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正如你預言的那樣,凜冽的風吹著
你的銅像被豎立在街心的廣場
人們來來去去,生和死每天都在發(fā)生
雖然已經(jīng)有好長的時間,那些——
曾經(jīng)狂熱地愛過你的人,他們的子孫
卻在燈紅酒綠中漸漸地把你放在了
積滿塵土的腦后……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對于我這一代詩人而言,很久以來,馬雅可夫斯基差不多是一個被放棄與被遺忘的對象。我們的詩歌啟蒙大多發(fā)生在1980年代,那是一個將“現(xiàn)代”視為新的圖騰、將“風格”視為唯一標準的年代。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他是那個塵封的、已被許多人遺忘的風信旗,是我們的文學父親們的偶像,是滾滾煙塵消散之后被蒙塵的歷史遺留物,是圖書館黑暗角落里乏人問津的落寞的大師。我曾在大學圖書館里遇到過他,作為紅極一時的詩人,他被成捆地堆放在書架的最低一層。當他的同時代人——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甚至甜膩的田園詩人葉賽寧紛紛重見天日時,馬雅可夫斯基的光芒卻越來越黯淡了。他曾經(jīng)是俄語詩歌的天空中最亮的一顆星,然而他的日益黯淡與消逝卻讓我們莫名地竊喜,仿佛有一種快感。
雖然“燈紅酒綠”并不盡然,雖然我們也不全是“那些曾狂熱地愛過你的人的子孫”,但無論如何,“忘卻”是一個已然發(fā)生的事實。如果不帶偏狹地去反思,我們需要想想,我們是否再次被歷史欺騙而不自知?蒙塵的大師應該是時間中的鉆石,我們是否再次扮演了揚塵者的角色?吉狄馬加在他的長詩《致馬雅可夫斯基》的題記中,引用了亞·勃洛克的一句話:“藝術作品始終像它應該的那樣,在后世得到復活,穿過拒絕接受它的若干時代的死亡地帶。”馬雅可夫斯基是否能夠穿越“時代的死亡地帶”,并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后重新復活?或是否如吉狄馬加在詩中所樂觀地預言的那樣: “因為你始終相信你會有復活的那一天/那一個屬于你的光榮的時刻——/必將在未來新世紀的一天轟然來臨!”
馬雅可夫斯基在漢語里經(jīng)歷過輝煌,作為“左翼文學”的“同路人”,他很早就被漢語視為偶像;但也經(jīng)歷過“拒絕接受它的若干時代”,這其中就包括我所成長的時代。拒絕馬雅可夫斯基,其實是一個隱喻性事件:拒絕為馬雅可夫斯基加冕的時代。問題是,馬雅可夫斯基的冠冕為時代所加,是時代錯了,還是他錯了?該如何理解他與時代之間的恩怨糾葛?當時代發(fā)生了斷裂與漂移,誰來為那頂錯置的冠冕負責?或者說,馬雅可夫斯基真的被誤解了嗎?時隔一個世紀之后,當我們穿越星際空間去重新打量這顆星,馬雅可夫斯基,“他是不是大師,你說,他是不是大師”?
我感覺到“我”對于我來說是渺小的,
有個人執(zhí)拗地要從我體內掙脫出來。
喂!
是誰呀?是媽媽嗎?
媽媽!您的兒子病得很重。
媽媽!他心中起了大火。
請告訴姐妹們——柳達和奧莉雅,
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
——馬雅可夫斯基《穿褲子的云》
無論抱著如何挑剔的風格標準,無論從俄語到漢語經(jīng)歷過怎樣眩暈的空翻,《穿褲子的云》的天才的光芒都無法被忽視。 “如果不是無知的偏見和卑劣的質疑/沒有人真的敢去否認你的宏大和廣闊/你就是語言世界的——又一個酋長//是你在語言的鐵氈上掛滿金屬的寶石/呼嘯的階梯,詞根的電流閃動光芒/是你又一次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形式/掀開了棺木上的石板,讓橡木的腳飛翔”。吉狄馬加的激情贊美,是同行之間的惺惺相惜,是一個擁有詩歌雄心的大詩人對天才的再次確認。要知道,那時他才22歲, “我的靈魂中沒有一莖白發(fā)。/它里面也沒有老人的溫情與憔悴!/我以喉嚨的力量撼動了世界,/走上前來——我奇?zhèn)ビ⒖。?我才二十二歲?!彼麜r常穿著那件標志性的黃色上衣,做著一些挑釁與叛逆的事情?!按虻鼓銈兊膼矍?,打倒你們的藝術,打倒你們的制度,打倒你們的宗教——這就是四部樂章的四個口號?!笔聦嵣线@也許只是一首取悅于情人的長詩,詩中吹牛之能事,恣肆張揚之能事, “贊美我吧!/我不同于那些偉大人物。/我給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打上兩個字: ‘虛無?!碧觳诺牧已媾钆畈瑐ゴ蟮膭?chuàng)造力令人嫉妒?,F(xiàn)實生活里的馬雅可夫斯基并不像詩中那么張揚,愛倫堡說他“有一種浪漫氣質,但又為自己這種氣質感到羞澀”,因此需要一種幻想的張揚或粗暴來掩飾;帕斯捷爾納克也說他“強烈的羞怯心正是他肆無忌憚行為的動力,而他虛假毅力下面則隱藏著非常多疑的和喜歡無端犯愁的優(yōu)柔寡斷性格”,甚至他的黃色上衣也只是一件道具,“他根本不是用它來抵制小市民階層的西裝上衣,而是用它來對付他自身的那種黑天鵝絨般的天才,這種天才的黑眉毛艷麗得膩人的樣子早就開始使他感到憤懣不堪了”。這就是馬雅可夫斯基,張揚的個性掩飾著敏感的內心,狂暴的風格后面是無理性的狂喜,而這正是一個天才詩人的標志:狂暴、羞澀、張揚、內斂、狂喜、絕望、孤獨、合群、索取愛、付出愛、為愛死、為愛狂……一個渾身是謎的矛盾綜合體。因此,吉狄馬加才有底氣在詩中召喚馬雅可夫斯基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詩人”重新歸來:
……你就是你!
你可以從天空回來,云的褲子
不是每一個未來主義者的標志,我知道
你不是格瓦拉,更不是桑迪諾
那些獨裁者和銀行家最容易遺忘你
因為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詩人
你回來——不是革命的舞蹈者的倒立
而是被命運再次垂青的馬蹄鐵
你可以從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
影子一般回來,因為你嘴唇的石斧
劃過光亮的街石,每一扇窗戶
都會發(fā)出久違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響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吉狄馬加希望馬雅可夫斯基的回歸“不是革命的舞蹈者的倒立”,而馬雅可夫斯基卻始終與廣泛意義上的“革命”緊密相聯(lián)。1915年,正是革命的前夜,一個世紀的開端。那是一個白水銀般的時代,如俄羅斯大地上的極夜,充滿著夢幻般的光芒。阿蘭·巴丟在論述20世紀的開端時說:“那些年,在思想的所有方面都表現(xiàn)出那是一個奇跡般的創(chuàng)造的年代,那是一個可以同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和伯里克利時期的雅典相媲美的全面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那是一個令人振奮和與傳統(tǒng)決裂的神奇的年代?!睂τ隈R雅可夫斯基來說,那是一個成長的年代,也是一個反叛與斷裂的年代。和白銀時代的“詩人車間”里的那些詩人們不同,馬雅可夫斯基從一開始就將政治行動與詩歌寫作作為一個“行動”的整體,踐行到自己的生活里。1908年,在他15歲時,他就退學加入了俄共前身俄國社會民主工黨。他散發(fā)過秘密傳單,策劃過越獄,并屢次被警察盯上。他先后三次被捕,第三次是在16歲生日那天。
1912年,馬雅可夫斯基在布爾柳克等人組織發(fā)起的“未來主義宣言”《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上簽名,“宣言”號稱“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統(tǒng)統(tǒng)從現(xiàn)代生活的輪船上拋下去”,因為“不忘初戀的人,不能理解最終的愛”。未來主義者們對傳統(tǒng)與古典采取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聲稱忘記俄羅斯文學的初戀,是為了得到真正的、更偉大的愛,這愛朝向未來,通往偉大的天啟?!靶浴敝羞€聲稱:“我們要求尊重詩人的權利:1.有自由造詞以增加詞典容量的權利(語言革新)。2.有對以往存在的語言怒不可遏的權利。3.有從自己高傲的前額上憤慨地摘下你用白樺樹枝編織的堂皇的冠冕的權利。4.有在海沸波翻中佇立于詞語‘我們所堆砌的巨石之上的權利?!弊悦环驳奈磥碇髁x者們在藝術上與傳統(tǒng)“斷裂”,要求創(chuàng)造的權利,要求擁有對藝術的完全自治;在政治上則擁抱無政府主義,對未來抱持一種狂熱的盲信與虛無態(tài)度。宣言的全部本質無非就是拋棄傳統(tǒng)的廢墟,去發(fā)明一個全新的未來?!澳闶窃~語粗野的第一個匈奴/只有你能吹響斷裂的脊柱橫笛”,年輕的馬雅可夫斯基完全是在一種對未來、對革命的歡娛與迷狂中開始寫作的,這種寫作既契合了他天性中狂喜、粗野的一面,同時又與他內心悲憫、人道、自由的價值觀時相沖突。他雖然對現(xiàn)存的價值、規(guī)則持否定、虛無的態(tài)度,但這種否定和批判又不可避免地引向一種啟示錄般的終極價值。如別爾嘉耶夫所言,俄羅斯民族的基本精神結構就是“啟示錄主義與虛無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
也許你就是剛剛到來的那一個使徒
偉大的祭司——你獨自戴著荊冠
你預言的1916就比1917相差了一年
這個世界的巨石發(fā)出了滾動前的吼聲
那些無知者曾譏笑過你的舉動
甚至還打算把你釘上謊言的十字架
他們哪里知道——是你站在高塔上
看見了就要來臨的新世紀的火焰
直到今天——也不是所有的人
都知道你寶貴的價值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正為20世紀那黃金般的開局定下悲劇的基調,馬雅可夫斯基以他的天才應和著這個基調,同時朝向一個偉大的、史詩般的未來敞開:“你們沉溺在溫柔鄉(xiāng)里,/你們/流著/幾世紀流不盡的淚,/我要離開你們,/把太陽當作單片眼鏡/嵌在瞪得圓圓的眼眶內”。“把太陽當作單片眼鏡”的詩人很快就會遭遇布爾什維克革命。馬雅可夫斯基與布爾什維克革命、與政治之間的關系,最是讓人捉摸不透。與其說馬雅可夫斯基遭遇了革命,不如說他擁抱了革命,那場革命正是為他狂暴的精神所準備的。他就是革命的“偉大祭師”和“第十三個使徒”。革命來臨之后,白銀時代的詩人們普遍喑啞下來,雖然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等人也想調整自己的調門以適應革命的要求,但天性中對傳統(tǒng)、對古典的眷戀,對劇烈變動的社會現(xiàn)實的不適,使他們與革命最終睽違兩途。帕斯捷爾納克的作品中有與革命文藝相通融的東西,至少不會產(chǎn)生直接沖突。他天性中的溫情與命運中那神秘莫測的“安全保護證”——如《日瓦戈醫(yī)生》里那位神秘、善良、身居高位、隨時提供“庇護”的弟弟形象,使他命運的小舟在驚濤駭浪中不致撞碎;而曼德爾施塔姆則不同,曼繼承的是阿克梅派的詩學遺產(chǎn),這其中不僅有整個俄國19世紀的詩學積淀,更有“對世界文化的眷念”(曼語)。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學趣味迥異于時代,他對當時流行的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甚至未來主義等等詩歌流派不屑一顧。他雖然并沒有讓自己變成政治上的反對派,始終以一個本質性的詩人的形象將自己的價值錨定在詩歌中,但他的氣質和音調實在不符合“合唱隊”(布羅茨基語)的要求,無論怎么努力,天生高貴的“嗓音”都讓時代覺得刺耳;另一方面,當他試圖與時代談判時,卻發(fā)現(xiàn)“時代對投降者的要價高得離譜”。他只有在一種充滿恐懼與重壓的孤立狀態(tài)中,勇敢地承擔起一個獨立詩人的使命。這副重擔被他背負到生命的終點,即便是在苦難深重的流放途中,他也沒有卸下來過。
馬雅可夫斯基則不同,革命是為他的“未來主義”所鋪設的紅地毯,他走向革命再自然不過。問題是,馬雅可夫斯基心中的革命到底是什么?又如何理解他對于革命的“寶貴價值”?馬雅可夫斯基擁抱革命并不意味著他擁抱政權;他擁抱領袖也不意味著他對個人崇拜。 “當然,更是因為你——詩歌從此/不僅僅只代表一個人,它要為——/更多的人祈求同情、憐憫和保護/無產(chǎn)者的聲音和母親悄聲的哭泣/才有可能不會被異化的浪潮淹沒”。詩歌與革命的關系并非簡單的“代言”,革命的目的是改造新人,創(chuàng)造一個美麗新世界。新人是一種真實的創(chuàng)造物,是一種從未存在過的事物。創(chuàng)造新人,首先就是要摧毀舊人,以一種戰(zhàn)士的激情,將“新人”的歷史實在性確立在世紀的開端?!皩εf人的討論充滿著暴力和勢不兩立的情緒”,這種暴力化的摧毀行動以及對新人的建構,與未來主義要求“自由創(chuàng)造”和“怒不可遏的權利”不謀而合。意大利未來主義領袖馬里內蒂在發(fā)表《未來主義的第一個宣言》時就聲稱,戰(zhàn)爭是革新世界的唯一手段:“意大利收藏的古董都應該賣掉,轉買大炮、飛機和毒氣炮。……羅馬的古跡都應該鏟除。那么,好讓出空地來蓋造工廠、炮臺,放置機器?!蔽磥碇髁x對資本主義、對中產(chǎn)階級社會趣味的批判,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天然契合。馬雅可夫斯基不會不知道革命的殘酷性,“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边@是毛澤東的一段經(jīng)典表述。如何理解馬雅可夫斯基對政治革命的擁抱?雖然他的天性中有暴烈的一面,但那畢竟只是他相互撕扯的靈魂中的一個面相。阿蘭·巴丟認為,革命者對塑造新人的激情超越了道德,甚至超越了傳統(tǒng)的準則,“任何關于新人的真實的信念都不會在乎其代價,這種不計成本的信念賦予了這種方式以合法性?!币簿褪钦f,這個世紀有一個基本的主題,那就是:新世界只能在廢墟之上建立起來,新只會發(fā)生在舊完全毀滅的基礎之上。從“世紀”的內部來看,20世紀是一個英雄和史詩的世紀, “這個世紀同時是囚籠和新生?!保ò蛠G),革命者看到的是新生,只有“舊人”才會得到囚籠和恐懼。即便囚籠和恐懼真實地存在,在革命者眼中也只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新人就是在舊人的尸體上開出的艷麗的花朵。如果我們跟隨巴丟的視野,以一種大歷史的觀念,將20世紀的革命看作一部英雄史詩,又該如何來審視各種外力加諸給個人命運的元素?在英雄主義的大歷史中,個人往往被視為簡單的數(shù)字,成為歷史的注腳?!罢缤瑯釉凇兑晾麃喬亍分凶x到的那種對(死亡)的不關心一樣,因為行動之力在強度上超越了多愁善感的道德。”(巴丟)當英雄史詩與馬雅可夫斯基天性中的英雄情結相契合時,災難性的場景多半會被他自動屏蔽。在馬雅可夫斯基詩情飛揚的年代,他對革命的擁抱更像是一種忘情的投入,這其中自有一種自我感動、自我完滿的天才成分。也許正基于此,吉狄馬加才會發(fā)出這樣的呼聲:“原諒這個世紀!我的馬雅可夫斯基”,因為“這些鼠目寸光之徒,只能近視地看見/你高筒皮靴上的污泥、斑點和油垢”!當恐懼籠罩在每個人頭上時,馬雅可夫斯基已經(jīng)提前將自己解決掉了。事實上,即便是大清洗時期的1930年代,從世紀的內部去觀察,阿蘭·巴丟亦將其視作一種特殊的“精神”,這種精神“根本不貧瘠,它和世紀之初的精神一樣偉岸,一樣粗獷,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敏銳性”。馬雅可夫斯基貌似在擁抱現(xiàn)實,事實上他還是在擁抱一種精神。當這種精神日益顯示出它本來的面目和烏托邦本性時,崇尚行動與真實的馬雅可夫斯基才最終走向幻滅。
從詩歌的內部去觀察,20世紀的詩歌與時代之間的尺度,與之前已有了巨大變化。至少在19世紀,詩人對社會的引領作用依然是明顯的,“雨果在法國,惠特曼在美國都是人們的典范”。到了20世紀,雨果的遺產(chǎn)煙消云散了,詩人們更多的是在對馬拉美的承繼中,在向語言的逃遁中,完成了詩歌與世紀的新的尺度。“20世紀建立了另一種形象,詩人成了失落的思想的殘余,在語言中,詩人是一種對被遺忘的開端的保衛(wèi)者?!保ò蛠G)無論是海德格爾的“語言是存在的家”,還是馬拉美的“從虛無或烏有中召喚出某種東西,意指包含在詩歌之負面表達中的可能和植根在語言深處的可能”,詩歌朝向語言的普遍的大面積的隱遁是不爭的事實。然而20世紀又是一個追求“真實的激情”的世紀,誠如巴丟所言,如果說19世紀是一個夢想的世紀,它宣布著、許諾著、憧憬著,20世紀則是一個唯意志論的世紀,它宣布要“立刻實現(xiàn)”這些夢想?!斑@個世紀怎樣看待自身?在任何情況下,它都不是許空頭支票的世紀,而是一個現(xiàn)實化的世紀。這個是行動的、實際的、絕對當下的世紀,不是宣示和未來的世紀”。因此也可以說,20世紀(尤其是其開端之時)的激情在于真實,它始終忠實于自己的開端,雖然這是一種固執(zhí)的忠實。馬雅可夫斯基對未來新生活的激情與時代的要求正相契合,火熱的生活與火熱的詩相互激勵, “讓風/向著古老的時日/吹去那些/糾纏不清的亂發(fā)。/我們這顆星球/歡愉/本來就不多。/應當從未來的日子里/奪取/歡樂。/在這種生活里/死去/并不困難。/但是把生活弄好/卻要困難得多。”“立刻實現(xiàn)”就要付出代價, “為了共產(chǎn)主義/不要被金絲雀戰(zhàn)勝——/趕快/把金絲雀的腦袋扭斷!”這代價早已列入詩人的倫理清單。既然是選擇英雄與時勢,要投身于富有激情的真實性的工作中,與世紀的命運連為一體,就不要后悔去破壞,因為未來建立于廢墟之上,它超越階級,超越國家,這年輕的野獸,全新的政治,與詩人之間形成一種新的聯(lián)結。英雄與革命的世紀天然帶有一種烏拖邦的破壞性氣質,激情、煽動性,馬雅可夫斯基在其迷人的個人氣質中亦具有這種攻擊性和煽動性,一種介入大眾并造成轟動效應的強烈興趣。比如他那布道般的“超自然的朗誦”,再比如,“對傳統(tǒng)的冒犯——你這個家伙,從來/就是用以吸引大眾目光的一種策略”?!皩τ谀切┣靶l(wèi)藝術來說,藝術遠不僅僅是天才作品的孤獨生產(chǎn),那里有一種集體性的存在,在那里看到的是生命。藝術不再被看作是缺乏暴力元素的美學斗爭?!保ò蛠G)這種聯(lián)系如此緊密,以至于很難再分清哪是政治,哪是詩?!安粫腥送洝锩拖蠕h的結合/是近一百年所有藝術的另一個特征/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就是在/反越戰(zhàn)的時候,艾倫·金斯伯格們/在紐約的街頭嚎叫,但在口袋里裝著的/卻是你炙手可熱的滾燙的詩集”。從一個“世紀”的長度來看,馬雅可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與世紀的巨腮呼吸相和,那種啟示錄般的視野、開闊性,那種宏大的氣質,而不是“那些沒有通過心臟和肺葉的所謂純詩”,才是吉狄馬加所最為看重的。維亞切斯拉夫·伊凡諾夫甚至稱馬雅可夫斯基是20世紀的雨果。他的“長臉的兄長”帕斯捷爾納克也毫不掩飾對他的熱愛:“有人建議我談談自己時,我就會開口講馬雅可夫斯基的事。這并沒有錯。我崇拜他。我把他視作自己的精神上的天際線。”談到馬雅可夫斯基與時代的關系,帕斯捷爾納克說:“說真的,這個人對這個國籍來說是唯一的公民。其余的人也斗爭過,也犧牲和創(chuàng)造過生命,或者是也忍耐和困惑過,然而他們都是逝去的那個時代的土著居民,盡管他們也有差別,卻都是它的好鄉(xiāng)親。也只有在這個人身上,時代的新現(xiàn)象才會像氣候般地溶入他的血液之中?!瘪R雅可夫斯基不僅參與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事實上他也參與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自我。
然而馬雅可夫斯基并不像帕斯捷爾納克所說的那樣與時代融合得天衣無縫,否則他也不會最終舉槍朝向自己的胸膛。他與現(xiàn)實之間的齟齬始終存在。1924年,馬雅可夫斯基寫出大型政治抒情詩《列寧》,滿懷熱情、情緒飽滿地為領袖唱贊歌,但領袖對未來派藝術向來不感興趣,列寧曾對德國女革命家蔡特金說:“我不能認為表現(xiàn)派、未來派、立體派和其他‘各派的作品是藝術天才的最高表現(xiàn)。我不懂它們。它們不能使我感到絲毫愉快?!备郀柣诨貞涗浿幸舱劦剑袑帉︸R雅可夫斯基是不信任的:“亂叫亂嚷,捏造一些離奇古怪的字眼,并且他寫的全是不需要的,在我看來,——不需要而又難懂。一切都是不連貫的,難讀得很?!?921年,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一億五千萬》將要出版,列寧在給盧那察爾斯基的一張便條上寫道:“我認為,這類東西十篇里只能出版一篇,而且不能超過一千五百冊, 供給圖書館和一些怪人?!毕啾锐R雅可夫斯基,列寧更喜歡普希金一些。直到詩人寫出《開會迷》那樣針砭時弊的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的作品,才得到了領袖的贊許:“詩寫得怎樣,我不知道,然而在政治方面,我敢擔保這是完全正確的?!痹娙撕髞矸此嫉溃骸耙晾锲嬲f得好,我那時能是什么共產(chǎn)主義者?我是作為無政府主義的知識分子來接受十月革命的?!辈樽约簩⑽磥碇髁x與共產(chǎn)主義革命相提并論感到“幼稚”,自此脫離未來派,更加積極地參與到現(xiàn)實革命中去。馬雅可夫斯基原本希望能通過社會革命來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革命”,卻不知不覺滑向了“革命文學”,不僅自覺地參與“社會訂貨”,甚至用更為激進和嚴格的政治標準檢查、修改自己的作品。這場社會革命非但沒有為他帶來徹底的、終極性的安慰,讓他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理想,相反,他的詩歌正在被吞噬。據(jù)愛倫堡回憶,馬雅可夫斯基后來也開始懷疑自己以前的作品也許更好。1930年,馬雅可夫斯基在其最后一首未完成的詩《放開喉嚨歌唱》中說他一直“抑制著自己的歌喉”。我們沒有必要掩飾馬雅可夫斯基與政治之間的齟齬, “不是你所有的文字都能成為經(jīng)典/你也有過教條、無味,甚至太直接的表達/但是,毫無疑問——可以肯定!/你仍然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的公民”。要做一個時代的“詩歌公民”必然會觸及政治。馬雅可夫斯基最終的幻滅,與他沒有處理好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有關。用阿蘭·巴丟的說法,政治與文學存在相互重疊的兩種關系,一個是內在于藝術的,通過對形式的激活與創(chuàng)造,觸及斷裂,并最終“觸及了作為存在的黎明的對真實的激情”,而這也是馬雅可夫斯基擁抱革命的出發(fā)點;另一個則是外在的過程,通過與政治的關系,在一種“無限的集體形式下”去觸及某種斷裂,創(chuàng)造新的黎明。但這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藝術自治的問題,一旦藝術自治與功利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沖突,這兩種異質的創(chuàng)造形式無法真正“熔合”,做出犧牲的只能是藝術和藝術家。馬雅可夫斯基雖然一再標榜自己的革命正統(tǒng)性,但他詩中不時流露出的天才的個人主義和形式主義傾向還是時常受到所謂正統(tǒng)派的攻擊,他從來都不是他們所認同的“同路人”。他以一種自我毀滅的、反對一切偶像和規(guī)則的狂熱融入革命,而革命也在徹底否定、打倒一切的傾向中應和著他內心的極度渴求。但馬雅可夫斯基內心又有一種天啟般的悲憫情懷,一種深刻的虛無主義傾向,這種人道的情懷與現(xiàn)實時相齟齬。在內心幻滅、排斥、愛情受挫、身心俱疲,內外夾攻之中,馬雅可夫斯基最終舉槍走向了自己毀滅的頂點。雖然在他死后不久,他就被領袖樹立為文學界的偶像, (“馬雅可夫斯基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我們蘇維埃時代最優(yōu)秀的、最有才華的詩人。對他的紀念和他的作品漠不關心是犯罪?!薄勾罅郑┑缗了菇轄柤{克所說: “如同葉卡捷琳娜時代推廣馬鈴薯一樣,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p>
在你活著的時候,誰也無法快過你的速度
你最終跨進傳說只用了一步,以死亡的方式!
——吉狄馬加《致馬雅可夫斯基》
馬雅可夫斯基的自殺作為一個主體性事件,標志著一個心懷人道與悲憫,同時兼具俄羅斯虛無主義與啟示錄情結的大詩人,在試圖將自我實現(xiàn)與自我救贖與他所處的現(xiàn)實捆綁在一起時所遭遇的無解與無告。這不僅是他個人抒情詩的黃昏,也是迷狂的個人主義在現(xiàn)實面前所遭遇的一次沉重的觸礁。他的符號性意義在于,詩歌與革命在黎明前的友誼也許真摯而美好,一旦太陽升起,最明亮的星辰也難免黯然消隱的悲劇。從“世紀”的角度來看,馬雅可夫斯基是20世紀啟明時期最明亮的星,一個美麗的黃金般的未來在緩緩展開,他仿佛就為此而生。帕斯捷爾納克甚至略懷嫉妒地說:“他從小就被未來寵壞了,這未來相當早就已被他所掌握,看來還是沒有費很大力氣就掌握住的?!彼盐兆×碎_始,可惜無法掌控結局。當世紀像一只十惡不赦的恐獸難以自控時,此時舉槍面向自己,也許是他能夠完成的最偉大的結尾了。
理解馬雅可夫斯基也許不難,我們既可拉長時間的視線,從世紀的角度向他投去英雄般的注目,也可以從詩的角度,向一個天才送上人性的溫情。如吉狄馬加詩中充滿真情的贊美與致意:
馬雅可夫斯基,沒有一支鎧甲的武裝
能像你一樣,在語言的邊界,發(fā)動了
一場比核能量更有威力的進攻
難怪有人說,在那個屬于你的詩的國度
你的目光也能把冰冷的石頭點燃
但問題是,馬雅可夫斯基還有沒有復活的可能?他會在何種意義上在新世紀重新復活?吉狄馬加在詩中給出的答案是:天才不死——
馬雅可夫斯基,時間和生活已經(jīng)證實
你不朽的詩歌和精神,將凌空而至
飛過死亡的峽谷——一座座無名的高峰
那些無病呻吟的詩人,也將會
在你沉重粗獷的詩句面前羞恥汗顏
你詩歌的星星將布滿天幕
那鐵皮和銀質的詩行會涌入宇宙的字典
你語言的烈士永不會隕落,死而復生
很多詩歌天才都有其不朽的成分,這些不朽的價值就像微量元素匯入我們的文化。馬雅可夫斯基的不朽,還不僅是其作為“語言的烈士永不會隕落”,詩歌的星空布滿不朽的星辰,但周而復始落而又起的只有一顆太陽。馬雅可夫斯基升起于20世紀的啟明時刻,在21世紀的今天,正好是一個世紀的輪回。我們該把馬雅可夫斯基重新召喚回來嗎?事實上十多年前,我的朋友沈浩波已經(jīng)在用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體”召喚他的幽靈。他雖然批判了馬雅可夫斯基所生活的現(xiàn)實,但用的卻是馬雅可夫斯基的方式。這是一種深刻的悖論,我們都知道馬雅可夫斯基陷入過一個什么樣的陷阱,這陷阱為時代的獵人所設,但我們在批判這陷阱的同時,卻依然會像馬雅可夫斯基那樣從容以赴,似乎那座陷阱并不為我所設。吉狄馬加也在道德倫理的意義上重提馬雅可夫斯基的未來詩學和批判詩學,他以馬雅可夫斯基的方式為馬雅可夫斯基的復活做出預言;他以類似于馬雅可夫斯基的道德熱情、文化姿態(tài)和迷人聲調,聲討21世紀的道德淪落、資本罪惡和生存危機,呼吁多元文化、傳統(tǒng)精神和最終審判的來臨。如果我們認為這種批判依然有效,就必須承認馬雅可夫斯基重新復活的正當性。當馬雅可夫斯基不僅僅在他的語言天才里復活,而且還在他宏大的人類視野、在對未來的熱情擁抱里復活時,我們知道,一個激動人心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慶祝時刻就要來臨了。此時,馬雅可夫斯基既是導師,也是不幸的榜樣。一個詩人該如何接納這樣的時刻,而又不至于兩次踏入同一座陷阱?吉狄馬加以他詩人的預言家般的激情,與充滿道德思辨的熱血情懷,試圖披荊斬棘,重塑一個世紀前的榜樣——
馬雅可夫斯基,新的諾亞——
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巔,等待
你的方舟降臨在陸地和海洋的盡頭
詩沒有死去,它的呼吸比鉛塊還要沉重
雖然它不是世界的教士,無法赦免
全部的罪惡,但請相信它卻始終
會站在人類道德法庭的最高處,一步
也不會離去,它發(fā)出的經(jīng)久不息的聲音
將穿越所有的世紀——并成為見證!
2016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