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新華
1957年2月2日,經(jīng)江蘇省人民委員會批準,江蘇省國畫院籌備委員會成立。呂鳳子任主任,傅抱石、陳之佛、胡小石、亞明任副主任,擬定了籌建方案。5月4日,籌委會決議聘請錢松喦、魏紫熙、費新我等人擔任畫師或副畫師。江蘇省國畫院一時人才聚集。8月1日,江蘇省國畫院籌備處在南京頤和路正式辦公。
一年后,江蘇省國畫院因國畫工作之重要由江蘇省文化局監(jiān)管轉(zhuǎn)為江蘇省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編制,受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直接領(lǐng)導(dǎo)。國畫院先后組織了諸如“江蘇省中國畫展覽會”“莫斯科第一屆社會主義國家造型藝術(shù)展”等系列創(chuàng)作活動,取得了豐碩成果。
在業(yè)務(wù)工作中,傅抱石與時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陶白(1909—1993年)過從頻繁,展開了若干書畫交酬,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陶白是中共高級干部中的知識分子,抗戰(zhàn)初期便任教于抗大五分校。早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喜好書畫鑒藏,又長期工作于宣傳文化系統(tǒng),對知識分子體現(xiàn)出足夠的關(guān)心與尊重,贏得了許多文化名流的尊敬。于此,陶氏二女兒謝舒在一篇名為《父親陶白——二十年祭》的文章中,留下了諸多記載:
父親對出入于社交場合非常淡漠,但跟江蘇幾個書畫巨匠之間,有著非常密切友好的關(guān)系,像傅抱石、亞明、林散之、高二適,跟父親都相當談得來。他們也不當他是個做官的,之間只是同氣相求,惺惺相惜,彼此懷著真情。
……
傅抱石、亞明這些畫家,都是隨時到家里坐坐的,坐下來就說:陶部長,把你的石頭拿出來看看!把你的硯臺拿出來摸摸!于是書房里煙霧騰騰,氣氛熱烈濃郁,大家哈哈大笑,歡喜不已,放達的文人性情溢于言表。
傅抱石三女兒傅益瑤回憶傅、陶之交時則說:他們的友誼是一種君子之交,聚時談天說地,散時各行其是,但友情是不斷的。
2006年,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南京往事50年:1949-1999》,時序1962年頁刊登了兩張珍貴照片,乃南京文藝界春節(jié)期間在莫愁湖勝棋樓雅集留影:一為傅抱石在作畫(見圖1),一為陶白在寫字。一左一右,頗為有趣,充滿了棋逢對手一聲彩的痛快。
1960年,傅抱石拿出珍藏多年的一對上等清代壽山石老料,用心經(jīng)營,刻制白文“東方既白”、朱文“一唱雄雞天下白”,贈與陶白,用心用情非同尋常(見圖2)。作為相知之物,兩方印章成為陶白相伴一生的珍藏,見證著兩人之間深厚交往和真摯友誼。1979年,也即傅抱石逝世15年后,陶白寫下追懷老友的詩句:
蕭蕭墓場憶傅鄧(傅抱石、鄧拓),
天南地北寂無聲。
朔風怒吼吹大漠,
夜半推窗看星斗。
作為20世紀成就卓著的美術(shù)家之一,傅抱石從小即與篆刻結(jié)緣。青年時以篆刻知名,自號“印癡”,名噪南昌。1935年5月,“傅抱石氏書畫篆刻個展”在日本東京舉行,篆刻、微雕更為他帶來相當?shù)穆暶?,被譽為“篆刻神手”。而且,他還長期致力于篆刻理論、篆刻史的考察與研究,成為現(xiàn)代中國篆刻學學術(shù)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的轉(zhuǎn)折人物。
在傅抱石看來,篆刻不僅是一門技術(shù)和藝術(shù)形式,更有著思想觀念、思想情感的真切表現(xiàn)。為此,他曾明確提出自己的篆刻美學主張,即“摹印之學首在雅正”。他一生制印近千,書畫用印,自篆自刻,成藝林典范。傅抱石取法高古,以秦篆漢印為根本,化入甲骨、金文、碑版、瓦當、封泥等,轉(zhuǎn)習多師。對清末趙之謙、黃牧甫等文人篆刻家均有師承,食而化之,打破了浙、皖、金文、漢印之界限而自成一家。所作往往真率自然、雄秀峻拔、剛正博雅,獨具特色。
“東方既白”,是陶白最常用的筆名,語出蘇東坡《前赤壁賦》:“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彼^“東方之既白”,用白話文來說,即東方已經(jīng)露出白色的曙光。陶白省去“之”字而作“東方既白”,表達了他對中國發(fā)展前途的樂觀心境,蘊涵著一種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1950年后,他常以“東方既白”為筆名發(fā)表雜文,言之有物,有思想,有見地。為此,傅抱石特以毛澤東《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之句“一唱雄雞天下白”,篆刻作了形象上的完美注解。
傅抱石晚年制印獨取心源,與其繪畫、書法結(jié)合,達到書、畫、印三者的完美統(tǒng)一。白文“東方既白”,2厘米見方,完全是以一種寫意的手法刻制,單刀直入,行筆穩(wěn)健迅疾,可謂元氣淋漓。整體上密下疏,筆畫多處反以密實法布白,筆畫少處反用疏虛法布白,虛虛實實。尤其是“既”字刻得很不經(jīng)意,左邊橫平豎直,布白寬大,右邊則顯瘦細狹小,筆畫呈歪斜彎曲之狀,意到筆到,脈絡(luò)分明,十分自然。其余三字各具特色,皆野趣橫逸。此外,在點線之間,字字之間,用刀如筆,粘連相接,不假修飾,意象朦朧,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具有濃郁的筆墨書寫韻味。而朱文“一唱雄雞天下白”,亦2厘米見方,分三列二二三布置,篆刻輕松自如,線條書寫性極強,以方折為主,沒有太多的屈曲與重疊,橫豎斜直簡潔扼要,粗細輕重自然隨意,或長或短,不計工疏,一派自然,充分體現(xiàn)出他在運刀時的游刃有余(見圖4)。邊欄與印文的線條渾然一體,而印文布白與結(jié)體巧妙地營造了長方形、方形、圓形等幾何圖形,變化豐富,更顯意趣超然。從實物來看,傅抱石晚年篆刻用刀力度加大,印文凹槽明顯加深,且修改痕跡較少,十分果斷。這里,傅抱石善于造險,而又筆筆還其本分,天真爛漫,由熟返生,“雅正”之外平添老辣之勢,達到了比較和諧的藝術(shù)境界。
所以,白文“東方既白”、朱文“一唱雄雞天下白”,一白一朱,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陰陽互動,充分呈現(xiàn)了傅抱石晚年篆刻的真實風貌。白文印圓融明快,朱文印則凝練爽利,文氣充溢,書意濃厚,真乃力度與韌性結(jié)合的產(chǎn)物。
最后需要補充的是,傅抱石晚年有印蛻集冊的篆刻習慣,留痕紀念。筆者在葉宗鎬老師家曾目睹這樣的印蛻冊子,朱痕旁有時還留有傅抱石創(chuàng)作年代的鉛筆記錄,極為珍貴。2004年12月,葉老師整理編輯《傅抱石所造印稿》,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以線裝本形式出版,“東方既白”“一唱雄雞天下白”二印亦收列其中,著錄于上冊頁三十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