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下酒的菜就是秘密——雙方各自的秘密,得意的,失意的。我們或互為對方的牧師,傾吐之后暢快淋漓,酒也越喝越多。奇怪的是,兩人對喝,喝高過,沒醉過
9月16日那天,我正在駐在國澳大利亞凱恩斯休假。臨睡前開了瓶125毫升的茅臺,朋友送的,平時沒舍得喝,外出度假才帶出來。
不知怎的,只喝了幾口,再伸手取杯時,卻把杯子碰倒了,大半杯酒全灑在地上,心里懊惱了很久。
凌晨四點左右起夜時,無意中看到朋友的微信留言,告知柱子已走了近14個小時。
現(xiàn)在想來,這蹊蹺灑出來的酒實際上是有意義的,只是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
身處凱恩斯熱帶雨林,當我一筆一劃地在手機里寫這篇短文時,想起上個世紀的事情,恍如隔世。
柱子大名宗金柱。認識他是1990年10月,我剛從一家雜志社調入中新社攝影部。
記得當時柱子正被丟失一臺相機的事情弄得灰頭土臉。他甚至請了一位預測大師幫助尋找。據知,大師一度已經十分接近了目標,卻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我突然想,后來他當了攝影部主任,不知他自己是如何處理類似事件的。
當時這件事對他是有很大影響的。記得他主要在做通聯(lián)方面的雜事,很少外出拍照。反倒是我,剛進攝影部,卻分到編輯組,獲得了不少出差拍攝一些重要題材的機會。
換了心眼小的人,或多少會有點妒忌,但我們卻因為趣味相投,很快就走得很近,成了可以互享秘密的朋友。
不記得柱子什么時候獲得一個攝影記者的標準配備的,好像在一次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之后。不過,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好像沒多久,我和柱子就擁有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大概有40到50平方米吧,記不太清了,反正很大。我們還用文件柜隔出了一小間臥室,很舒服的。
之所以讓我和柱子享用這么大的房間,是因為當時我們倆負有特殊使命——為港澳臺報刊拍攝、撰寫圖文專稿。
由于我們完成稿件的質量很高,因此訂單不斷。尤其是雜志,對文字的要求更高,且要求做的題材很刁鉆。很多時候,我們在文字上花費的采寫時間遠比花在圖片上的時間多得多。說實話,相對于我們當時的工作,后來所做的文字通稿就簡單多了。
當然,做這些稿子對方是付費的,且稿酬很高。當時攝影部沒有太多別的收入來源,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當時一二十人的獎金都是靠我倆寫或拍出來的。這是我跟柱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柱子性情平和,從不與人爭斗。
記得有一次,中新社在郊外召開北京奧運報道之后的內部總結會。晚餐時大家特別高興,都喝了點酒,餐后繼續(xù)開會。落座之后,柱子出人意外地站起來大聲說:“憑什么讓賴海隆坐在主席臺上,而我卻坐在臺下?”我知道,那是他借著酒勁撒嬌而已,當不得真的。
不過,有件事我跟他爭斗得很激烈,并動起手來了。那也是在北京奧運會期間,我和他各管一攤,但爭斗內容與奧運報道無關。
那是在報道間歇時,我與他相約去附近一家茶館下圍棋。那天似乎是屬于我的時間,我發(fā)揮極佳,柱子幾無還手之力。我現(xiàn)在不太確定是否還在言語上撩撥過他,反正那天他是暴怒了。
他先是找店家的碴,究竟找的什么碴我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一言不合,他竟把沒下完的棋盤掀翻了。棋子撒落一地后,我倆落荒而逃。
這是我見過柱子最暴烈的一次。不過很奇怪,這火并沒有沖我而來。
這事柱子一直不讓我對人說。我知道,這個時候揭老底是很不厚道的。盡管這以后我倆友情依舊,圍棋上的爭斗也依舊,而且再也沒有掀翻過棋盤了,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應該多說說柱子的優(yōu)點。
比如說,他歌唱得極好,該柔則柔,該剛則不剛。像一條繞著九曲的河流,順暢、自然、圓潤。唱出來的每一個音符都繞著出來,在你身邊轉圈,緊接著是另一個繞圈的音符。他唱歌是有殺傷力的,尤其是對女人來說。但這話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不知道為什么?;蛟S是因為自己有點嫉妒?
再比如,他的古典詩詞歌賦極好。有幾次他試圖在這方面與我交流,卻被我斷然拒絕了。我也沒有告訴過他,拒絕交流是因為害怕自己露怯。
還比如,他的字寫得極好。這點或許還要請專家鑒定,但至少,我因為自己的字寫得很爛而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什么我從未對他表露過?我想,原因同上。
我與柱子最坦誠的交流是在酒桌上。
吃什么全然不記得了,唯一下酒的菜就是秘密——雙方各自的秘密,得意的,失意的。我們或互為對方的牧師,傾吐之后暢快淋漓,酒也越喝越多。奇怪的是,兩人對喝,喝高過,沒醉過。
至于聊天的內容,如果全部記錄下來,或是另一部《懺悔錄》也未可知。
北京奧運會次年,我到加拿大常駐,一去4年。2013年10月,任滿回國。柱子見到我后的第一句話是:“太高興你回來了!”
記得就是那年,柱子在常規(guī)體檢時疑患癌癥,復查后確診。不過,他精神狀態(tài)很好,也很樂觀。
我回來后,跟老同事們喝酒、下棋的活動又恢復如常。柱子很興奮,也常常跟我們一起活動,雖不喝酒,但也漸露疲態(tài)。后來我們怕他累著,就不常叫他了。
那時候我覺得情況沒有那么糟,好好休養(yǎng)應該會康復的。腸胃方面的癌癥康復先例是很多的。柱子當時也是這么想的。
隔年,我又常駐澳洲。
今年年初,我回來開工作會,抽空去看了柱子。
他在樓下等我。他身形越發(fā)瘦削,臉色蒼白,且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也很不好。我遠遠地向他走去,越靠近越不敢直視,生怕我眼里的哀傷刺痛他。
他讓我先陪他在樓下花園散步。我們邊走邊聊,他幾度哽咽,說怕見不到我了。我則幾次試圖把話題引開。
40多分鐘的時間里,我們走走停停。停下來時,我勸他回家去坐,但他卻說沒事。如此反復多次。
兩個漢子差點當街淚崩,話題及時轉到當年酒桌上的趣事上。
“我們有過很多好時光?!毙武N骨立的柱子咧開嘴笑了,“這輩子,值了?!?/p>
(作者為中國新聞社澳大利亞分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