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羅馬的綠皮火車

鹿戈

在家和愛里淪陷，沒有人再想坐綠皮火車獨自遠行，就算它是通往羅馬的。

1

我的名字叫安東。沒那么多錢，也沒那么多妞，我厭煩朝三暮四，我只有我老婆，可是現在，她走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早上她披頭散發(fā)地從洗手間出來，嘴角還掛著沒有洗漱干凈的牙膏殘渣，她乜斜著眼睛，看我睡得四平八穩(wěn)，然后她說，安東，我要離開懶得要死的你。

這種話她跟我說無數遍了，每次我都當她是在夢游?？蛇@次不一樣，這次她嘴角的那一坨造型很丑的牙膏渣嚴重激怒了我，于是便對她破口大罵。我說，你有病啊，你拎起自己的頭放門縫擠三下，看看你是不是穿越了！

她一秒鐘就哭了，還哭哭咧咧地說，好，我去擠，我擠死得了，是你他媽逼我的！我用近乎跟小微企業(yè)老板談工資的語氣指責她，罵人你可以罵，但請不要捎帶上家里人可以吧？我覺得我語氣柔里帶剛綿里藏針，態(tài)度、技巧、時機什么都恰如其分，她應該被我說服，低頭懺悔。

沒想到她居然歇斯底里地咆哮了：我說的是你他媽逼我的，不是你他媽逼我的！你們全他媽逼我！說完她深蹲下來，抱頭嗚嗚嗚。腿像個“M”，手臂像個“M”，頭像個“O”，造型挺別致的。

我急了，想跳起來摑她一個耳光，這個動作我都在腦海里演練過無數次了，但歲月蹉跎，一直未遂?？伤恢笨抟恢笨?，我怕她哭瞎了，所以閉嘴了。

2

但我心里還是不服，我覺得人類可以粗鄙到去干架和吵嘴，但有些底線卻堅決不能觸碰。比方說，不能弄亂發(fā)型，不能揪耳朵，不能踢蛋，不能牙都沒刷干凈就罵人等等。我是個有理想的人，我希望生活在有話好好說的時代。

就是這樣，我們總是不停吵，完了又膩在一起，像彼此的癩皮狗，牽著不走，拖著滑翔。這種爭吵像闌尾炎，像大姨媽，像宿命。爭吵的時候，我懷疑她真的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不爭吵的時候，我們像一對尋常的地球人在愛情里墮落。

可這次爭吵卻有點不一樣，她居然在爭吵之后消失了。有可能去泡吧了，也有可能去了古代，誰知道呢？

此時的我，站在去尋找她的綠皮火車了，在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跤X得應該打飛的或者乘高鐵去找她。但我又想了一下，這些都太高冷，對于尋找而言，唯有綠皮火車是沒有違和感的。

這個世界花錢快，學壞快，通訊快，上床快，什么都快，我不能讓找尋之旅也變得這么快。在咻的一下就能到目的地的飛機上，無法醞釀我傷感的情緒，也無法看到黃昏里太陽的余暉中泛出的哀傷。

3

我在車廂交接處仰頭尋思，她能去到哪里？正當我想得快要絕望的時候，我的眼前亮光一閃，出現了一個姑娘。她跟人打招呼的方式相當驚艷，她劈頭蓋臉就問我：你為什么盯著我的胸看？

這件事情是一件非常吊詭的事情，我本來打算好好跟她解釋一下這個問題，但是眼神一對上看她時，就回了句：你都擋住我太陽了！

這姑娘一看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嘴炮，生活中這種女的不少，把自己整得跟大灰狼似的，內心卻住著一只小白兔。一看我沒好氣，她灰灰地坐在我的對面。我也有點自責，主動遞半盒餅干給她吃。

話說回來，你為什么要把內衣穿在外套外面？我終于忍不住這么問她。她咬著半塊餅干，含混地說：你猜。

我最恨女人讓我猜，于是挖苦地回答她：你不是要做女版超人吧，男超人內褲外穿，你內衣外穿，也算是對這一創(chuàng)意的致敬。

你少扯，她說，再猜。

那你就是藝術院校的學生，在搞行為藝術？你是不是想當網紅？

她苦笑了一下，說不是。然后批評我：我雖然不是藝術學院的學生，但我看不慣你們這些動不動就侮辱藝術生的人，他們并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神情有點落寞，眼睛里充滿了哀傷。

她仰了一下頭，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就把手機的外放打開了。那是一首許巍的新歌，歌詞里唧唧歪歪唱著：那些幽暗的時光，那些堅持與慌張……當播到"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惡俗，想讓她關了手機，卻發(fā)現她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我嚇了一跳，笨嘴笨舌地安慰她：你表，心里有什么話說出來可能好一些。她忍住哭腔沉默了大概十分鐘，然后抬起頭來，對我講述了她那個扯淡的感情故事。

簡單地說，這個內衣外穿的女超人的愛情，就是個在愛情里回頭無岸的故事。我懷疑這次他可能真的跟別人上床了。她有點哽咽地對我說。

4

她有個藝術系出身的小男朋友，他們結緣居然不是通過什么志趣相投、相互欣賞，而是小男朋友在幫她修電腦的時候，發(fā)現了她收藏的閨房照片。

當時倆人都挺尷尬的，后來為了彌補這種尷尬，小男朋友腆著臉主動送了她一束花和一盒德芙。她于是感動得無以為報，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這個開局也真他媽的正能量。

在一起之后，就是所有他媽無趣的橋段。為雞毛蒜皮吵架，為一點小醋死干，聽得我都直打瞌睡了?？墒桥送蝗辉掝^一轉問我：哎，你說，什么叫個人空間，什么叫自由意志，什么叫獨立人格？

我說你神經病吧，怎么這么多問題？

她接著說，我就是喜歡跟他在人前頭摟摟抱抱，我就是喜歡喂飯給他吃，我就是喜歡跟他雙休日都窩家里。愛情不就應該是這樣嗎？他為什么總訓我，為什么還時不時就逃離我呢？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我說總是這樣嗎？她擺弄著手指說，都第九回了！我今天就是去找他的，每次他都躲在他那些狐朋狗友那里。我懷疑他是對我審美疲勞了，想去找別的女人，可是好像每次發(fā)現都不是。你說他是不是真有病，真搞不懂你們男的！

我心想，搞不懂就對了。照顧到她是女的，我沒好意思擠兌她，就問她：既然這么糾結，干脆分了得了唄！

她說，分不開，投入的太多，經歷的太多，走得已太遠，根本就分不開。分開了就痛，比痛經痛。但在一起又吵，比月經不穩(wěn)還煩。

她眼含淚花地繼續(xù)說，可能今天他真的要跟我分開了。我跟你說話的這會兒，他可能正在跟一個女的卿卿我我，我穿成這樣，就是想隔空鄙視下他。我恨他，但我不想離開他，我現在只想知道這孫子上哪兒野去了！她說著，一行眼淚像貪吃蛇一樣從臉頰上蜿蜒而下。

她情真意切的粗口有點感動我了，我一時無措，不知道怎么能寬慰她一下。我說你別這樣，畫風多亂啊！

5

她繼續(xù)說，真的，你有沒有覺得，那種不耐撕逼的感情，都是膚淺的。愛情就是個笑話，每一個橋段都不能太嚴肅對待，不然就得地震。那些原本你堅守的，你認為動了就會死的部分，有一天都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個傻缺。愛恨悲歡，青史風塵，都是過眼云煙，你保不了跟你朝夕相處的人在背過你的地方干過什么惡心的事。愛自己多就會限制，愛對方多就會放任，往深里走都是懷疑，往遠里走都得原諒。大夢似長歌，我他媽算是看透了。

我沒有想到這姑娘看著這么浮夸，談到感情，居然也能這么一套一套的。看來每一個被感情折磨得遍體鱗傷的人，都是哲學家。

火車穿過陰暗的隧道，那種有節(jié)奏的搖晃，讓人微醺。此刻，空間的所有信息都退避，仿佛只剩下我自己，和一列通往我的女人的火車。生命是孤獨的，所以要做無謂的找尋，如果運氣好，你也能在路上看到好的風景，體驗一把漫步江上月，悠悠舟里人的詩意。

歲月沉淀，傷痕累累，漸漸麻木，也漸漸飽滿。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這根本就不是文藝青年的裝逼語錄，如果你不曾在愛情里變成行尸走肉，雙絲網，千千結，就是你愛情的葉脈和年輪。

迷迷糊糊的綠皮火車上，我好像突然掉進一個漩渦，我似乎記得我問過大胸女超人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靜靜。許巍的歌吵了我一路，在某個站點，她向我告別，我抬起頭來，陽光迷人，像小時候媽媽剝的蛋卷。再然后，我終于從我老婆媽媽的家里接回了她。

然然后的某一天，我的確是被許巍那首《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的鬧鈴聲吵醒的。醒來的時候，陽光刺眼，我老婆趿著拖鞋從洗漱間走進臥室，嘴角掛了一坨惡心的牙膏沫。

我說你昨晚去哪兒了？

她說，跟同事聚會，要你管？說著把背心丟在我頭上，換了吧，都兩天沒換了……

我順從地按照她的要求做事，說真的，這么多年來，我偶爾也有想靜靜的時候，但我再也沒有了想坐綠皮火車的沖動。在家和愛里淪陷，沒有人再想坐綠皮火車獨自遠行，就算它是通往羅馬的。

編輯：莫言言 happywyl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