸荒野,被當做垃圾處理掉。
“啊——”她不由自主地叫了聲。
女人盡管聲音不大,卻還是把自己和男人嚇著了。
男人覺察到了。不過,他沒睜開眼,只是伸出手撫摸她。十年了,他懂她的。女人看著他空空的掌心就勢攔了回去。男人有些耍賴地又伸過來。女人含著淚珠,這回沒拒絕,而是同往常一樣把頭放了上去。
你就這么賤吧!女人又罵了自己。
這時男人輕微地咝了聲。
“怎么了?”
“沒怎么?!?/p>
女人側了臉,細看男人的肌膚。肘彎處有明顯的淤青。
“體檢了?”
男人眼皮繼續(xù)沉著,他聽到了女人的問,他正想努力推開睡意,不過,沒能如愿。他太疲乏了。女人又問了句。男人模糊地應了聲。她知道,他要睡了。醒了,還會再爬到她身上,像要把時光落下的加倍補償回來。
這時他的手機傳來“滴”的一聲,女人的目光停留在那。指示燈一眨一眨,像在挑逗她。
女人實在是逃不過它的誘惑,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抓到了手機。
原來是一條天氣預報。
女人又看了發(fā)件箱、草稿箱,干干凈凈的。的確,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電話幾乎沒響過。對了,這幾年好像都也是如此。女人一時有些奇怪,在這個資訊發(fā)達的時代,怎么會這么安靜呢?她想起當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電話會一個勁地叫,這對于分秒必惜的兩個人是多么殘酷。請示,指示,下級的,上級的,他常常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聲。他要一件件落實,一件件處理。那時候,她趴在他身上歪著頭,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他。有時他還把另一只手揮起來,像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安靜的?女人一時有些想不起來了。或者說她忽略了。有時她真的希望有電話來,哪怕是那個悍婦,至少她會從中判斷出他及他們的狀態(tài)。
他會是故意設置的嗎?……女人把手機放回桌上。質(zhì)疑著。她有些不甘心,又抓了過來。那是一款老年人都不用的按鍵手機,女人終于明白他為什么不上微信。這手機壓根就沒有微信功能,拿著這樣的手機也太丟人了。是給人看的?要裝著廉潔的樣子嗎?
女人這樣理解的。
接著女人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西裝上。這套西裝也真的過時了。它當時嶄新的時候,把男人襯得干練成熟,記得西裝的領頭上還有個小標志,她當時在臺下遠遠地看著,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變成這個小標志,即使再渺小她也是堂而皇之地緊貼著他的……現(xiàn)在這身西裝真的太舊了,從里到外透著一股滄桑和腐舊味。
好像好多年男人都是這一身。是為了女人嗎?女人當年說這身西裝最好……是舍不得,還是怕穿新的?也是廉潔的需要?女人用手撫摸著扣子,像要找回歲月中的某些什么。女人接著很好奇,就勢把手伸進了西裝的衣兜,空空的,她只抓住一把死掉的螨蟲屑?;蛟S是某種不甘,女人繼續(xù)掏下衣兜,空空的,一把死掉的螨蟲屑。褲兜;褲兜依然,一把死掉的螨蟲屑……她有些憤怒和疑惑了,她帶著某種焦急和不安繼續(xù)著,終于在另一側褲兜里抓到了一張紙片。
這時男人發(fā)出了一陣囈語,女人忙把紙片放了回去。男人翻了下身,可能夢到了好吃的,嘴里吧唧著。
女人見他依然酣睡,把那張紙片又拽了出來,那是一張返程的慢車票。
女人疑惑了,因為他說了,動車票已經(jīng)定了,來時定的。男人還要女人打車把他送到車站。女人在不安中有些氣憤:一個出門的人怎么這么干凈呢?零錢是必備的吧?身份證是必備的吧?至少要拎個公文包之類的,放個面巾紙什么的?對了,是不是怕她索要?怕她扣下?所以就這樣,干干凈凈,干干凈凈……
女人的胸中騰地燃起了一團火,她忽地掀開了被子。
男人惺忪著睡眼:“飯好了……”
“今天本店不供飯……覺睡好了,起來吧,該走了?!?/p>
“又唱哪一出?”
“逐客令……我不能再跟你狗打連環(huán)了。請……”女人開了門,全然不顧他一絲不掛,走廊里一股冷風讓男人激靈了下,男人忙把門推上,并上前抱女人。
“到底是怎么了……”男人透著乞求的溫柔。
“離我遠點……別讓我再說難聽的——”女人掙脫他。
男人感覺到了什么。他迅速地穿好衣服。這時那個上小學的男孩回來了,同昨天一樣,他興奮地撲向了男人?;蛟S是血緣,或許是這個家里沒出現(xiàn)過男人,男孩和他很親。他撫摸著男孩的頭:“大大有事,要回去……好好學習……將來……”
他沒有說完,女人冷笑了下:“別承諾了。走你的吧。以后永遠不要來了……”女人瞪著男人,男人覺得女人突然間有些陌生。
男人的腳步剛剛邁出來,那一聲呯——是擦著他的腳跟的。
男人窘迫地站在門外,半天抬起手欲敲門,然后又放下了。
男人聽到女人的號啕。
誰也想不到,女人最后一句話成了讖語。
男人打開衣柜,拽出那身西裝,那是當年很氣派的雅戈爾。男人看著它,眉頭有些不快。的確,這套西裝又老又皺。他想處理下,卻有點難住了,對于它,可不像當年對著設計圖那么得心應手。女人知道他要她做什么,她懶得理他,她的熟食攤還要等她打理呢。他可能又要出門了。管他呢!
男人一年當中會突然失蹤幾天。女人從來不問。不過這回女人笑了笑,帶著那么一點嘲諷:“去那個不通車的鄉(xiāng)下,用得著穿西裝?一個被開除公職的人,用得著嗎?家里的親戚哪個不知道?這份上了還顯擺?”
女人一向粗枝大葉,男人一向看不起她。女人同樣看不起男人。就是當年在臺上也是如此。她覺得他不實誠。十幾年過去了,他還沉浸在自己的虛榮里。自從出事后,他幾乎不下樓,沒朋友,每天宅在家里看報紙。慣的,單位里慣的。女人為了一家人,起早貪黑的,她支使不動他,也懶得理他。女人覺得他就是個喘氣的死人,這些年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都不管不問。有時看電視什么的,還時不時提起當年如何如何……女人不愛聽,她每天做她的熟食生意,賺回一家人的溫飽。男人一穿上西裝,她就知道男人要出門了。每次要出門前他是有準備的,比如會上趟街,比如會理發(fā)……那一次,一向粗心的女人發(fā)現(xiàn)他很疲憊,身上帶著濃烈的、醫(yī)院里的那種味道,一向粗心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他書頁里的賣血的單據(jù)。那還是幾年前,男人曾跟她說:“獻血是不是對身體好?”女人說:“宣傳的是對身體好?!敝劣谠趺春茫f不出所以然來。她隱約地感覺到,他有些事在背著她。
女人懶得弄清楚,她只知道睜開眼干活,閉上眼睡覺。她只是看好了自家的東西,哪怕是一針一線。她有她的理由。他們住在城里,已經(jīng)不可能恢復以往光鮮的日子,家里的一盆一碗哪一處不是自己辛苦換來的,女人不會讓它們流失到別人家。
對于這個兜比臉干凈的男人,她自然是十分放心的。對于他的出門,她也一樣,不問。
這一次,男人是在傍晚回來的,好像很餓很累,女人端上平日里他看也不看的熟食,他吃得哼哧哼哧的。不一會兒,桌上只剩下盤碗,在燈光下泛著一絲縷白的光。女人還沒收拾完,他就睡下了。
誰也沒有想到,三個月后,男人墜樓而亡。
女人自從男人走后,覺得很痛快。幾天之后,她有些失落。多少次,她想撥打他的手機,又放下了。女人還常常夢見他,血淋淋的。三個月后的一天,女人再也坐不住了,她突然決定回到那個小城一趟。
她到了她曾經(jīng)的單位,一個小年輕告訴她,這里并沒有她要找的人。
一個稍稍年長的老同事告訴她,有這個人,不過昨天出事了。
她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好半天才緩過來,她的腦子里印上了這樣的場景,墜樓,意外事故……
她覺得他一定是犧牲在工地上,他是為了他摯愛的事業(yè)而亡的。
女人和女人的對視讓周圍的人猜不出因由,其中一個女人說:“你值了,死了還有這么體面的女人來看你??磥懋斈曷犝f的不是瞎掰啊,確有其人哪?!币粋€說:“他說過的,要對她有個交待,他不會這樣離去,他一定對她和兒子有個交待。”
她終于靠近了遺像,他還是當年的樣子,頭發(fā)一絲不亂,眉宇里依然有著某種威嚴。這一路,她已經(jīng)聽說了關于他的一切。她一點也沒受這種氛圍的感染,沒有哭,相反卻想笑。嘲諷的那種,給自己的。
人們看著她,這時不知是誰說了句:“是不是他當年的情人?”
那個女人聽到了,她撫了凌亂的頭發(fā),或許是給她和周圍的人聽的,用她那叫賣的嗓:“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一個,哪個女人傻逼啊。開玩笑……”
女人聽到這里有些氣憤了,她想告訴她,不,還有在場的所有人,不是玩笑,不是玩笑。是真的。
她恍惚中還聽到男人的話:“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他還在女人的耳邊繼續(xù)說:“別這么急吼吼的,要有耐心,要有耐心——”女人突然扭過頭,既而用最快的速度沖到遺體前,像幾個月前掀開他被子時那樣用人們意想不到的速度一把抓起了他。
“你給我說話,你給我說話,你給我說話啊……你裝什么……”
只見那具遺體的下擺里紛紛掉出來一些紙片,人們立刻圍了上來。
女人有些瘋了,一把扔下他,也投入到搶紙片的人頭里。
女人搶到幾張紙,她看著看著,突然間發(fā)出了瘆人的尖叫,接著她無力地倒了下去。
女人看到了幾張賣血的收據(jù),還有醫(yī)院的一張診斷書:艾滋病感染者。
作者簡介:馮璇,女,滿族。上世紀70年代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本溪市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班14期學員。在《雜文選刊》《讀者》《散文》《詩選刊》《詩刊》《星星》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文集四部。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民族文學》《安徽文學》《中國鐵路文藝》《西南軍事文學》《廣州文藝》《鴨綠江》《芒種》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索倫桿下的女人》,該小說被列為2014年少數(shù)民族重點扶持篇目?,F(xiàn)就職于本溪市文聯(lián)《遼東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