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 曳
昨畫眉黛煙青,今祭薄命芙蓉
◎綏 曳
大紅繡幔落下來,如一朵紅蓮涌動,自紗帷中探出纖纖素手,皓腕如玉,膚若凝脂。指甲上有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縱是拿帕子掩了,亦有遮不住的婉轉(zhuǎn)風(fēng)流。
此一情景,即是晴雯夜感風(fēng)寒后胡大夫來診病時所見的艷美。每每讀至這一節(jié),便覺得晴雯是紅樓夢里最適合穿紅的女子。她穿紅不會顯出珠華堆砌的庸俗,不會生出老氣橫秋的沉悶,只恰如初初染就的蔻丹,濃色里裹挾一份天然。
雖說賈府容顏姣好的丫鬟不少,能當(dāng)?shù)闷鹎Ы鹨恍Φ奈ㄓ星琏?/p>
那一回寶玉自端午宴上悶悶而歸,心中不自在,偏生晴雯服侍換衣時失手跌了扇子骨。如此情形之下,寶玉的不悅便牽連至她身上,話說得重了,與晴雯起了爭執(zhí),鬧出不小動靜。此后他晚間吃酒歸來,與晴雯和解,言語之間道出一番新奇的愛物之理。只說若能得晴雯歡喜,將扇子撕著以作消遣也是物盡其用了。
寶玉笑著看晴雯撕扇,連麝月來勸也不管,甚至順手將她的扇子也拿來給晴雯,大有周幽王裂帛以換褒姒歡欣的態(tài)度。若非真為美人,寶玉不會將千金難買一笑的典故與其相比;若非確是天真,晴雯不會真將扇面親手撕碎??汕琏┑拿狼∫羞@份天真來襯,才足以驚艷歲月流光。
彼時冬日夜里清寒,麝月起身服侍寶玉用茶后,披著暖襖出屋走走。晴雯見她出去后,眸中狡黠的光暈流轉(zhuǎn),想要嚇?biāo)嫠!<词瓜惹皯v懶得不愿離開熏籠,吃茶都央求著麝月遞來,晴雯此刻卻沒有半分猶豫,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地出去了。天寒地凍,月華如霜??捎谒?,仿佛唬一唬麝月的歡愉讓夜風(fēng)凜凜變得不值一提,屋內(nèi)的溫暖舒適遠(yuǎn)沒有此事具備吸引力。這天下的癡人里,大抵也要算上她才能圓滿。
她有這般宜喜宜嗔的嬌俏,亦有專注細(xì)致的眉眼。晴雯病補雀金裘的一幕令多少人閱之不忘。那時她面容憔悴,唇色泛白,頭重身輕本是精力不濟。但怡紅院除卻她再無一人會界線織補之法,為了不讓寶玉焦急,她仍是綰了頭發(fā),一針一線咬牙挨著。
夜色漸深,園中一片寂靜。房中燭光映著晴雯沉靜的模樣,病中不比往日的靈巧嬌憨,卻另有一種清水芙蓉的美態(tài)。她纖指拈線,細(xì)分經(jīng)緯,依著紋理來回織補,時時端詳。因神思混沌、氣喘神虛,她補上幾針便伏在枕上略歇片刻,至補好雀金裘,長夜竟已耗盡。
這樣的沉靜于她而言實不多見。素日里的晴雯剛烈不折,周身的氣質(zhì)一如她那金鳳花染過的指甲。她敢愛敢恨,喜怒分明,所以她為著李嬤嬤動了留給她的東西而表露不滿,對偷東西的墜兒毫不留情,但也在芳官被干娘欺負(fù)時出言維護(hù)。晴雯管教小丫頭們的態(tài)度不好,時有訓(xùn)斥,也皆因她的性子實在要強,眼里容不得沙子。
晴雯太直率,情緒都寫在臉上,行事亦不愿委婉。怡紅院中寶玉與襲人、麝月等的情事,雖一眾丫鬟看得分明,卻都不敢說透,唯有晴雯言語之間當(dāng)面道出。自古便有禍從口出的道理,有時幾句無心之語足以讓姐妹間生出嫌隙,甚至為日后禍?zhǔn)路N下誘因。長此以往,晴雯便招人記恨,生出流言蜚語。
那日王夫人與鳳姐商討如何暗訪查探園中不檢點的風(fēng)氣,王善保家的便趁勢添油加醋誣陷晴雯。彼時晴雯去見王夫人時,因素知她不喜濃妝艷抹之輩,連日里又身子不適,并未十分妝飾,自以為無礙。可午睡才起的晴雯落入旁人眼中卻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殊不知美人素淡時也有不同于常人的風(fēng)流韻致。如此一見,王夫人更對誹謗之語信以為真,當(dāng)即撂下話來訓(xùn)斥一番,后來甚至將病入膏肓的晴雯攆出園子。
世間多少事如霧里望花,捕風(fēng)捉影便下定論,反倒是本來面目藏而不顯。晴雯容顏生得比別人好些,便易惹人疑心。她性子剛烈不懂圓滑,又不知明哲保身,更易引人記恨。人們皆以為她的明艷風(fēng)流便是輕狂放浪,孰知賈府眾人里未必能尋得出幾個自重自愛如晴雯之人。襲人低調(diào)而頗有心計,麝月亦不顯出挑,她們成了安分穩(wěn)重的化身,晴雯卻平白替人承受了獻(xiàn)媚取寵的罪名。
晴雯不是不曾愛著寶玉,只是始終用一種干凈純粹的感情,近乎倔強地守著底線。
那個落雪的冬日,寶玉一時興起寫下“絳蕓軒”三字,囑咐貼在門斗上。晴雯一襲紅色襖裙,冒著雪爬高上梯,小心翼翼地展開紅紙,凍得僵冷的手指一點點鋪平貼上,唯恐一點兒不好。她平日里不必做粗活,冷起來的時候常在暖爐旁不愿挪動,卻因怕別人貼壞了寶玉的字,情愿受著寒意。
她為寒冬里寶玉為她呵手的溫暖歡喜,卻亦在平日里刻意與之保持著適度的界限。她主動避開伺候?qū)氂袷嵯吹挠H近時機,一直拒絕與寶玉同眠一處,從來不曾動過玲瓏心思。臨終時晴雯哭得聲聲凄斷,只說以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到底不過是她的癡心傻意。
她的天真爛漫,她的錦繡年華,在一汪深潭里注定香消玉殞。身在深宅大院,棲于富貴門楣,正因未能習(xí)得世故虛言,藏不住喜怒哀愁,才抱屈含冤枉送了自身性命。
那破舊低矮的房內(nèi),連茶水都無草木之韻,獨余苦澀而已。她發(fā)絲凌亂,臥于床榻,與寶玉訣別之時心中唯有悵然。她和著淚水咬下那染得通紅的指甲,如同用盡力氣與紅塵俗世訣別。她在生命的最后交付了她的真情,日后風(fēng)流靈巧也已魂歸他處,再無怨懟。
后來寶玉于芙蓉花畔夜祭晴雯。花影后傳出女兒婉語,走出的佳人正是黛玉。書中寫晴雯眉眼間頗有幾分似黛玉,亦有不少筆墨由晴雯映照出黛玉的命數(shù)??晌也⒉挥X得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或許她有黛玉世俗化的表現(xiàn),但她更是她自己,紅樓中再無一人有她那份艷極的生動天真。
黛玉是詩,婉約含蓄,有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和不盡的眼淚。晴雯如戲,濃墨重彩下是澄澈剛烈的內(nèi)心,活色生香地唱著獨一無二的詞曲。她們相同的地方大抵是都太倔強,也就都不能長久地存于世態(tài)炎涼。古今多少風(fēng)流名士,亦是囿于此。
《芙蓉女兒誄》中寫道:“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她的鮮妍靈動,那來不及綿延的十六載悲歡,在時光里終將沉寂??伤衷诙嗌偃擞洃浬钐幟髌G如初,她是芙蓉花神,世間只此一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