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含章
我不知道如何來描述這簡單而輕盈的小球,這項在靈活的抽殺中聲音清脆的的運動。乒乓,單是這奇妙的擬聲漢字就足以令人著迷了。亦舒寫過一本結(jié)局美滿的同名小說,有關(guān)風(fēng)花雪月。而我要講的,是另一件事。
悲憫或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特性,雖談不上是多么高貴的品質(zhì),卻也是人性中微弱的閃光點。人骨子里自視的“高等動物”作祟,逐漸對于同類中的弱者也抱有強烈的同情。
于是街頭巷尾常見此類的議論,不幸者的事跡被生動的渲染后成為津津樂道的話題,言語中不乏幸免于此的欣喜,但一顆同情心終究使人們給予了弱者更多的憐憫。
“那是個多不幸的家庭喲?!彼坪跻磺泄适碌拈_頭都要有一句此般感慨,而母親此刻的神情使我確信故事的真實性,于是認真聽了下去。
“那男孩的父母本都是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套單位分給的房子,按說生活富足安穩(wěn),可這男孩……”母親停頓了下。
“如何?”我急忙問。
“男孩的智商……都十幾歲的孩子了還拖著鼻涕滿街哭鬧,心理上仍似個幼兒……”
“唔。”我驚了一下,但覺得心里的幼稚未嘗不是件妙事,毋須理解塵世煩惱,懵懂但快樂地走一場人間之旅,不,這絕不能稱作不幸。
母親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繼續(xù)說:“你必須明白照料一個永遠停留在六歲的孩子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么,男孩的爸爸和妻子離了婚,拋下這對母子去了別的城市?!?/p>
是愛情的結(jié)晶終結(jié)了這段婚姻,離婚是兩個的人的事,此種生活的選擇不能稱作“拋下”,若拋開“父親”這個崇高字眼后的諸多承擔(dān),男孩爸爸的選擇不必遭受此番譴責(zé)。
“男孩的媽媽還要忙著上班,男孩無人照料只好鎖在家里。這不,上個月差點弄出火災(zāi),幸虧鄰居發(fā)現(xiàn)及時……你可見過那男孩?在課堂上待不住,同齡人見了都瘟疫似的避之不及,整日只與幼兒園嗚啊哭鬧的孩子一塊玩,他的媽媽恐怕愁得要命……”
母親終于講完了這不幸的故事,我卻沉默了。我們沒有插手別人生活的權(quán)利,無法妄加評論別人生命的不幸。
腦海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拖著鼻涕、目光呆滯、傻笑不止的男孩形象,唔,永遠長不大的幼兒,真是不幸。而后又開始反省自己沒由來的偏見。
乒乓球是我與相距二十多歲鴻溝的母親難得的一項共同喜好,于是默契地經(jīng)常練習(xí)以填補巨大的代溝。條件自然沒有充裕到可以買一張?zhí)焖{色的球臺隨時消遣,但體育場的公共球臺絲毫不減我們的興致。
因了球技平庸的緣故,常選角落里的乒乓球桌,我與母親反而發(fā)揮得更加自若。母親全神貫注之時仿佛年輕了二十歲,身體也變得靈活迅捷,定是這清脆的聲音喚起了她童年以及青年的記憶,我也樂于用這種方式幫母親找回青春。
看球的男孩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撿球時才注意到他,十二三歲的樣子,面孔白凈,安靜地坐在角落里。
發(fā)球時我撇到男孩的眼睛緊緊地栓在了乒乓球上,專注的神情使我不禁莞爾。果然,他開口了:“阿姨,你們在打乒乓球啊?!甭曇羟宄海?,多有禮貌的孩子?!班?,是啊。”母親卻只是應(yīng)了一聲,眼不離球。奇怪,她一向是熱情友善的人,此刻的態(tài)度顯得過于冷淡了。男孩卻不介意,眼睛轉(zhuǎn)向我:“姐姐,你們打了很久了吧?!惫?,居然如此委婉地表達想要打球的愿望,我故意逗他:“不,我們剛剛開始?!蹦赣H卻不為所動,但接連的失誤表明她此刻心不在焉。我不滿:“老媽,你這幾球也太爛了吧?!?/p>
男孩終于鼓起勇氣:“姐姐,能讓我打幾球嗎?”我連忙遞給他球拍,早說不就得了?!安恍?,你太小了,你打不好?!蹦赣H突然的拒絕讓我詫異不已,雖然是個陌生的小男孩,但有如此的禮貌與教養(yǎng),打幾球有什么大不了的,母親何時變得如此冷淡與吝嗇?男孩的語氣更加誠懇:“阿姨,我練習(xí)過,球技很好的,就打一會兒好不好?”
我詫異地望著母親匆匆裝好球拍,乒乓球也顧不得撿就要離開。母親湊過來耳語:“這就是那個男孩……”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母親的異常言行有了充分的理由,可如此可愛、有禮貌的男孩,當真被奪取了成長的權(quán)利?可惡的命運!
母親拉起我的手離開,我似有千萬句話抵在嘴邊,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仡^看到男孩苦苦張望的神情,終于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的呆滯,隨即我的神情也變得迷茫起來。
“他纏起人來沒完沒了,若是應(yīng)了他,怕是要千球百球地打下去,再過一會兒就得撒潑哭鬧,怎么哄都不好的……”像是為剛才的舉動解釋,母親兀自說了許多話。我自然沒有看到那一幕。
男孩的異?;蛟S并不都是命運的不幸,而是時常揣著一顆所謂悲憫之心卻將其拒之千里的我們,用異樣的眼光剝奪了他享受正常生活的權(quán)利。
我們將男孩視為不幸者,殊不知真正不幸的,正是以善者自居的我們,因那即將泯滅的人性之光。
此后我很少打乒乓球,但乒乓之聲卻時常響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