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我最早的發(fā)小叫羅成。在第三生產(chǎn)隊,同歲的男孩就我們倆。
跟這位發(fā)小的關(guān)系,簡單而又復(fù)雜。說簡單,是因為我們共同過的歲月或經(jīng)歷,實在少之又少,甚至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記憶;說復(fù)雜,是因為兩位母親為了孩子,有過太多恩怨,甚至結(jié)下了一生都解不開的死疙瘩。
護(hù)犢子,在我老家叫“護(hù)駒子”,而羅成他娘,則是我們隊的護(hù)駒子大王。這位母親高大且粗壯,一臉橫肉,人送外號“母夜叉”。她的名言是:“三隊這群母子,沒有一個擋刀的!”
請注意,“母子”不是母與子,而是“雌”的意思。這話說得很有挑釁意味,意思是說,老娘這把快刀,割你們這幫家伙,簡直就像割豆腐!這還算好聽的,有時,“母子”會徑直用一個字代之,而那個字我就沒勇氣寫出來了。
如此生猛的一個女人,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竟然無比嬌寵,似乎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丈夫又瘦又小,外號“小猴”,因為排行老四,又有外號“小四伢?!?/p>
據(jù)我粗略考證,這個“伢”字淵源很深。在前冷兵器時代,牙齒常常是鋒利的武器,所以“牙”有勇武強壯之義。春秋戰(zhàn)國時代,排行老三的男孩,很多以“叔牙”名之,而在以“牙”命名的人物中,最著名的當(dāng)然是姜子牙?!柏蟆笔恰把馈钡暮蟠?,南方人給男孩取乳名時,往往冠有“伢”字,而它在北方最古老的遺存,則是公狗,又叫牙狗。
“小四伢”其實很不“牙”,但說話很爺們兒,他的名言是,“吃得不多,干得不少”。據(jù)說有一回他跟老婆打架,被老婆打得叫娘才逃過一劫。有人求證于他老婆時,他老婆哈哈一笑說,又嬌又嫩的這么一個男人,摟在懷里親還親不夠哩,哪舍得打!
她打不打老公,外人其實只能猜,但她從來不打甚至也沒呵斥過羅成,則是千真萬確的。那一代農(nóng)村母親,因為孩子多,也因為窮,對孩子非打即罵是一種常態(tài)。當(dāng)然,也有個別不打罵孩子的母親,但因為性格溫和,所以一般不具侵略性。羅成他娘跋扈的性格,一旦與護(hù)犢子的天性結(jié)合在一起,便會時常掀起可怕的龍卷風(fēng)。我想,在動物世界,這會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且成功的母親。
與之相反,我娘對我們相當(dāng)嚴(yán)厲,起碼是粗線條。比如有一回我挨了打,負(fù)氣之下跑到一位同學(xué)家,晚上沒有回家,母親竟然也沒有找。多年以后,這位同學(xué)的母親舊事重提,并很不客氣地對我娘說,別看你家老二很孝順,其實他小時候,你對他一點都不好。
有這么一回事嗎?母親沒有記憶,但同學(xué)的母親應(yīng)該不會瞎編吧。這件事,大約折磨了母親很長一段時間,所以當(dāng)我下一次回到老家時,剛一坐下,母親便向我求證。我想了半天,似乎影影綽綽有那么一點影子,但如果沒人提,真的就葬在遺忘的大海中了。
當(dāng)然,兩位母親的恩怨乃至對立,除了教養(yǎng)方式的差異之外,還有一點或許是更重要的,那就是為人處世相去太遠(yuǎn)。我娘雖然剛烈,但卻內(nèi)斂而自愛,她從來不串門,更不會攪和東家長西家短。對羅成他娘那種開坦克式的風(fēng)格,她是厭惡的。別人都怕這個女人,但我娘不怕,她是那種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逼急了她是敢拼命的。
這樣兩位母親,有著兩個同齡的男孩,又在一個生產(chǎn)隊,且是不遠(yuǎn)的鄰居,沖突的機會實在太多了。
我曾經(jīng)努力回憶,希望能找到一點與羅成共同玩耍的片斷——哪怕只是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然而沒有——是一個可怕的空白。
與羅成有關(guān)的記憶,最早也最深刻的只有這樣一個鏡頭:他娘坐在我家水甕旁的石頭上,我娘不理她,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而她就氣鼓鼓地坐在那兒等。
她在等我爹。
這樣的場景應(yīng)該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所以深深地烙進(jìn)了我最初的記憶。
我爹在縣城上班,一周回家一次。如果這一周羅成他娘感覺她兒子吃了太多的虧,便會在周末來我家討說法。
在我娘看來,兩個吃屎的孩子在一塊玩,說不上吃虧賺便宜,經(jīng)常是兩個母親為了孩子吵得血肉橫飛時,兩個孩子早就又玩到一起了。在我記憶中,從來沒有回家告過狀,因為無論是非曲直,如果你回家告狀,無一例外都會招來一頓訓(xùn)斥。但羅成他娘不行,她的孩子永遠(yuǎn)都是吃虧者,所以羅成永遠(yuǎn)在告狀,他娘則永遠(yuǎn)在四處征討。
我爹性情溫和,對鄉(xiāng)鄰奉行宋朝的外交:退讓再退讓。我爹口才很好,一袋煙的工夫,他就能把羅成他娘說得心花怒放。她會說:“你看,在外邊混事的人,跟在地里掄鋤頭的,水平就是不一樣!”于是帶著巨大的心理滿足班師回朝了。
有這樣一位母親寵著,羅成就跟別的孩子很不一樣,比如他沒上過學(xué)。按說,越被嬌寵的男孩應(yīng)該越讀書才是,但羅成相反。
學(xué)校是孩子的天敵,在野地里野慣了的男孩,大約誰也不喜歡上學(xué)。羅成自然是拒絕上學(xué),幾回之后,他娘就由著他了。
另外,有這樣一位母親護(hù)著,羅成很有些胡作非為,比如他曾耍弄過幼女?,F(xiàn)在想來,依他當(dāng)時的年齡,還說不上什么耍流氓,無非特別頑劣而已。不過,他的一些“作惡”手段很有創(chuàng)造性,你不服不行。
羅成用彈弓打瞎?jié)h家的雞,把一只母雞的眼睛打瞎了,瞎?jié)h坐在門口罵。羅成跑到瞎?jié)h家的園子里,用小刀在南瓜上打開一個上大下小的口子,然后褪下褲子往南瓜里拉屎。拉完,再用那個切下來的“楔子”封上,幾天后南瓜的“傷口”就“愈合”了。他四處對人說,罵吧,不出半月,就叫你吃老子的屎!
瞎?jié)h一家如何“吃屎”,外人不得而知,但羅成扎扎實實挨揍,我見識過兩回。
一回是在廟前,一個叫連寨的男孩,比我們要大好幾歲,已經(jīng)差不多是個青年了。他先故意挑事,羅成剛罵了一句,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接著是用腳踹。開始羅成還邊哭邊罵,后來被踹得臉兒黃黃的,哭和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另一回更慘,是秋收的時候,我們在生產(chǎn)隊的地里割瓜秧。一株瓜秧因為蟲害早就枯死了,已經(jīng)長成的地瓜冒出了很多嫩芽。春英說,看,長出這么多小細(xì)芽!比連寨還大一歲的生接過去說:小四芽呀小四芽!這是公然的挑釁與辱罵,于是羅成回了句“地主羔子”。生的姥姥家是地主,且與羅成的姥姥家一個村。
生等的就是羅成的回罵,于是二話沒說便用鐮把開始打羅成。鐮把的粗細(xì)長短,打人正合適,甚至可以做刑具了。他很快就把羅成打得滿地滾,把早飯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那一刻,我很同情羅成。
這兩次打架,已經(jīng)超出了孩子式的玩鬧,而更像一種蓄意的報復(fù)。我從來沒見任何一個孩子挨過這樣的揍,我甚至懷疑,兩個打人者極可能因為他們母親的唆使。更不可思議的是,事后羅成他娘沒有任何動作,不知是羅成沒有告狀,還是這位母親終于意識到自己眾怒在身,破天荒地隱忍了。
在我印象中,羅成他娘的編年史,大約就在這時換了朝代,她不再那么囂張。據(jù)我推測,并非她有多少自省,而是現(xiàn)實的疼痛使然。羅成接近成年及成長之后,依舊游手好閑,他熱愛的東西很多,但就是不熱愛勞動。我娘說,你刮了那么多春風(fēng),這會兒要下秋雨了。
大約分田到戶前后,不知托了什么關(guān)系,羅成在縣城干上了臨時工。但那時工人已經(jīng)不再那么金貴,更甭說臨時工了。羅成長得不錯,而且很洋氣,后來找了個對象是同廠的女工,并且有了一個男孩。但他依舊不正干,甚至長期不上班而在外邊鬼混,沒有錢了就找老婆要,不給就打。我娘說,嫁給這么個活土匪,這一輩子算是掉到火坑里了。
同樣在火坑里的,還有羅成的娘。按村里的政策,一個兒子一套宅基地,老人隨兒子住。羅成爹娘住的房子,是他們自己蓋的,后來分家分在了羅成名下。這是那種土坯屋,四周鄰居家的房子早已翻新,全是一水的磚瓦房,且地基越蓋越高,于是老屋就陷在了坑里。夏天一場大雨過后,老屋四周便是一片汪洋。老屋的石砌地基很矮,如果大水漫過地基,土坯就像桃酥,大水一泡會是墻倒屋塌。據(jù)說落大雨的晚上,羅成的娘整宿不敢睡,一會兒在外面巡視,一會兒在家“嚶嚶”地哭。
依羅成的孝心和經(jīng)濟(jì)條件,到死他都不會翻蓋老屋。而他的兩個弟弟,對父母也很差。
每當(dāng)母親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都心生惻然。兩位母親為了孩子,背了一生的十字架,直到晚年都不說話。我曾多次勸母親,來日無多,不要背著那么多石頭了。母親晚年什么都聽我的,唯獨這件事,她表現(xiàn)了罕見的固執(zhí)。我想,從年輕時代起,她就拒絕在這個跋扈的女人面前低頭,這成為一種習(xí)慣,一個終生的情結(jié)。
每年回老家過年,我都會去給羅成的爹娘拜年,老人溫和而友善。這個世界的仇恨已經(jīng)夠用,我愿替母親做一點彌合的工作。
父母已經(jīng)去世12年,羅成的爹娘也早已先后謝世。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喧囂,生命及生命所屬的一切,包括無法消解的怨恨,都會化作沉默的泥土。如果兩位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里邂逅,我祈盼她們能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