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婷
【一】
咖啡廳里音樂繚繞,瑞瑞附在我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對我們這種碼字狗來說,什么時候才算真正放下一個人?”
我搖搖頭,她夸張地一擊掌:“就是當(dāng)你能把他寫出來賣錢的時候?!?/p>
看著她笑得前仰后合,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擠出一個生澀的微笑:“瑞瑞,這回我要寫一個故事,一個真實(shí)的故事?!?/p>
我看著窗外,顧明朗,這回,我是真的要把你放下了。仿佛有鐵皮火車從我眼前轟隆隆駛過,巨大的陽光傾瀉而下,晃花了我的眼睛。
【二】
那是6年前的事情了,一次偶然的座位調(diào)整,我坐在了顧明朗前桌。本著矜持原則,我一整天都沒跟他講話,直到晚自習(xí)的時候他戳了戳我的肩膀:“今天是萬圣節(jié),咱們來聊一些神奇的事情吧?!?/p>
我頓時來了興趣,放下課本雙手搭在他的桌上:“比如說?”
“比如說時光倒流啊?!彼闷鹨恢ЧP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現(xiàn)有的時間等于光速減去超光速,這個數(shù)值恒為正。一旦人類創(chuàng)造出了超光速,這個數(shù)值就變成負(fù)數(shù)了,所以時光就可以倒流?!?/p>
“是不是很神奇?”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松果掉進(jìn)了幽泉里。剛剛那一大通理論我卻全然沒聽進(jìn)去,只看到他低頭很認(rèn)真地寫公式,細(xì)密的睫毛投下一圈薄薄的暈影,真好看啊。
我至今也沒搞懂,為什么我一個理科白癡,卻能和別人侃侃而談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而我還假裝聽進(jìn)去了,并且津津有味。
那晚我去走廊打水,還沒倒到一半,頭頂?shù)臒艟腕E然熄滅,陰森森的冷風(fēng)直往我脖子里鉆。我失手打翻了水壺,顫顫巍巍回頭,卻看到顧明朗靠在開關(guān)旁沖我打招呼。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狠狠推了他一把:“嚇唬我就這么好玩?”
他往后趔趄幾步,仍然笑著,抬手指了指漆黑的天幕:“我本來想喊你看星星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彼麕易叩阶呃缺M頭,蒼穹像個巨大的玻璃罩一樣籠下來,我伸直了右手,第一次覺得離星星這么近。
他在我旁邊一言不發(fā),我偷偷看他,覺得有什么情緒在心底敲開了一道石縫,翠綠的藤蔓在其間瘋長,細(xì)細(xì)密密,蜿蜒曲折。
【三】
顧明朗是籃球隊(duì)的主力,我時常站在二樓走廊盡頭看他的比賽,看著他連過兩個人,帶球上籃,身姿既瀟灑又漂亮。我用力鼓掌,激動得比自己考試拿了高分還要開心。
“顧明朗!”我旁邊有女生大聲喊。他抬頭往這里望,我飛快地蹲下來藏身在他的視線死角里,好像做了壞事的小孩生怕被人揭穿。
他回來總會問我有沒有去看他的比賽,我裝得一臉茫然,還要刻意問一下最后誰輸誰贏。其實(shí)每場球我都看了,只是他不知道。
那時周杰倫是我和顧明朗最喜歡的歌手,下課時他會掏出隨身聽,和我一人分一只耳朵,他輕輕哼唱著,聲音干凈清亮,而我趴在他桌上,看他的指節(jié)在我眼前一下下敲打著節(jié)奏。竟然希望將時間凝固在此刻,我們兩個人突然就白發(fā)蒼蒼了。
我為心底的想法吃了一驚,顧明朗,我好像在,喜歡你呀。
漸漸從冬入夏,顧明朗中午不愛出去,就麻煩我吃飯的時候順便給他打包。我剛吃完飯,瓢潑大雨不期而至,只好找店家借了把雨傘回學(xué)校,正巧在走廊上碰到了同桌。
“哎?你怎么沒和明朗一起回來?”他朝我擠眉弄眼。
我作勢要把快餐往他頭上砸:“他中午又不出去。”
“可是剛剛下雨了,他說你沒帶雨傘要去接你來著?!?p>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心底一點(diǎn)點(diǎn)滲上來,酸酸甜甜,我姑且把它叫做竊喜。我往校門看,一眼就能從人群里認(rèn)出他:“顧明朗!”我大聲喊。
他抬頭,明明白跑一趟,卻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眼睛彎彎的,笑起來像一座橋。
我在樓上拼命朝他揮手,開心得像個小孩,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心告訴他我所有深藏在心的秘密。只可惜當(dāng)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清晨等黃昏,暗夜等天明,一再錯過,也許是因?yàn)槲覀儍扇酥g總有時差。
【四】
5月有一個體檢,我抽完血,用棉簽按著臂彎站在墻角,想要對顧明朗說出這一年里所有的心事。身旁隔壁班的女孩蹭了蹭我的肩膀:“等人嗎?”
“呃……”我欲言又止,只好轉(zhuǎn)移話題,“你說你在這等人啊?”
“嗯?!彼c(diǎn)點(diǎn)頭,“我和顧明朗約好了待會兒一起走的?!?/p>
所有的忐忑都化為難言的尷尬,就好像一顆冰凍的子彈高速旋轉(zhuǎn)著朝你心頭開了一槍,一點(diǎn)也不夸張。
她像是察覺到了我的失態(tài),低著頭臉頰泛紅:“哎呦,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啦?!?/p>
在我看來卻更像是欲蓋彌彰,我干笑兩聲:“那我先走了?!彼芄缘爻覔]手,我把她的笑容甩在腦后,越走越快,幾乎落荒而逃。
原來我和他那些深深淺淺的期待,全部都是我一廂情愿的誤會。我越想越委屈,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最后坐在馬路牙子旁嚎啕大哭,那樣子肯定丑極了。
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生日那天顧明朗送了一個水晶蠟燭,紫色的水晶蠟裝在玲瓏剔透的玻璃器皿里,杯身上綁了朵大大的玫瑰花。
他拿給我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這禮物是別人幫我挑的,我也不知道上面有朵玫瑰花,你千萬別誤會?!?/p>
原本的好心情都隨著這一句解釋煙消云散。他的話在我聽來潛臺詞就是,我們只是好朋友,你千萬別打我的主意。
我一把奪過那個水晶蠟,沒好氣地說:“我才不會誤會。”看起來好像很不喜歡這個禮物,但其實(shí)這支水晶蠟至今仍擺在我的房間里,根本舍不得點(diǎn)。
【五】
細(xì)細(xì)想來,顧明朗真的帶給我太多的感動。每次輪到我值日擦黑板,他都會搶先一步幫我去擦,每次遇到我不會的題,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我,他喜歡和我一起聽歌,會把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都分享給我。
老實(shí)說,好多個瞬間我凝視他的眼睛,都覺得他應(yīng)該是喜歡我的,可是他的桌上總是堆滿了別的班女生送來的零食,雖然大多被我和我同桌吃掉了。
我想他喜歡我,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他就是人好,對所有人都好,我才不是特例,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女生想要討他的歡心。
時光漸移,眼瞅著就要高考了,各個副科開始逐一結(jié)業(yè),在音樂課的畢業(yè)考試上,顧明朗唱了周杰倫的 《安靜》。
這首歌我們曾一起聽過無數(shù)遍,但是從他口中唱出的那些歌詞都像刀子一樣朝我扎來:“你要我說多難堪,我根本不想分開,為什么還要我用微笑來帶過。我真的沒有天分,安靜得沒那么快,我會學(xué)著放棄你,是因?yàn)槲姨珢勰恪!?/p>
我看著臺上的他緊皺著眉,低頭極力遏制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這首歌是不是也觸動他了,我只知道我眼角溫潤的液體突然就掉了下來。
“你不是吧……”同桌手忙腳亂地找紙巾。我抽了抽鼻子,用袖子一抹臉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六】
畢業(yè)季很快來了。這屆高考很難,據(jù)說是福建史上最難的一次數(shù)學(xué),大家都沒考好,之后的聚會也大多意興闌珊。尤其是顧明朗,這個語文拿過130分的人,作文離題了。
我在大大小小的聚會上都沒見到他,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謝師宴。
酒過三巡,大家都站起來互相擁抱合影,大聲談笑,醉眼朦朧。我的同桌喝了好多,他抱著我大聲喊著他根本不想畢業(yè)。我當(dāng)時還安慰他,大家都在廈門,又不是以后見不到了。我隔著人群,看到另一張桌子的那頭,顧明朗一直在看我。
他看得很認(rèn)真,像是要朝我走來,可當(dāng)時我只是沖他笑了笑,然后轉(zhuǎn)移了視線。
我怎么樣也想不到,那真的就是我們的最后一眼了。我同桌是對的,告別的時候一定要用力一點(diǎn),你看看我,連句像樣的“再見”都來不及對他說。
后來我的日子還算理想,上了一所普通的本二,過著普通的生活,失去了顧明朗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大學(xué)里很少有人會像高中那樣敞開心扉交朋友,許多聯(lián)絡(luò)都基于利益關(guān)系,看慣了學(xué)生會、社聯(lián),或多或少都變得復(fù)雜了些,遠(yuǎn)不如高中那樣單純親昵。
我以為我漸漸把他淡忘了,可兩年后的一個深夜,我聽見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最終帶上耳機(jī)聽了一首歌,是薛之謙的 《下雨了》。
我靜靜聽著,一句歌詞突然戳中了我的心房。他唱道:雨還在下,像在尋你,她敲我的窗,說找不到你。
所有掩藏數(shù)年的情緒頃刻間洶涌而出,窗外是無窮的雨幕,而我捂著嘴巴泣不成聲。許久之后,我發(fā)了一條消息對我同桌說,我突然很難過。
已經(jīng)凌晨1點(diǎn)了,我顫抖著撥通了同桌的電話,把我對顧明朗所有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都說了。之所以對他說,也許是因?yàn)樗俏覀冎g唯一的聯(lián)系。
我最后黯然低下了頭:“同桌,我現(xiàn)在很想念他,特別特別想念他。但是我知道,我這一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p>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好久好久,他才開口:“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明朗以前跟我說過,他其實(shí)很喜歡你?!?/p>
真相倏然出現(xiàn),如兔起鶻落于樹叢之間。那種感覺就像心臟被一只巨手緊緊捏住,擠出猩紅色的汁液。我好難過啊,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同桌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喂喂喂”,我卻只想到顧明朗還在我后桌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偷偷看他打籃球,課間一起聽音樂,中午幫他帶飯,他撐傘去接我,甚至那天他和那個女生約好了,也只是為了幫我挑選生日禮物。
原來我那么多希望,那么多期盼,是真的啊。
顧明朗,只可惜我來晚了,你也晚了,太遲了。
后來我做過一個夢,夢里大家都回到了高二的樣子,同桌依然嘻嘻哈哈沒心沒肺,顧明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把背挺直翹起椅子往后靠,他身子前傾附在我耳邊講話。那天的陽光從窗臺斜照進(jìn)來,把他的半張臉映得幾乎透明。
那是我愛過的少年啊,他有全世界最好看的側(cè)臉。
【七】
“然后呢?”瑞瑞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你為什么不去找他?”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這一程。我已經(jīng)不是那時候的我,他也不再是那時候的他了。我們都有了各自的圈子,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交集。”
“好可惜。”她低頭攪拌著杯子里的咖啡。
深吸一口氣,我反而笑了:“其實(shí)這樣,最好。他在我心里永遠(yuǎn)那么年輕,溫暖如昔?!?/p>
真的特別感謝那些陪我走過這段時光的人,從驚蟄一路走到霜降,教會我愛,教我成長,讓我一想起來就會忍不住微笑。
顧明朗,在轟然作響的時光面前,你會對那些曾經(jīng)給過你溫暖對你很重要的人說些什么呢?“請忘記我。”或者,“請別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