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笑癡
瞿秋白此地甚好,開槍吧!
任笑癡
瞿秋白(1899—1935),革命家、理論家和宣傳家,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主要領導人之一,中國革命文學事業(yè)的重要奠基者之一。
編者按
81年前的6月18日,在福建長汀,瞿秋白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那些為黨、為人民的點滴奉獻,在這片紅土地上完結。追憶先烈,是為了讓我們不忘今日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更是讓我們學會珍惜眼前。
瞿秋白1899年出生于江蘇常州一個破落的書香之家,1922年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3年被選為中共中央委員,1927年在中共革命危急關頭召開的八七會議上被選為中共中央書記。
他才活了36歲,最后的歲月在閩西上杭和長汀挨過,經(jīng)歷轉移、被捕和英勇就義3個都不算長的凄慘時間段。轉移閩西的前幾年——1931年至1933年,他在上海同魯迅一起領導左翼文化運動。1934年2月,他進入中央蘇區(qū)江西瑞金,出任中央工農(nóng)民主政府人民教育委員(教育部長)、中央局宣傳部長兼蘇維埃大學校長,創(chuàng)辦集合戲劇、舞蹈、歌舞諸多班別的高爾基學校,普及文化并開展掃盲運動,積極發(fā)展根據(jù)地的文教事業(yè)。
1935年3月中旬,留守的中共中央江西局決定,讓重病的瞿秋白、老弱的何叔衡、懷孕的項英妻子張亮、蘇維埃共和國執(zhí)行委員周月林以及鄧子恢5人由兩個班的武裝戰(zhàn)士護送,從瑞金的武陽出發(fā),前往長汀四都山區(qū),而后輾轉閩西,伺機潛入上海(一說轉道廣東前去香港)。
在長汀,時任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見到他們時說,已奉中央命令,準備派一個連的兵力繼續(xù)護送他們轉移。
3月20日,他們喬裝成被紅軍抓獲的俘虜,由紅軍“押送”著從四都向永定方向進發(fā)。23日晚到達長汀水口,務須連夜通過汀江,而汀江的橋上有偽保安第14團鐘紹奎部李玉營長率領的一個營的兵力把守。想過江,別無選擇——只能偷渡。
護送的戰(zhàn)士趁天黑偷偷地用擔架抬著何叔衡、孕婦張亮和因肺病發(fā)著燒的瞿秋白,攙扶著另兩人躡手躡腳涉水,艱難周折可想而知!可拂曉過完汀江,他們還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
李玉帶兵包圍,瞿秋白他們分頭奔逃入山,預想在護送隊的掩護下,一個個從山后滾身而下設法突圍。鄧子恢過去常在這一帶打游擊,路徑熟悉,突圍成功。何叔衡滾下山后被亂槍擊斃。余下瞿秋白和兩位女性剛躲進長汀縣小徑村牛路坑附近的草叢里,敵人搜索而至,3人同時被俘。
瞿秋白、周月林和張亮3人被押到水口的敵軍營部,那里已經(jīng)關著20多個護送隊的戰(zhàn)士。趕在審訊前,他們3人悄悄商定,堅稱自己是紅軍的俘虜:周月林化名陳秀英,說是被紅軍抓去的護士;張亮化名周蓮玉,說是經(jīng)營香菇生意的老板娘;瞿秋白則化名林琪祥,說是畢業(yè)于同濟大學的醫(yī)生,在去上杭行醫(yī)的途中被紅軍抓獲。
經(jīng)過初步審訊,他們3人和被俘的護送隊戰(zhàn)士一起被押往上杭縣城敵保安第14團的團部關押。
在上杭,經(jīng)過幾番審訊,敵人都未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兩位女性被準許保釋;瞿秋白也設法給在上海的魯迅去信,暗示魯迅擔保他確為被紅軍俘虜?shù)尼t(yī)生,設法營救。魯迅獲悉后,籌了50大洋,準備保釋,卻驚聞噩耗,瞿秋白已在長汀被殺!此是后話。
到了1935年的4月下旬,駐扎長汀縣城的敵36師中將師長宋希濂突接南京密電:“據(jù)可靠情報,共匪頭目瞿秋白在你部俘虜群中,務必嚴密清查?!痹瓉硎窃缜氨徊兜娜f永誠妻子徐氏向敵人招供了瞿秋白已經(jīng)落入敵人手中的事實。宋希濂當然不敢怠慢,趕忙命令師參謀長向賢矩火速查尋。
向賢矩的手下先對下轄的108旅里的大量紅軍俘虜逐個盤查辨認,接著查到駐扎上杭的保安第14團里所有俘獲人員,對其中有個操蘇南口音、面容清瘦、戴著眼鏡的人產(chǎn)生懷疑。接到報告,向賢矩親自趕赴上杭提審。
5月10日,曾在蘇維埃中央政府教育部和瞿秋白共事過的叛徒鄭大鵬竟出面指認:“我用腦袋擔保,他就是瞿秋白。我說了不算,還有他本人照片可核對!”真相大白,瞿秋白坦然一笑,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說:“既然這樣,我也就不用‘冒混’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來我的什么‘林琪祥’‘上海人’之類的筆供和口供,就算作一篇小說吧。”
鐘紹奎這才向上級李默庵呈文報告:“查職團長汀水口之役,俘獲男匪一名,女匪周蓮玉、陳秀英兩名。一再審查,林琪祥似系瞿秋白化名;周蓮玉經(jīng)俘虜指認系項英之妻,該匪亦已供認不諱;陳秀英言語狡黠,據(jù)俘虜兵云,似是梁柏臺之妻。”
瞿秋白獄中畫像
瞿秋白旋被押解到長汀36師師部(原清代汀州府試院,后劃歸長汀一中,現(xiàn)從長汀一中剝離部分,為長汀歷史博物館),國民黨以重賞通緝瞿秋白11年的目的終于達到。
宋希濂并不急著審訊,他想以柔克剛,克敵制勝,遂批下“優(yōu)裕待遇,另辟間室”8字?!伴g室”即單獨囚禁之室,位置很隱蔽。
宋希濂先以看望的名義來到囚室,對瞿秋白客氣有加;聽說他生病,立派軍醫(yī)為之治療。瞿秋白對宋希濂說:“只要醫(yī)生用點藥減輕點我的痛苦即可,認真治療則全然不必。我知道,落到蔣介石的手上,我絕沒有繼續(xù)生存的希望?!?/p>
宋希濂笑答:“先生太悲觀啦,好好治病,來日方長,我們好好合作!”回到辦公室,他又向下屬宣布對瞿的6條措施:1、為其囚室配備書桌、紙張筆墨和古書詩詞文集;2、為之新購白褲褂兩身、步鞋一雙;3、以官長飯菜供應,需煙酒時另備;4、允許其每天在房間門外天井散步兩次,由一名副官和軍醫(yī)負責照料;5、一律稱之為“先生”;6、禁止使用鐐銬和刑罰。
瞿秋白豈能不知宋希濂葫蘆里裝著什么藥?凡要他提供黨與紅軍秘密的,他都以“不懂軍事,從未指揮過軍隊,一切要聽中央的”回絕,不但保護了黨的機密和同志,就連地下交通線的情況,都無一字從他的口中與筆下泄出。
在“筆供”里,他歌頌中央蘇區(qū)的全新面貌,說:“總之,在政策方面,我雖然不在黨的中央政治局,不擔負著政治上的最高領導責任,可是以我在蘇區(qū)一年的感覺而論,覺得黨中央的政策和路線沒有什么錯誤?!?/p>
他還表白道:“人愛自己的歷史,比鳥愛自己的翅膀更厲害,請勿撕破我的歷史!”
利用宋希濂提供的種種便利條件,他練字、寫詩詞、寫總結自己革命心路歷程的長文《多余的話》。凡向他討字、要圖章的,一律有求必應,包括哨兵。軍醫(yī)陳炎冰經(jīng)常為他看病,接觸多了,愈發(fā)佩服瞿秋白的為人和才學,表示可以為他外送信件。
宋希濂于1922年由陳賡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4年成了黃埔軍校一期學生后改投國民黨。他在湖南讀高中時讀過不少瞿秋白的書,心生仰慕,而今被自己景仰過的人,竟成了自己的階下囚,世事果真難料!
他對勸降瞿秋白懷抱信心,盼著借此向蔣介石邀寵。他先讓軍法處長等人輪番勸降,側面、正面反復交鋒,毫無成效;又在獄外大造社會輿論,說瞿秋白于獄中意志消沉、捧誦佛經(jīng)、懺悔過去。
為此瞿秋白焦慮萬狀,在《多余的話》中痛切寫道:“我的武裝完全被解除,我自身被拉出了隊伍”,“只剩得我自己了”,“我已經(jīng)在政治上死滅”,“我自由不自由,同樣是不能夠繼續(xù)斗爭了”。
而當挑撥離間的陰謀戳穿殆盡,敵人才不得不承認“瞿秋白在獄中態(tài)度強硬”。黔驢技窮,宋希濂坐立不安,不得不“御駕”親征。
1966年7月,身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宋希濂在接受采訪時,復述了瞿秋白當時說過的話:“這里邊沒有共產(chǎn)黨的組織名單,也沒有紅軍的軍事情報。如果你今天要問的是這些,那是會白費時間的……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十分清楚,蔣介石決不會放過我的,我從被認定身份之后就沒有打算活下去?!?/p>
福建龍巖長汀瞿秋白烈士紀念碑
如此一次次正面交鋒或旁敲側擊顆粒無收,宋希濂灰心之余,不得不向上報告實情。南京當局派中統(tǒng)局訓練科科長王杰夫以及陳建中等人前來勸降逼供,同樣無功而返。軟的不行,硬也無用,1935年6月16日,東路軍總司令蔣鼎文轉來蔣介石密電:“在閩就地槍決,照相呈驗?!?/p>
1935年,瞿秋白被押解到長汀36師師部(原清代汀州府試院,后劃歸長汀一中,現(xiàn)從長汀一中剝離部分,為長汀歷史博物館)
長汀瞿秋白紀念館內(nèi)的雕塑
1935年6月18日清晨,瞿秋白在囚室里吃過早餐,換上新洗凈的黑褂白褲和黑襪黑鞋,如往常般平靜地坐到囚室的小桌前翻閱《全唐詩》,忽有所思地提筆寫下絕筆,其中有一句是“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軍法處長吳松濤催促動身,瞿秋白昂首走出囚室,被帶到長汀中山公園八角亭。亭前拍照,他背手而立、面帶笑容,臨危不懼、視死如歸。上刑餐,他背北面南坐下,坦然自若,自斟自飲,酒半,說:“人之公余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崩^而高唱《國際歌》,低沉的歌聲在沉寂的空中回旋。聽從安排,他在亭前又拍了最后一張背手挺胸的照片。
10時整,瞿秋白手夾香煙,顧盼自如地離開中山公園,闊步向刑場走去。沿途他唱著俄語的《國際歌》和《紅軍歌》,呼喊“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共產(chǎn)主義萬歲”等口號,前后緊隨的兵將,更像是他的護衛(wèi)。經(jīng)過街衢偶見一瞎眼乞丐,他回過頭去看了看,似心有所動。
到了長汀城關西門外羅漢嶺蛇王宮側的草坪上,他盤膝坐下,對劊子手微笑點頭,說:“此地甚好,開槍吧!”隨后他仰臥受刑,犧牲時年僅36歲。
上世紀50年代初,隨著福建全省解放,長汀最早在西門外羅漢嶺瞿秋白就義地建起紀念碑,每年的6月18日,福建省、龍巖市和長汀縣都會組織各界人士憑吊。1955年6月18日,他的骨灰移至北京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在遺骨安葬儀式上,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陸定一代表黨中央,作了關于瞿秋白生平的報告。
“文革”期間,瞿秋白因在獄中寫了《多余的話》,被認定為“自首叛變了”。他的墓一度被砸毀,到了1980年,冤案才被徹底平反。2006年10月17日,和重建的瞿秋白烈士紀念碑、就義地連成一體的瞿秋白烈士紀念館,在長汀開館,此后常有人來悼念、追憶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