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塞高
一、亡我焉支
少女在奔跑。
年少稚弱的她只憑著本能在奔跑,甚至沒從驚愕恐懼中回過神來。她的腦海中白茫茫一片,如果一定要說還有些什么,那就是星星點點的血污,與那一張張族人被殺死時凄慘痛苦的臉。
她什么壞事也沒做,阿爸、阿伯也沒有,就在一刻之前,她還緊緊依縮在母親的臂彎里。四個人一塊兒圍著營帳里的火堆,鍋子里的馬奶正汩汩冒著香甜的氣泡。她舔著嘴唇,想象著即將入口的美味,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饞貓兒似的模樣惹得阿伯哈哈大笑。
可還沒等這笑聲止歇,嘶鳴與慘叫就透過氈帳傳了進來,阿伯阿爸頓時變了臉色,可還沒等他們從一旁抽出馬刀,馬蹄便早踏破了她溫暖的家。接下來的事情她似乎有些記不清了,只隱約感到殷紅而溫暖的液體灑落下來,親人的臉以一種扭曲而痛苦的方式在自己眼前永遠定格——然后,然后……自己就已經在奔逃的路上。
少女不知道從來吃不得一絲寒氣的自己怎么能堅持著奔逃如此之久,只曉得絕不能停下——只要自己的腳步鈍重一瞬,她身后緊追不舍的那些騎手,便會以手中的兵器將她如羊羔一般宰殺。
少女曾驚惶地回頭一次,看不清那些魔鬼的臉,卻看到那獵獵飄揚的旗幟上繡著彎彎曲曲的漢家文字,她不識得,卻牢牢記著它的模樣,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她才在長者的教導中知道了這兩個字的意義。
“扶蘇”——公子扶蘇。
秦將蒙恬的監(jiān)軍,那個強大而富庶的南方國家曾經的太子——在不久的將來,將是四海與八荒之王的男人。
可是,這樣偉大的人,卻為何……非要毀滅自己那小小的幸福不可?
憤懣與憎恨噬咬著少女年幼的心,漸漸的眼中也好,耳邊也罷,周身的一切都變得朦朧恍惚。她忽的一腳踩空,身體失去了平衡,就這么滾倒在長草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山有扶蘇
又是一年早春,祁連山下的水草捱過了苦寒,終于到了年復一年悄悄冒頭的時候,淡淡的綠意點綴著尚顯荒蕪的大地,隱隱約約的,能看到細小的紅藍花。匈奴女兒們采下它的花瓣,便制成了上好的胭脂,是塞上獨有的風姿與顏色。
卻在此時,一騎胡馬絕塵而過,踐碎芳華。馳騁飛揚的少女有著一頭被編成辮子的淡金色長發(fā),風兒吹開了她的面罩,在那之后的是一張清秀卻無情的嬌媚面容。就好像血色的瑪瑙一般,鮮紅惹眼,卻觸手冰涼。
隨之而來的是十騎百騎千騎,大軍過境,寸草不生。
上郡,九原城,中軍帳。
碩大的攻防圖展開懸于架上,白皙的青年與黝黑的武者,平目觀詳。
和一旁粗豪的大將比起來,扶蘇顯得不太像個軍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英俊干練,只是他面上的溫潤之氣,輕而易舉便能壓過殺伐果決罷了。他如流傳中的那樣,是個和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王者。如果始皇帝是暴虐無情的火,那么他就是溫潤寬容的水——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始皇帝的兒子會被養(yǎng)育成這樣,但他幾乎不遜色乃父的人望,卻在某種程度上揭示出了煌煌大秦的天威之下,隱隱涌動的暗流。
“匈奴……又再次南下了嗎?明明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也是可以讓彼此間的和平繼續(xù)保持下去的啊……”年輕的皇子皺緊了眉頭。
“大人,不該猶豫了……是時候讓那些家伙明白冒犯我們的代價了。”蒙恬的低語在耳邊縈繞,扶蘇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皇上年事已高,這次出巡能不能活著回到咸陽,實在是不好說……為天下計,大人也得加緊為即位積累些功業(yè)了。趙高、李斯可都不是省油的燈,朝堂之上的紛爭,可遠遠比這邊塞之地更加波詭云譎。這些戰(zhàn)功,對您有益無損。”
“我……我知道了,讓我想想,你們退下吧?!?/p>
卻在這時,一聲急報由轅門之外直入中軍,何其惶惶。隨之而來的是一副擔架,兩個兵士抬著,平臥著一條半死的身軀。從甲胄之新舊不難判斷是一個新入行伍的小卒,只是此時形狀何其凄慘,哪有一點帝國雄師該有的風法?胸甲碎裂,傷見肋骨,左手垂在擔架邊上早已抬不起來,右小腿僅剩白骨,觀其痕跡是被野狼啃食過——該有多么強的毅力才能夠讓他堅持到回來?
“匈……匈奴南下……那個……女人……指名要殿下的命?!?/p>
年輕的士卒頭一歪便就此死去。巡邏隊遇襲的情報已經送到,似乎是相信所信賴的那位大人會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他緊緊捂著傷口以求能多殘喘一會的右手終于松了下去。
死者終于能舒一口氣離開,生者卻終歸要做出屬于自己的選擇。
帥帳燈火通明,這是個無眠的夜。
次日晨。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扶蘇的選擇,將令一級一級飛快傳達下去,整個九原城都隨著人聲馬嘶而騷動了起來。
漆黑的“秦”字大旗獵獵卷舞著,這頭由三十萬虎狼之師組成的巨獸在蟄伏了十數年之后,終于再一次磨礪起了自己尖利的爪牙。
來自草原的朔風變得更加勁疾了,好像在預示著一場殺戮的開端——又或許,預示的其實是一個男人的結局。
三、亡我祁連
九原城的異動很快就傳遍了大草原,曾被秦人屠刀劃過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那塵封已久的痛苦記憶,又一次從匈奴各部族人的腦海深處浮現了出來,他們是勇敢的馬背上的戰(zhàn)士,可就算如此,也仍然免不了戰(zhàn)栗。
十數年前,扶蘇還沒有來到這極北之地,草原不過是左右賢王狩獵的圍場。然而有一天,那片蠕蠕而動的漆黑巨影自天南而來,他們的旌旗好像烏云般遮蔽了天日,所過之處,片甲不留。就算是驍勇善戰(zhàn)的左右賢王,也被逼得不得不遠遁北漠。
一年年繁衍生息,貧瘠的北漠終究養(yǎng)不活馬背上的草原人。他們不得不彼此廝殺劫掠,爭奪所剩不多的土地與牛羊。但這終歸不是長久之計,蒙恬比天真的扶蘇更明白,遲早有一天,北方的蠻子們必將卷土而襲中原以求生存。
他想總有一天自己的大軍將揮師而上,讓這些蠻子們永遠沒有南下的可能。
看樣子,這一天比他想象中來得更早——大帳中的蒙恬輕輕舒了口氣:這也好,至少能趕在皇帝駕崩前,向他獻上去往冥界的最后一椿大禮。如此的話,自己也算沒有辜負他的信任,也為他的兒子鑄就了一顆堅毅的心吧。
大軍一路前行,九原以北再也沒有了漢人的城市,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沒有固定的國都,左右賢王的御駕來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王庭,所以這場戰(zhàn)爭注定將是漫長而艱辛的——秦軍彷佛在漫漫草海中打撈著一根細小的鋼針。他們有強大的力量,但最需要煩惱的,卻是不知道該把這力量使向何處。
極為偶然的,他們也曾虜獲過游牧的匈奴人,照蒙恬的意思,凡是知曉了大軍行蹤的存在都是必須抹殺的——畢竟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向敵人告密。但他們卻總是被扶蘇所赦免,蒙恬越來越覺得,這個因悲憫而深孚眾望的男人或許根本不適合成為一個冷酷的君王??呻S著那個血色夜晚的來臨,一切的猜忌都再沒有了意義。
那是草原上難得的一場豪雨,斗大的水珠打得秦軍的旗幡像光禿禿的樹干一般,陰沉的天氣將威武的軍容消弭于無形。低落與疲乏開始在大軍中危險地彌漫,士兵們開始懷疑自己曾經抱持的必勝信心。于是,異變便來臨了。
天際的悶雷隱隱,低沉的馬蹄聲混雜在驟雨淅瀝聲中。
賢王的戰(zhàn)士們死死咬著草葉,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在秦軍的大部隊尚未知覺時便早逼近了他們最脆弱柔軟的部分——那原本是根本不需要面對敵人的普通民眾,但全民皆兵的草原人似乎并不這么覺得。
當凄厲的慘叫在遲緩的人群中響起時,最近的友軍也在數里之外——距離并不算太遠,甚至可以聽到他們臨死前的哀嚎,但要憑雙腳趕來,卻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很快,匈奴人便得了手,然后又靜悄悄地退去,夜幕籠罩著無邊的草原,仿如上天贈給屠夫們的面紗。
中軍帳里,扶蘇、蒙恬與一眾參將相顧無言,點點昏黃的燭光下,這些曾經意氣風發(fā)的軍人,臉上都罩著一層黯淡的死灰色。
“六次了……短短四個時辰里,已經六次了!我們是來戰(zhàn)斗的,不是像愚昧的羊群般被人宰割的!”掀起門簾闖進營帳的將軍憤怒地將頭盔狠狠砸在地上,烏黑的泥水從他滿是血漬的臉上流下。扶蘇認得他,那是軍中最強壯的勇士,但現在卻焦躁狼狽得像沒頭蒼蠅。
這一夜漫長得橫無際涯,匈奴人就像狡詐的狼群,在夜幕中惡狠狠地窺伺著,時刻不忘從秦軍的軀體上撕下一塊滿是血腥的肉來。蒙恬早安排了馬隊時刻不停地巡查,但和匈奴人的侵擾比起來,這樣的應對僅僅是杯水車薪罷了。
中軍帳內掛上了最新的作戰(zhàn)圖。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思考,此刻都該退兵。然而扶蘇沒有做好說出這一切的準備。
就在他下決定前的那個瞬間,更多惶急的戰(zhàn)士連滾帶爬地沖入了營帳。他們渾身浴血,目光驚恐,而與此同時,漸趨高漲的廝殺聲也漸漸從營帳外飄了進來。
一匹馬在中軍帳外馳騁,紅衣蔽血的女子手持彎刀,幾進幾出,不能突破那殘破卻依然堅固的防守。
其他人是來打戰(zhàn)的,而她是來復仇的??尚Φ氖沁@么多年過去了,連仇人的臉都不曾見過一次,記憶里的影像一直模糊不堪。但信念是堅定的,那個叫做扶蘇的人,必須死!
兵士臨終前的哀嚎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帳內僅存的兩位保護公子的將軍意識到了局勢的不可挽回。扶蘇正持劍欲出,渾身浴血的蒙恬撞將進來,一掌切在扶蘇脖子上。
即便是九死一生,扶蘇也必須活下去。
那是皇帝血脈的擁有者,只要他還在,秦即不朽。
“公子,得罪!”
這是扶蘇在漫天繁星籠罩下的濕潤草海中醒來時,努力回憶所能想起的最后一句話。
在那之后,他便什么也記不得了,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扶上了顛簸的馬背,紛亂復雜的聲音先在耳邊漸高,在嘈雜到極限時卻又漸漸低落了下去,終于還是沒入了雨聲的大幕而不復耳聞。再然后,顛簸也漸漸停了下來,他便醒了。
映入眼簾的璀璨銀河讓他清醒了過來,他急忙從長草中躍起,可是大營也好秦軍也好,旌旗也好尸首也好,和他的記憶能夠銜接起來的東西已經全都不見了——這片荒涼的草原上,只有他自己——以及一匹已經在不遠處累死的馬?,F在,殿下也好,監(jiān)軍也好,他已經什么都不是了——僅僅作為一個“人”,要在這片陌生而危險的土地上活下去而已。
扶蘇想要向南,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那么他得回到九原,回到秦國,可哪有那么容易?
他朝著南方行走,跋涉,掙扎,可這里不是他所熟悉的土地。兵法韜略與滿腹詩書無法為他換來哪怕僅僅果腹的食物,所以沒過兩天,他就覺得自己快死了。
“如果真的死在這里的話,或許是上天懲罰我出兵的輕率吧?!彼@樣想著。
然而,就在此刻,他卻聽到了仿如天籟的聲音。
猶如草原上的天靈鳥般婉轉雋永的歌聲,雖然他不解詞中之意,但仿佛瞬間被擊中心臟一般的酥麻還是讓他不由得抬起頭來,之前所積累的疲勞與困乏,瞬間被席卷一空。
扶蘇勉力站直起身子,讓視線越過長草,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皎潔的月色下,星星點點的水泊彷佛落在地上的群星,閃著粼粼波光,那是被黑暗的牢籠長久困鎖的他所幾乎無法想象的美景。而這美景更是活生生的,扶蘇能看到水波中流淌著的淡金發(fā)色,濕漉漉的白皙臉龐,那不似人間之絕美,令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
于是乎歌聲戛然而止,伴著那一聲“是誰!”的厲喝,王與少女,便在這幕天席地之下,于焉初逢。
四、乃見攣鞮
和“部族”這個稱呼比較起來,少女的同伴們更直白地稱自己為盜匪或者馬賊——他們恣情縱意在草原之上,擄掠燒殺,無論是秦軍還是邊民都不放過。扶蘇恍然醒悟過來,自己還在九原之時或許曾就知曉他們的大名,因而現在絕不是能暴露真實身份的時候了。
久在邊關,扶蘇聽得懂一些胡語,可只要開口,就一定會被發(fā)覺秦人口音,所以無論這些匪徒們怎樣嚴刑拷打,他除了說幾個簡單的擬聲詞之外,永遠緘口不言。
不過匈奴畢竟是沒什么耐心的草原人,秉性粗豪,時日一久便對這種單純的折磨失去了興致。他們的頭領覺得該給自投羅網的新俘虜一個痛快的了斷,但這個決定卻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所阻止。
“鈴……你為何要維護他?”首領目光炯炯,他從少女眼中看到一些令他感到危險而奇怪的東西。
“我無意為他祈命,但那是我的俘虜——他的生死,不該由你來掌握,就算你是首領?!?/p>
少女如此說著,首領昂起下巴,雙目瞇成一條刺骨的縫隙,寒氣從中散逸而出??缮倥畢s毫不示弱地與之對視,并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退卻的意思。
良久,首領才終于垂下眼瞼,揮了揮手。
“就隨你吧……不過終歸要明白,他是屬于你的,就像你是屬于我的一樣——記住?!?/p>
少女咬了咬嘴唇,拉著扶蘇昂然而出,卻終究沒敢頂嘴。
就算是首領眼中的明珠,有些事情她還是了然于心的——那個男人并不欠自己任何東西,他之所以對自己客氣關懷,終歸不可能毫無企圖。隨著自己一天天長大,出落得如云霞般秀麗,再不是被他從荒蕪的草原上救回的那個小孩子,這企圖也一日日更加明顯了。
她感謝他,卻并不一定樂意去做他所希望的每一件事。
所以,這個男人來得正好——他是此刻唯一一個只屬于自己而不是首領的東西,而且還天造地設般的不會說話!
馬賊們在擄掠之后總是毫不避諱的胡吃海喝一番,這幾天里他們會醉醺醺得毫無戰(zhàn)力,久在匪巢,少女對此早習以為常。然而問題在于,首領派給她的那名親隨漢子卻從不和其他匪兵那樣,這個男人總是那么冷靜。少女偷眼覷瞧的時候,他鷹隼般的目光時而遙望著天際,時而凝視著自己,從未有過一刻懈怠。
她知道,如果自己的計劃想要成功,那么這顆首領安插的沉默卻堅定的釘子就必須被拔除,而俘虜扶蘇……則是個她所屬意的替代人選。
在名為“攣鞮鈴”的少女的特意關照下,扶蘇總算勉強在這里立住了腳跟。他沉默寡言,任勞任怨,沒人能在他身上看出一國王子的影子。鏟馬糞,堆柴草,說實話他做的都不算好,但少女對這一點并不太在意。
反正,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個不會泄露自己真正想法的,只屬于自己的人而已——在這一點上,扶蘇無可挑剔。
那天夜里,少女如往常般一人悄悄溜出營地。她喜歡那片散落人間的星宿海,安靜而美麗,人跡罕至,能讓她安靜地思索。
她知道自己終究不能在馬賊中長久地待下去,自己一天天長大,首領眼中的欲火已經越來越不加掩飾,這意味著什么任何人都十分清楚。她當然也不例外,所以她要逃離。但對馬賊們而言,匈奴的土地猶如自家后院,唯一能在這片土地上和他們分庭抗禮的,只有秦國。
那個自己所仇恨的南方國家,那個讓自己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所在之處——同樣的,也是自己所沾滿鮮血的雙手的由來之地。
雖然那幾乎是她最不愿意踏足的所在,但惟有那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才可以隔絕首領獰惡而貪婪的魔爪。
她沒有其他選擇。
點點星宿水泊映著明月與群星的淡淡輝光,每一片寧靜的水面下都好像藏著一整個瑰麗的星空。青草與清輝交映之下,少女煢煢孑立,孤單的身影與白日里殺伐果決的樣子比起來,猶如換了個人。
扶蘇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新“主人”,直覺告訴他,或許有什么秘密要在他眼前掀開冰山一角了。
“……你是南邊的秦國人?”
扶蘇心下暗驚,但是他扮演的是個沉默的啞巴,所以他控制住臉上的表情,只是輕輕搖頭。
“……不是?”少女忽然背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的逼視著他,一步步靠近過來,“不……你是,雖然你不說話,但我能察覺——你身上,有那些南蠻子才有的令人作嘔的虛偽味道?!?/p>
扶蘇的目光沉下來,他不知道是否應該直視主人的眼睛,那是一泓清水,卻出乎他意料的隱藏著太多深沉。
“哼,不敢看著我嗎?”不知不覺間,兩個人的面頰幾乎已經緊緊挨著。無論是否愿意,扶蘇都不得不接受少女目光的拷問了,這令他竟不由得慌亂起來。想要移開視線,卻又哪里能夠移得開?
沒有了面紗的遮掩,那張絕美的容顏在月色下毫不客氣地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隨之而來,也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
貴為一國之儲君的他,竟然囁嚅著,再不能說出話來。
或許是看出了他竭力隱藏的慌亂,少女的嘴角掛起了一絲隱約的得意:“哈……如我所料,南蠻子的男人也是男人,終歸不能違逆自己的欲望與貪婪。所以向我忠貞的臣服吧。如果做得足夠好……我可以考慮,給你些小小的獎勵?!?/p>
換做彼時,扶蘇對這種低劣的誘惑顯然會不屑一顧。但這次卻不知為何,好像心中受了重重一擊,明知這必然會是危險而艱困的任務,甚至得冒著暴露自己真實身份的風險,可脖子卻猶如僵硬了一般,根本無法搖頭去“拒絕”。
“……很好,那就這樣說定了?!鄙倥疂M意地露出笑容,微微后退,在漫天星斗下,她的背景忽而變得沉重悲涼。扶蘇揉揉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錯覺,可無論他怎么看,這股莫名的哀慟都沉淀得揮之不去,就好像地上的海水里原本清澈的顏色都被夜的漆黑污染了一般。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已經不是奪去他自由的主人,而是快要被無垠的夜色所吞噬的,悲哀而絕望的精靈。
“聽著,我要你協助我……”
一時間,扶蘇連呼吸也屏住,生怕漏聽了寒冷空氣中傳來的每一個音符。
“我要逃離這片草原,逃到南邊……逃去,秦人的土地?!?/p>
五、有翼圖南
扶蘇對這個意料之外的計劃極為贊成,畢竟這和他的本心不謀而合,有了少女的支持與照拂,現在他可以行動得更加自由肆意了。
秦……那是他的故國,是他終將君臨的土地,在這被擄掠為奴的日子里,更是他魂牽夢縈的歸去之處。過了上郡,過了九原城,那片富饒闊大的國度,所有的一切他都無比熟悉,比起他此時的主人,要更加熟悉的多。
為了消除馬賊們的戒心,扶蘇仍然賣力的做著份內的苦力。但是現在他有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交心的伙伴,共犯的羈絆聯系著他們。他開始覺得,或許也有必要將自己的秘密與伙伴分享一些了。
阿鈴在馬賊中地位超然,超然到盡管每日里在星宿海沉思悠游,也不會有人前去阻止。也唯有在那里,扶蘇才會張開白日里永遠緘默的口,追憶他腦海中的秦地往事。
漸漸的,在攣鞮鈴腦海中,扶蘇已經悄悄勾勒出一副秦地的模糊圖景。在那虛幻的想象中,富饒的肴函關中之地上,男耕女織的秦人無需如匈奴般四處劫掠掙扎求存。
他們只要勤勞耕作,便能衣食無憂,無需戰(zhàn)斗,亦能安靜的生存。在那里,除了一望無際的草原,更有金黃麥浪,巍峨群山,繁華的街市與堅固的城池。在那里,有著一切少女能幻想抑或不能幻想的、純粹的向往與美麗。
攣鞮鈴是草原上的天靈鳥,無論她多么美麗可人,卻終歸未能離開過這片閉塞而荒涼的土地。在扶蘇為她展現的未知美好之中,不知不覺的,她曾經自認為堅硬冰冷的心,也不由得顫動起來了。
當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也終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動搖,嘆息著露出了欣羨的小女兒模樣:“原來南蠻子的日子如此幸福美好,比起來我們反倒像是掙扎在陷阱中的野兔了。如果真是這樣的地方,那么不止要去看一看,瞧一瞧,就算真的再也不回到這片草原上來,或許也沒什么值得遺憾的吧?”
而對于這種喟嘆,扶蘇明知秦地并非只有這些美好,卻也只是沉默著,不去破壞她腦海中的想象。
很難說這究竟是出于公心還是自私,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也隱約覺得能夠帶著這不諳世事的少女永遠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會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如此一來,原本苦捱的日子便不知不覺中變得輕松愉快了許多,可并非所有人都樂見這種情況,而這一點,或許是太過沉溺于對未來的想象,無論是扶蘇,還是阿鈴,都有意無意的忽視了。
很快的,他們就意識到,自己必須要為之付出代價。
這天正是馬賊再度出發(fā)劫掠之日,一如既往的,阿鈴提著自己的愛刀一馬當先,可出乎意料的,首領拒絕了她的要求。
“這一次,我們不需要你?!蹦莻€男人的臉上什么也看不出來,但他話中的威勢依然不容置疑,“好好待在營地里休息吧……最近,你已經很累了,或許需要休息……”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侍立在她身后的扶蘇一眼:“更多,更多的……休息?!?/p>
一陣人喧馬嘶之后,宛如疾風過境般,偌大的營地便幾乎空無一人,阿鈴登高一望,滾滾煙塵徑直北去,在那方向隱隱可見陌生的炊煙。
“這倒奇了……莫非真是天遂人愿?”在二人原本的判斷中,這樣的機會大約要等到秦軍再度大舉侵攻,或者左右賢王火并時才能出現。卻萬料不到它出現得如此之早,早到他們甚至根本沒來得及做好真的逃離這一切的準備。
但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這一切,究竟是個香甜的陷阱?還是上天的恩賜?
二人對望一眼,扶蘇搖搖頭,阿鈴卻點了點頭。
“……真的要做?就算明明沒有準備好?”史無前例的,扶蘇終于在白日的營地里開口了,他總覺得首領的目光中隱含深意,而這深意異常的危險。
“有沒有準備好,不真的做了,又如何能夠知道?”可阿鈴卻不在乎,比起扶蘇,首領目光中的一切意味都只能令她恐懼,恐懼到早已喪失了應有的判斷力。
然而,在這里,無論對還是錯,他都是不能違逆她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要動作快!”
未過一刻,兩騎長嘶的駿馬便沖出了營地,毫不猶豫地朝著與首領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在他們不再能夠注意到身后時,原以為空無一人的營地里,明亮的煙火忽的扶搖而起。阿玲曾經的親隨從陰影中轉出,臉上布滿陰霾。
“小姐啊……我是真的不愿相信。但是,如果你想要背叛首領,那么,我終究只能選擇效忠一人。”
隨著煙火高升,曾經安靜的草原上,煙塵也再度滾滾襲來——只不過,這次是化為兩股,沖向了與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
早在馬賊的包圍圈尚未合攏之前,二人就早已意識到自己踩進了一個陷阱,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阿鈴躍馬揚鞭,座下馬兒吃痛,悲嘶一聲,步伐更快,少女回身對著略顯迷茫的扶蘇一聲厲喝:“還愣著干什么?非要等到人頭落地才曉得后悔嗎?只要動作夠快,首領也不一定能抓住我們!”
一時間,原本荒涼的草原上彷佛群獸圍獵著落單的孤羊,鈴與扶蘇二人左沖右突,千方百計折返向南,然而勢單力薄下,若不是首領早有吩咐要生擒活捉,他們只怕早就被漫天箭雨射成了刺猬一般。
“大小姐,你跑不掉的,乖乖束手就擒,首領尚能給你一條自新之路!”紛亂間馬賊們紛紛大笑叫囂,他們的包圍越來越緊密。扶蘇知道無論阿鈴下場如何,自己的命運是已然注定了,倒也異乎尋常的冷靜了下來。
雖然是千萬人的生命從閻王手中換來的茍延殘喘,但如果真的就這么狼狽不堪地回到九原,父親或許不會原諒鑄下大錯的自己吧?
喪失失地,一個人逃回來的廢物,皇帝不需要這種后代,帝國更不需要這樣的統治者。
這樣一想的話,和自己的同僚們一道埋葬在這無名的風沙之中,或許反而是更幸福的歸宿。
然而,他雖如此想,卻全無可能如此做。阿鈴滿溢著的求生欲望早將他裹挾得嚴嚴實實,甚至由不得他在行動上有一絲一毫的懈怠與反抗。
少女呼叱著拔出彎刀,馬賊們頓時一陣騷動——那個孩子的武技是首領親自教授的。
如果她認真起來,不再顧忌情面,那她將成為一個難纏的敵人。不付出鮮血甚至生命的代價,沒人可以阻止她。
當溫熱的血漬濺到臉上時,扶蘇才終于悚然一驚,意識到自己該做些什么了。
他的腰間也有金屬的冰冷觸感,那是阿鈴賜予他的。如今他已不再是縛手縛腳的奴隸,在逃亡的馬背之上,早已不必再顧慮任何東西。
為了生存,哪怕只是為了她,是時候讓世人明白他不僅只是個儒雅的花瓶了。
當冷澈的鐵光從他手中躍出的瞬間,那顫人心魄的寒意讓常年刀頭舔血的馬賊們都不禁顫抖了一下。
莫名的恐懼從內心騰起,他們從未想過區(qū)區(qū)一個奴隸也能擁有如此巨大的威勢??僧敺鎏K的手指輕輕拂過這塊凡鐵的脊背時,他們就真的如此害怕了起來。
“雖然不是慣用的劍……不過也無傷大雅。”皇子嘆了口氣,瞳子里的畏縮如潮水褪去般,取而代之的是妖異的血紅。那才是掃蕩六合,虎踞雄哉的皇帝一脈所擁有的真正血統,“想上的,一起來吧?!?/p>
“……哈,沒想到,我真的撿到了一個有趣的家伙啊。”
就連阿鈴都不得不驚嘆于凜冽而來的可怖殺氣,馬賊們座下原本久經戰(zhàn)陣的駿馬也不禁打著響鼻停滯不前。
扶蘇緩控馬韁,按轡徐行,在馬賊面前緩緩走過一遍。原本緊逼的包圍便不由得后退了幾步,他抬頭凝視,目光所及,馬賊們情不自禁地又退數步。
一時間陣型亂開,不待他出聲,阿鈴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聲唿哨便縱馬而出。
扶蘇心中暗松了口氣,然而下一個瞬間,阿鈴卻又從缺口處沖了回來,這叫他一時大急,沖口而出道:“蠢貨,還回頭做什么!”
然而火一般艷麗卻危險的少女又怎容得他如此無禮,阿鈴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扇上他的臉,打得扶蘇愣了神,繼而卻又被抓緊了胳膊,輕輕一下便被提上少女身下的馬背。
“兀那南蠻子,豈敢小瞧了我們草原人!”
扶蘇這下才發(fā)覺,阿鈴前腳躍出包圍,后腳馬賊們便早已張弓搭箭,更有人早急不可耐地弓矢離弦。若不是阿鈴及時返身相救,自己此刻早已和座下馬一般悲嘶著翻滾在地了。
這一下他對阿鈴更是涌起一股復雜的心緒,但時機稍縱即逝。到了此時,馬賊們早已回神,包圍重又緊密,再也不會給他們逃去的機會了。
“……嘿,我們該絕望了?”
扶蘇在少女耳邊苦笑,臉頰上還熱辣辣的隱隱作痛,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得到怎樣的回答。
“開什么玩笑,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可以放棄!”
果然,不出所料。
扶蘇的嘴角浮起笑意,點頭道:“是啊,你說得對——不到最后一刻,確實是不該放棄的……可現在,最后一刻到了?!?/p>
他再次舉起馬刀,花了最后一瞬時間緬懷了一下自己的生命,南方的父親,與治下的臣民后——狠狠地朝自己的脖頸揮了下去。
六、天地不仁
金鐵交鳴,聲震四野。
扶蘇的刀仍在頸邊,刃卻早不見了蹤影。
再看時,原來那半柄彎刀尚在半空飛舞,遠處,一支雁翎箭顫動未停,早插在了地上。
馬賊們忽的不敢再猖狂,端整列隊,齊刷刷地朝兩邊讓開路來。在空出的缺口之中,陰沉著臉的首領策馬而出,手中鐵弓尚未收回,這一箭來自何方,已然不問可知。
“別急著死,少年人,我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短短的功夫就能虜獲阿鈴的心?我花了十多年,卻只能讓她離我越來越遠?”
扶蘇忽然覺得在首領的面龐上現出一絲痛惜和蒼老,雖然一閃即逝,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看錯。
不過,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他來回答。
“阿玲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一直都是很黏我的,我還記得她抱著我的脖子蕩秋千的樣子……”首領目光迷蒙,或許是怔怔的想起了那些曾經的過往,“可是慢慢的,不知是我變了,還是她變了,雖然她仍舊效忠于我??墒俏抑?,遲早有一天她會……做出像今天這樣的事?!?/p>
頓了頓,他深深地望了阿鈴一眼。那女孩原本柔順的淡金長發(fā)已經染上刺目的血污,仙子般的空靈不再,首領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好像想要說些什么,但是還沒來得及,驚恐與震怖就爬上了眉頭。
扶蘇一愣,立刻也感覺到了。
他身前,阿鈴的身軀在震顫。身下,駿馬的身體也在震顫,四周圍,青草在震顫,大地也在震顫。
連長生天也要害怕地遮蔽起自己的面目嗎?馬賊們驚恐地望向南方的地平線。在那里,雄渾壯闊的號角聲悠長響起,塵土好像看不到邊的長墻,隱隱約約的,一條漆黑得連影子都看不到的線列從大地的另一側躍入所有人的視野,他們的旌旗也是黑色的,只有每個人的鐵盔上,豎著一綹兒如血般鮮艷的紅纓。
馬賊們互相望了幾眼,已經不必再確認了,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一切,馬兒們早嚇得嘶鳴不安,可是首領在此,他們不能貿然而逃。
毫無疑問,也逃不了。
與之前覆沒在草原上的秦軍不同,這些黑盔黑甲的鐵騎坐擁數不盡的戰(zhàn)馬,他們的兩翼早就呼嘯著沖過了馬賊們單薄包圍圈的側面,并且在更遙遠的地方緩緩合攏,這數百漢子大約從未覺得過,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渺小。他們曾是賢王的戰(zhàn)士,但僅靠著自己,沒有了天時地利,沒有了更多的同伴,他們如大軍掌中的螻蟻般插翅難飛。只要這數萬人組成的巨獸輕輕的一個噴嚏,他們就會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連殘渣也不剩下。
首領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扶蘇忽然有一種之前一切都是夢境般的感覺。如今他再度身處秦國的大軍之中,身為帝國繼承者的感覺再一次從心底浮現了。
忽的,他覺察到身前的阿鈴無意識的朝自己懷中瑟縮了一下,發(fā)梢上的血漬沾到了自己的胸口與下頷,濕潤潤的,涼浸浸的,原本該有的溫熱卻不知為何一點不剩。
不詳的預感,從他心底浮起了。
呼啦啦一陣甲光耀目,秦軍長城般的陣列也朝兩側分開來,頂盔貫甲的將軍魚貫而出,但這僅只不過是遮人耳目的前奏。將軍們的雙手是被縛在身后的,緊隨的士卒除下了他們的鐵盔,一張又一張,都是扶蘇曾經熟悉的軍中面孔。
明黃色的輝煌車蓋現出了形狀,冷漠而高傲的馭者顯然根本未將馬賊們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只緊緊盯著一個人。
扶蘇,公子扶蘇。
確切的說,是“曾經的”公子扶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若不是四周早已靜謐,這尖細的聲音大概很容易讓人忽視,但這八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對扶蘇而言卻是無與倫比的,那是“圣旨”——始皇帝的至高命令。
他一時還難以想象為何會有敕使出現在這樣危急的時刻,莫非在之前的大敗中這些同袍果然逃了出去,搬來了大軍拯救自己嗎?
然而,隨著圣旨緩緩被念完,這虛幻的希望,也終于像是被澆熄的火堆一樣,破敗崩散,隨之冒出了嗆人的黑煙。
“……朕巡行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欽此!”
馭者尖著嗓子念完,收起手中的黃絹負手而立,望向扶蘇的目光已經變得刻薄而惡毒:“公子,不,罪臣扶蘇……還不跪下接旨?”
“扶蘇……?”
叫這個名字的男人還沒來得及反駁,卻先感到自己身前的少女顫抖了一下,從她的口唇之間,低低地傳出了這幾個難以置信的字句。
“你就是……公子扶蘇?秦人的……秦軍的……首領?”
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但是要向她解釋,畢竟太復雜,所以扶蘇只能苦笑著澀然道:“是。”
“是嗎……是這樣啊……”
少女的臉掩藏在蓬亂發(fā)絲的陰影之下,讓人看不真切,但她的聲音顫抖得古怪而危險,令扶蘇忽然有些害怕。更遠處,馬賊的首領卻撫著自己的面頰,仰天大笑起來。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扶蘇,公子扶蘇!我怎么就沒發(fā)現,自己的奴隸竟然是這樣重要的家伙!草原上的鷹鷲也真是老了。老得瞎掉了這雙昏花的老眼!不過,事已至此,也都無所謂了……阿鈴啊,想起來吧!想起來你究竟是如何成為我的女兒!如何……來到我的身邊!”
阿鈴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那些她曾以為自己早已淡忘的、血腥可怖的記憶又一次如深海中涌出的黑潮一般席卷了她的心。親人橫飛的頭顱與鮮血、冰冷的長草、混沌晦暗的思緒,混雜成一片純粹的痛苦,攫住了少女幾乎要停止跳動的心臟。
“扶蘇……扶蘇!原來,你就是……扶蘇!”
她猛地回過頭去,雙目中像要噴出火來,面前這個男人的面容與記憶中那些雖然早已模糊但依舊兇神惡煞的惡徒們重疊了起來,在這個男人的旗幟下,自己的命運永遠的改變了,從幸福而溫馴的羊群一員,成為了在狼群中掙扎求生的野種。她怎么能夠原諒他呢?
扶蘇不知道阿鈴是怎么了,但是這股澎湃的憤怒卻是毫無掩藏的——事到如今,他也早已不太在乎個中理由了。
“怎么……我的父親要我自裁,你也想殺了我嗎?那本也不是什么難事,可你的首領卻留下了我的性命……哈,還真是天大的諷刺啊?!狈鎏K慘然一笑,“恨不得我死的人卻救了我,我所向往的人們卻希望我去死——嘿嘿,果然世事難料,世事難料??!”
傳旨的宦官冷冷一笑:“扶蘇大人,毋需感嘆了吧。若是違逆大王的旨意,您可是要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非逼微臣親自動手嗎?來人,賜劍!”
話音才落,早有一騎秦將自陣中昂揚而出,兜轉至扶蘇身畔,喝道:“世子,接劍!”
扶蘇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忽覺一股森然冷氣透心而起,再看時,這劍卻是自己執(zhí)掌東宮時父皇親授的鎮(zhèn)國重器,用這種東西自殺,難道不是對國寶的侮辱嗎?
他正愣神,那秦將卻忽的從頭上扯下頭盔,大喝:“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jiān),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后死,未暮也!”
秦國大軍一見此人,登時騷動異常,“將軍!”“大人!”的驚呼聲不絕于耳,就連扶蘇也不禁瞠目結舌,喜道:“蒙將軍,你果然沒死!”
原來這人正是九原城主,扶蘇的老搭檔,威震匈奴的大將蒙恬。趁著秦軍騷動,他縱馬高呼:“大人且不忙領旨,天下哪有老子臨死殺兒子的道理?依我看,這賊子的圣旨定是假的,咱們大軍在手,便先殺回咸陽城去,若皇上真有這意思,咱們便當著他老人家的面捐了這條命,也沒什么關系,可若是中了豎子的計謀——那天下安危,社稷傾覆,可就不是你我二人的性命當得起的了!愿世子三思!”
“大膽!”那使臣早聽得氣急敗壞,環(huán)顧左右,一疊聲地下令道,“快與我將叛賊們拿下!扶蘇也好,蒙恬也好,還有這些蠻子們,通通給我拿下,死活不論,寸草不留!”
然而軍心已亂,再不如之前般如臂使指,大軍之中心向扶蘇者有之,一心遵令者有之,搖擺不定者更有之,這么一來陣型便不如之前鐵桶般緊密,好像巨獸忽然四肢癱瘓一般。馬賊首領覷準時機,一聲唿哨,眾馬賊一齊揚鞭而走,當先的秦軍也不知攔還是不攔,竟然就這么被他們活活沖出了一條生路,絕塵而去了。
阿鈴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然而與她同乘一騎的扶蘇……卻終歸不可能讓她有可能逃脫。
秦軍的內亂并未持續(xù)太久,而且再如何混亂他們也明白是絕不能讓扶蘇離開的——無論是順是反,他們都需要這顆頭顱,要么送去咸陽,要么以之為旗幟,去取回另一顆更貴重的。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著,等待著世子做出最終的決定。
七、漫道行遠
罡風正烈,長草低伏,蒙恬與欽使針鋒相對,而自己的性命就懸于一線之間,究竟該——怎么辦?
與焚書坑儒的父親不同,他早已通讀諸子百家,滿腹經綸??蓛?yōu)柔寡斷的性格,卻終歸總也改不掉——這也是父親最終放棄他的原因。
所以,在圣旨面前,他終于還是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意圖舉劍自刎——如果只有他一人在此的話。
然而,他終究……不再是一個人。
在他拔劍出鞘微閉雙眼之時,一個鄙夷而冷澈的詞,清晰地跳進了他的耳中。
低沉的,失望的……令他不禁心神一顫的,兩個字。
“懦夫!”
扶蘇的劍,頓住了。
這兩個字,不知為何,好像比蒙恬無數曉以大義的言語,還要令他汗顏。
自己真的是個懦夫嗎?
在貴為皇子卻尚未成為皇帝的一生中,需要他獨立作出的決斷少之又少。他的前途輝煌燦爛,卻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歧途與分叉。這條路連終點都是早已決定的了,就是成為帝國的皇帝,如他的父親一般,獨居頂點。
然而早在許多年前,無論是父親還是他自己,其實都或多或少的發(fā)現了,其實這樣的命運并不適合溫柔乃至文弱的他。作為補救的措施,皇帝將他送到了九原監(jiān)軍,然而即使在軍中經年磨礪,他的本性似乎終于未能變得酷烈。
他擁有高超的劍術,沖冠一怒之下無人敢攖其鋒,但骨子里,卻終究不愛見血,不愛……殺人。
他覺得父親或許不仁慈,卻絕不負于“皇帝”之名。如果換了是自己的話,真的能做得更好嗎?
雖然沒有人會在他面前談論這個問題,但他心中其實早已隱隱有了答案。
大約是,不行的吧。
可是,他卻又連拒絕這一切的勇氣都沒有,為了帝國,為了父親,為了許多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期待他的人們。
他忽然明白了,其實自己真的是個“懦夫”,連拒絕、連放棄、連自由都不敢去追尋的懦夫。
其實,他是……不適合,成為皇帝的。
他明白了,所以他決定了。
或許是因為不再迷茫的緣故,剎那之間,他覺得自己心中變得清明了起來,明明放棄了為王的命運,卻好像比之前的任何時刻,都更加具備了為王的器量。
他從阿玲身后扯過韁繩,策馬而出,直視欽使:“是我的弟弟……是胡亥,派你來的嗎?”
欽使下意識的怒道:“大膽!竟敢直呼圣上的名諱!啊!不,我是說……”
“嘿,圣上?弟弟他素無野心,我還沒死便慌慌張張地占住寶座,看來這不是他的主意。李斯雖然刻薄,卻已位極人臣,不缺這從龍之功。你是趙高的人吧?”
“豈……豈有此理!竟敢質問欽使,你……你……”
不再理會方寸大亂的跳梁小丑,扶蘇背對著蒙恬,澀聲道:“將軍……一直以來,在九原,在塞外,多蒙你教誨,扶蘇感激不盡。”
“殿下這說的是什么話!那是老臣分內之事,非止如此,看那欽使的意思,皇上恐怕已然不測,朝廷震動在即,唯今之計,正需要殿下收拾山河掃蕩佞臣,咱們這便起兵南歸,叫朝堂之上的——”
“不,我不回去了?!?/p>
蒙恬正上興頭,霎時卻愣住,難以置信道:“殿……殿下,您說……什么?”
扶蘇深吸了一口氣,安靜沉著卻又不容質疑的開口。
“我不回去了……名為扶蘇的,秦國的皇子,已經奉詔自裁,不在世上了。欽使啊,就這么回報胡亥吧。告訴他,兄長已經死在了大漠之中,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我的消息,或許趙高不會相信,但胡亥會的,你不會有事。”
頓了頓,他又回望蒙恬,輕嘆一聲:“……將軍,麻煩您,讓大軍為我讓出一條道路吧。通往哪個方向都無所謂,反正對你們而言,我已經死了。”
最后,他直視前方,對懷中的人兒低聲道:“……我們不能再去秦土了,但你也不必再害怕首領——如果他出現,我的劍足以保護自己身后的人——唔,雖然我還欠你一個解釋,不過我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說服你……要不要給我這個機會呢?”
阿鈴忽的回過頭,清澈透亮的眸子緊盯著扶蘇的眼睛,扶蘇恍惚間似乎能看到那眸子深處血腥的過去。阿玲也在看,她不顧自己眩暈般的頭痛,強行挖掘著那早已多年不曾觸碰的記憶,那狂笑著的屠殺者面容在她的努力下終于越發(fā)清晰,可她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把扶蘇的面容與那家伙重疊起來。
更令她惶惑的是,她卻再一次從那張臉上感到了令人驚訝的熟悉與寒意——卻不是與扶蘇,而是首領。
長久以來,她腦海中破碎的記憶,終于清晰地連成了一串。
荒蕪遼闊的大草原上,究竟要多湊巧,才能讓另一支馬賊從漫天火光與滿地衰草中救出自己?
明明是那么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什么一直沒想到呢?
還是說……自己其實根本沒敢去想?也沒敢去面對?
打著敵人的旗幟屠滅了自己的一族,卻又撫養(yǎng)了自己長大,首領究竟是親人,還是仇人?
阿鈴自己也想不出了,首領賜給她自己那與匈奴之王同樣的姓氏“攣鞮”,終歸是對她有所期待的吧。但是無論如何,他的期待畢竟還混雜著不可言說的邪惡與欲望。相對而言,她寧可更愿意給扶蘇一個機會。
一個征服自己的機會。
秦國大軍已經朝左右緩緩分列,沉默著目送曾經的監(jiān)軍緩緩離開。兩人一馬的背影在颯颯凄風中漸行漸遠,終于變成了模糊到無法看清的黑點。無論是蒙恬還是欽使,在這個瞬間都忽然覺得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如林槍戟之中,自己所執(zhí)著的家國天下都是如此沒有意義——連擁有明明振臂一呼就能翻覆天地的人都棄之如敝屣,自己又在糾結些什么呢?
藍天無垠,草原無際,天地如此遼遠闊大,然而真能擁有將之裝入心中的王者心胸的人,又終歸只是極少數,而自己這樣的人,也許永遠只能汲汲于人間碌碌而已。
八、尾聲
史載,扶蘇為人仁,接矯詔,謂蒙恬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即自殺。
然而取代他坐擁天下的胡亥終究也沒有長久,秦厲二世而亡,可悲可嘆。
然而更奇怪的是,無論陳涉吳廣,還是各路義軍,但凡舉事,多有詐稱公子扶蘇者。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子虛烏有,只不過是天下人更懷念這個仁君的籍口,更有昔年大軍之中知曉此事卻未能真正緘口不語者留下的蛛絲馬跡,可誰又能知道那個人從歷史的視線中消逝之后,究竟又能否以自己的方式改變臣民們的命運呢?
或許,就只有浩淼的秦磚漢瓦才會無言地銘記了。而后人,終歸只能望古興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