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

王選

念青敲門時，他正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夢，夢見六歲的自己正舉著小雞雞踮著腳尖拼命往院子的梨樹上撒尿，他要讓自己尿水的制高點，超越上次撒尿時留下的高度。但奇怪的是，他一泡尿，沖垮了他家院子偏西的一間青瓦房。梨花像雪片，蓋下來。他高舉著小雞雞黯然傷神、手足無措。念青敲門的聲音像打牛皮鼓，把他從夢中嚇醒。這個干事像男人的女人，你真摸不透她肚子里裝的是什么藥，這么早，就跑過來找他，郁悶。

看他還沒起床，她兇巴巴的扯著他腮幫子說，我把你的嘴扯成鞋口子，你信不，你怎么一點心也不操，不到兩個月就是結(jié)婚的日子了，你連個房渣都沒買來，還有心思睡，你要不想結(jié)就打光棍去。

一聽房，他的頭像被驢踢了一下，整個渾水了，一連串的數(shù)字在他腦袋里像殘枝枯葉一樣漂浮起來。傳說北京買套100平米的房，種三畝地從唐朝開始至今才能湊齊，還不能有災(zāi)年；要是當(dāng)工人每月工資1500元需上班170多年，從鴉片戰(zhàn)爭至今才能湊齊。昨天西河邊上有一棟樓封頂，開盤價一個平方8000，我的娘吆，買一套80萬。80萬元一個月2000元的工資要40年才能攢夠，還得處于真空狀態(tài)不許吃喝拉撒，再說還能不能活40年也是個問題啊，要是買上了被強拆了怎么辦，總不能弄個煤油瓶自燃去吧。一個月的那點工資夸張點說，還買不下人家馬桶下面的那塊空心磚。

他和念青認(rèn)識三年了。他是個快遞哥，人靦腆，性格有點像女人。她是一家超市的收銀員，人鬼道，性格倒是像男人。雖然性格相反，但陰陽互補，反而還能合得來。他們本來要去年結(jié)婚，沒房，一直就拖著，等房價降，結(jié)果房價不但沒“陽痿”、沒“疲軟”，反而越來越硬，堅挺不泄了。他們觀望了兩年，走馬觀花一場空，自己先早泄了。

我想著沒房我們先租著結(jié)婚，不就是個婚嘛，人家領(lǐng)導(dǎo)人也說了，房價國八條、國十條都壓不住了，年輕人趁早租房去。他曾這樣開導(dǎo)念青，可念青不同意，非要有自己的房，二手的舊房也行。她說結(jié)婚就是安家，安家沒房能安心嗎？你這什么邏輯啊？但她態(tài)度決絕，不容置辯，說房必須得有，她自己也掏錢，想辦法兩個人湊。她又說，其實不是非要一套房才結(jié)婚，而是不能再等了，再等房價會頂破天的，長痛不如短痛啊，再說，這人，就得逼自己，不逼，啥事也干不成，不逼，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大，你說呢，老妹。說完在他的胸脯上捅了一拳，然后像個痞子一樣淫蕩的笑了。

這不，前段時間他們到一個老得掉牙的小區(qū)找了套二手房，90平米，2000元，共18萬。這個價位，對他們已經(jīng)求之不得了。房向陽，結(jié)構(gòu)也行，水電暖都有。屋里舊點，但一刷，也挺好。不過房款要一次性付清，房子便宜的原因，也就在這里?？伤麄儗嵲跊]有那么多錢啊。經(jīng)過和房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協(xié)商，嘴上的皮都磨破了一層。最后敲定先付13萬，剩余的5萬以后每年一萬，陸續(xù)付清。

事情就這么定了，他便和念青開始搜腸刮肚籌集房款，湊啊、借啊、貸啊，縮衣減食、精打細(xì)算，用念青的話說，只差沒把上下兩頭塞住了。最后拼死拼活弄了十二萬五，還差五千，天啊，這五千實在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找了。借錢已經(jīng)借得人斷路息，能貸的幾筆款都貸了。老家把剛生下不到十天的一窩豬娃連母豬一鍋端起來，買了。念青也把三尺長的頭發(fā)剪了，買了四百元，墊到里面了，她說，真想一狠心刮個光頭，當(dāng)男人算了。

他把念青的手掰開，從床上翻起，準(zhǔn)備洗刷。念青說，就差五千了，辦法想盡了，那邊一早上打電話，問房子買不買，不買他就給別人出手了，一個平方還能漲50元。

他給她到了杯水，問，你咋說的？我還能咋說，我說再等兩天，兩天后一定交錢，人家才勉強同意了。他沒有心思洗臉了，無所適從，蹲在椅子上撓著頭，看頭屑像面包屑一樣落。心想，要是頭屑像面包屑一樣，多好，我就天天撓頭，吃頭皮屑，不用花錢了。他說，看來等不到崩盤了，人都瘋了，這樣吧，我去獻(xiàn)身了。他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念青瞪了一眼說，瞧你那小身板，經(jīng)得起折騰嗎。然后嘴一努笑了，把水噴他了一褲襠。剛笑畢，她突然站起來，湊到他跟前，神經(jīng)兮兮的說，我有個辦法，準(zhǔn)行，不過有點刺激、有點邪惡，另外，你要拿出自己的男人氣，別整得跟個娘們一樣，否則，事情就砸了。她把聲音壓下來，說出了那個陰險的辦法……

這個辦法太不道德了，但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是房子把我們逼上梁山的，不要怪我們。念青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說道。

一切都按計劃開始了。

在桐花巷的巷口，有一個補鞋的男人，四十來歲，棗紅的臉，濃密的胡子，一身黑布衣，膝蓋上鋪著一片黑皮子，在巴掌大的水泥臺上擺著他所有的家當(dāng)。念青說，他，人老實，有次她朋友補鞋，多給了幾毛錢，他追上來硬是還了錢。念青還說，老實人好欺負(fù)，這世道，人吃人。桐花巷是條偏僻的巷道，行人少，冷清，只有一群沒心沒肺的麻雀吹著口哨游逛在巷子里，有時散步到補鞋人的攤子前，蹲下來，看他手指縫里滑動的那根拉鞋幫的線，像纖細(xì)而又貧窮的日子，滑落在手心里。鞋攤對面隔條馬路是間公共廁所，平時光臨的人也稀少。再后邊就是一個新開發(fā)的樓盤，機(jī)器和鋼鐵撕咬的聲音，歌頌著屁民們水深火熱的歡樂生活。

這是一個理想的地點，目標(biāo)就是他。

早上九點半，上班的人走完了，路上一片清凈，只有一小溜風(fēng)練習(xí)跑步，腿腳輕盈。補鞋的男人手頭沒活，閑坐著，一坨金黃的陽光撒在他身上，那張棗紅的臉泛著一層光。他好像有點瞌睡，眼睛閉著，像截樹樁。

念青閃進(jìn)女廁所，像貓，身手敏捷。他躲在廁所后面的墻角，急促的出著氣，鼓勵自己，要像個男人，要穩(wěn)準(zhǔn)狠，要不顧一切。

一切就緒。

念青在廁所突然大喊，救命——救命啊——鋒利的尖叫聲一瞬間劃破了早晨的寧靜，一排麻雀撲棱棱被驚飛了，幾根鳥毛落下來，粘在了男人頭頂。念青繼續(xù)喊救命——救命啊——救命——急促的尖叫聲攪動了四周的空氣，一股子風(fēng)夾著尾巴嚇跑了，卷起了一片懸鈴木的葉子。補鞋的一驚，脖子一伸，耳朵一展，眉頭一皺，定了定神，發(fā)覺廁所里出事了。沒來得及細(xì)想，他便起身，拖拉著鞋朝廁所跑了過來，不小心一腳勾倒了補鞋的機(jī)器。

念青還在喊叫著。那個男人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這一刻，他知道，事成了。

當(dāng)那男人沖進(jìn)女廁所后，佯裝上廁所的念青把褲子一提，一把抓住那男的衣服，又開始叫喊，流氓，你是流氓，抓流氓啊。那男人一頭霧水，茫然無措。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遲了。躲在墻角的他，伺機(jī)而動，鉆進(jìn)廁所，偽裝出一臉驚愕狀，慌亂地問出了啥事。念青聲淚俱下，提起的褲子又落到了腿彎處，幸好是初冬，已經(jīng)穿了線褲，才不至于走光。她憋屈的說，老公，他是個流氓，我正上廁所，他突然沖進(jìn)來占我便宜，嗚嗚嗚——念青又開始聲淚俱下，真像被占了便宜一般。那男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沒有啊，你胡說，我聽見……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兇巴巴的問，你給我少扯，你說你光天化日之下到女廁所干什么？你沒干壞事她的褲子怎么回事？難道她紅嘴白牙冤枉你不成？報警！

那男人有口難辯，像掏空的口袋癱在了墻角，一只手不停的搓著額頭，直到搓出了血印子。他說，算我倒霉，我有口說不清啊，傳出去我這老臉往哪擱呢。

他貓下腰，說，你說啥，說啥，好像我們冤枉你了不成，你長得一點沒流氓的潛質(zhì)怎么盡干這缺德事，看來這警是非報不成了。

我怎么流氓了，我動都沒動她一指頭，而且我是為了救……

你給我打住，動沒動你說了不算，事情明擺在眼前，你還抵賴，我跟你說啊，這事今天我跟你沒完，報警！他裝出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勢，出著大氣，攥著拳頭。再說一遍，這事沒完，報警！

好了，不要報了，你給個價，我認(rèn)。他有氣無力的說。

他把頭湊了下去，說，那這樣吧，你陪我媳婦三千元，精神損失費，咱這筆賬就算扯平了，為了你的面子我也不到外面伸張，你看咋樣？

三千元，他猶豫了好久好久。最后同意了，點頭默許。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點下這個頭的。

念青還在哭哭啼啼著，褲子也沒提，頭發(fā)像雞刨亂的窩。

那男人給家里打了電話，沒說具體的事，光說急用錢。過了半小時，他家人把錢送了過來。念青才摸著哭腫的眼和他氣定神閑的回了。那男人卷了補鞋攤子，像一片枯干的葉子，被一面風(fēng)吹的東倒西歪，飄遠(yuǎn)了。

回到他租的房子，念青還拉著臉，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走桐花巷了，那男人也夠可憐，我是沒臉見他了。他一縮脖子，攤開手說，你不是說過，都是房逼的嗎。念青又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啊，我是不要臉到家了。對啊，臉總沒有鋼筋水泥重要啊，不過你的演技確實是一流的，頒個年度金馬獎沒問題，我的也不差，提名也沒問題。他死皮賴臉的邊說邊笑，念青突然朝他臉上啐了一口，罵了句沒出息的男人，一頭捂到被子里哭了，這次哭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周后，他們搬進(jìn)了新房子。

有了那三千，他們提前向公司預(yù)支了本月的工資，湊夠了五千元，首付十三萬。樓是舊樓，和小區(qū)里其它樓一樣，灰不溜秋，暴露著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紅磚頭砌出的 “肌肉”。但再舊，房至少是自己的，心里踏實。

周末，他和念青把房子徹底打掃了一遍。他們一改頓頓掛面的現(xiàn)狀，到羅玉小區(qū)吃了頓大盤雞。他說已經(jīng)三月不知肉味了，要是頓頓大盤雞多好，我的小蠻腰也就嫩起來了。念青眼睛一瞪，說，吃大盤雞屁去，還有五萬元要等著還呢。他說，下次我去廁所演主角。念青把筷子往桌上一甩，吼道，再說這事，小心我敲爛你丫的小齙牙。然后真夾起一塊雞屁股塞進(jìn)了他嘴里。他們都喝了點酒，暈乎乎，熱辣辣。

這一天，古城天水下起了雞毛大雪，像一床被子，捂住了大地，封住了洪水猛獸般的樓盤，凍蔫了高高勃起的房價。白茫茫的雪糊住了眼睛，埋沒了心事，真是一場幸福的雪啊。

告別了碉堡般的民房，晚上，他又夢見自己舉著六歲的小雞雞踮著腳尖在撒尿，這一次，好像一泡尿沖倒了一棟樓，倒坍的樓又像冰塊一樣融化了。多么怪誕的夢，吉兇難測。

第二天，他姑姑來了，說是侄子買了房，她心里歡喜，過來瞅瞅。她從房里轉(zhuǎn)悠了半天，覺得挺滿意，說以后和念青有積蓄了再換新的，他們無奈的笑了笑。聊了半天房子的事，姑姑說起了她的家務(wù)事。她說，人心瞎了，不比以前了，前段時間兒媳婦她哥被人把錢騙了，這錢，還準(zhǔn)備著年底給九歲的兒子到西安裝假肢去呢，這一下，人活著，錢沒了，兒媳婦她哥氣得起不了床，好長時間都沒出門了。姑姑這么一說，他和念青心里一驚，臉一紅，兩人不約而同想起了前段時間的那件事。姑姑年齡大了，也是個慈善心腸，一遇事就哭，她抽泣著又說道，唉，世道真變了，你們也注意點，平時多長點心眼，能不幫人，就少幫，免得惹一身騷氣啊。他和念青不約而同的問，究竟啥事情??？事情傳出去騷臉得很，還是別說了，對了，他也在這里住，你們都是親戚，雖然關(guān)系有點遠(yuǎn)，但也互相有個照應(yīng)，以后要多走動。他心想，這么遠(yuǎn)的郊區(qū)有個親戚也好，畢竟遠(yuǎn)親加近鄰，算是一家人嘛。

姑姑起身要走，他們留著吃飯，她執(zhí)意要走，說去那戶親戚家看看，給他寬寬心。他說也是，錢沒了還可以掙，人不能垮，你就多勸勸，等過幾天我和念青去看他。他們把姑姑送到門口，她走到對門一戶人家門前，看了半天門牌號，邊敲門邊轉(zhuǎn)過頭對他們說，哎呀，你看我都老糊涂了，他就在你家對門住，我忘了。那是一扇油漆剝落的紅鐵門，姑姑一敲，門渾身一抖，紅漆就撲簌簌往下落。

等了半天，門開了。

里面一個披著黑衣服的男人，把上半截身子伸出了門，棗紅的臉，有些蒼白，濃密的胡須，像一坡忘了收割的荒草。天哪，這不就是那個補鞋的男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