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跡雙寂寞”

任雪菲

摘要：《世說新語·言行》中記載謝靈運好戴“曲柄笠”，表現(xiàn)了其隱與仕的矛盾心理，這一矛盾是其理想不得實現(xiàn)的痛苦體現(xiàn)。因此，從中出發(fā)我們可以試圖歸納出謝靈運的理想，而明確其理想反過來又加深我們對他的這種矛盾心理的理解及對其本人的理解。本文從三個方面來解讀其理想與其矛盾心理：其一，所處的家族與時代背景；其二，雄心壯志與仕途多舛的落差；其三，談玄之風(fēng)和山水詩。并對謝靈運的一生進行了評價，時代的巨變致使其功成名就退隱江湖的理想成為空想，雖然向老莊中尋求自我安慰，但最終也無法解脫。

關(guān)鍵詞：曲柄笠；仕隱；理想；談玄

《世說新語·言行》一零八篇載：謝靈運好戴曲柄笠，孔隱士謂曰：“卿欲希心高遠，何不能遺曲蓋之帽？”謝答曰：“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贝薇豆沤褡ⅰづc服注》曰：“曲蓋，太公所做也。武王伐紂，大風(fēng)折蓋，太公因折蓋之形而制曲蓋焉。戰(zhàn)國常以賜將帥，自漢朝乘與用四，謂<車辟>輗蓋。有軍號者賜其一也?！奔础扒w”是軒冕結(jié)綬的象征，有軍號者方能得賜。而“笠”，是指隱者高士之服。關(guān)于孔、謝問答的意義，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中有過明確的表述：笠者，野人高士之服，而曲柄笠，笠上有柄，曲而后垂，絕似曲蓋之形。靈運好戴之，故淳之譏其雖希心高遠，而不能忘情于軒冕也。靈運以為惟畏影者乃始惡跡，心茍漠然不以為意，何跡之足畏？如淳之言，將無猶有貴賤之形跡存于心中，未能盡忘乎？

謝靈運的回答是絕妙的，他引用《莊子·漁夫》中“畏影惡跡”的寓言來解釋其心與跡之關(guān)系，這是當(dāng)時談玄風(fēng)氣的表現(xiàn)。但是他本意真是如此嗎？未必見得。在謝靈運的詩中，也常常引用老莊之言來清談一番，并不是說明他真得能夠做到心、跡冥一，萬物混同，超然自得。這僅僅是他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和期望罷了。而他的內(nèi)心，確實在仕與隱之間矛盾著。“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登池上樓》），虬龍深潛能保其本真，飛鴻奮騰能聲名遠揚，而自己卻進退兩難，欲深潛而不能，欲高飛亦難得，這正是其亦仕亦隱的矛盾心理的反映。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曰：“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壌；心纏機物，而虛述人外。”謝靈運就是其典型的代表。

對于謝靈運仕與隱的矛盾，前人已有所分析，或認為其歸隱是對仕途不順、不被重用的消極抵抗，是無可奈何之舉；或認為其希企隱逸在主觀上雖是衷心的，但也僅僅是想想而已。筆者認為，遁隱是謝靈運理想中的一部分，并非被動地退步，而是主動地選擇。那么謝靈運的理想究竟為何呢？若說建立功業(yè)，復(fù)興家族，我認為似乎并不全面。下面筆者將從時代、家族、社會風(fēng)氣等角度對其理想進行解讀。

一、所處的家族與時代背景

自漢末魏晉以來門第觀念興起，門第成為選官的主要標準，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局面。尤其是東晉以來，門閥士族之權(quán)可以與皇權(quán)相抗衡，甚至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當(dāng)時的僑姓士族以王、庾、桓、謝為大。而謝靈運正是出生于其中的豪門望族陳郡謝氏。其曾堂祖父謝安，曾任衛(wèi)將軍、太保，譽號“賢相”，對東晉王朝偏安一隅立有大功，后追封“廬陵郡公”。其祖父謝玄時任車騎將軍，因淝水之戰(zhàn)軍功被封為康樂縣公。謝家在東晉王朝可謂炙手可熱、榮耀無限。當(dāng)時宋武帝劉裕僅是謝玄部下劉牢之軍隊里的一個小軍官，后劉裕滅晉自立，建立劉宋王朝，降謝靈運之公爵為侯爵，減少其食邑，任散騎常侍、太子左衛(wèi)率等職，故靈運抑郁不得志、常懷憤懣。謝靈運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晉宋易代的時代。由于宋武帝劉裕出身，故自南朝劉宋起，豪門士族不斷受到打壓而庶族的地位不斷得以提升。

這樣的時代背景和家庭背景，對謝靈運個人的性格及立志是有一定影響的。其一、據(jù)《宋書·謝靈運傳》記載：“靈運少好學(xué)，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由于出身高門加之才華橫溢，故謝靈運性褊激、好豪奢，自視甚高，常目中無人，因此開罪不少人。會稽太守孟顗輗事佛勤懇，謝靈運卻常挖苦他說“得道應(yīng)須慧業(yè)文人，生天當(dāng)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后”，孟顗對此懷恨在心，后與靈運屢生爭執(zhí)，仇恨加深，甚至上書說謝靈運有逆反之心，使其被派往臨川做內(nèi)史。其二、有建立功業(yè)的抱負。如前所述，劉裕曾任其祖父手下一個小小軍官，如今卻做了皇帝，反差如此之明顯。而靈運為了保全自己及其家族的地位，只能屈身侍從，但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yīng)實相許”，這對于自視甚高的他來說不能不算是一種打擊和屈辱?！捌淙?、謝靈運曾追隨劉毅，渴望能建立偉業(yè)，但不料劉毅被劉裕所滅，這對他入仕的積極性有很大打擊。然而劉裕不計前嫌，將其收為己用，任其太尉參軍，秘書丞等職，但謝靈運心中仍有不安和猜忌，從他這一時期所做的詩文中可以窺見一二。

總之，上述的背景使得謝靈運懷有建功立業(yè)的抱負，并擔(dān)負復(fù)興家族的責(zé)任與使命。

二、雄心壯志與仕途多舛的落差

謝靈運與廬陵王劉義真甚為交好，劉義真曾說得志之日，要以靈運為宰相①。既然靈運將其視為賞心知己，可知，靈運確有建功立業(yè)之志。他雖然沒有在作品中直接地表達過這種志向，但這一心愿在其對當(dāng)局委婉的抱怨和對古代賢人的欽羨中顯露無疑。永初三年，少帝劉義符即位，實權(quán)落在大臣徐羨之、傅亮等手中，謝靈運遭其排擠，被貶到荒僻的濱海永嘉郡任太守，臨行前夕，他作《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其中寫道“李牧愧長袖，郤克慚躧步。良時不見遺，丑狀不成惡，曰余亦支離，依方早有慕”，這里，謝靈運將自己與李牧等進行了對比，本希望自己也能像李牧那樣“不見遺”、為國盡力，但無奈生不逢時，不得重用，既然壯志雄心無處施展，只能選擇“獨善其身”，以遠游來疏散心中的苦悶。

早在義熙八年，靈運在荊州刺史劉毅軍中任職、毅將敗之時，他寫給堂兄謝瞻的詩《答中書》中已表達了歸隱的志向，大意是說自己不識時務(wù)，既不被重用，又多災(zāi)多難，卻仍厚顏做官而不知醒悟，還是順從自己的本性、遁隱山丘吧。義熙十一年于荊州刺史劉道憐府中任咨議參軍和中書侍郎時，寫給其堂弟謝弘元的詩中亦流露出相似的情感：“心愧雖厚，行迷未遠。平生結(jié)誠，久要罔轉(zhuǎn)。警掉候風(fēng)，側(cè)望雙反”。其后在出守永嘉時，謝靈運的歸隱之心更為強烈。出任永嘉太守的第二年的春天，謝靈運在《過白岸亭》一詩中寫道：“榮悴迭來去，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感嘆仕途坎坷，榮辱難定，不如及早抽身、辭官歸隱，脫身世俗，抱樸歸真。

由上述種種可以看出，這一時期謝靈運的遁隱確是因為仕途多舛不如意，有無可奈何的意味。但不可忽視的是他曾在《過始寧墅》中自稱“束發(fā)懷耿介，逐物遂自遷”，即自小就有了隱居之意?？梢娖涠蓦[之心并非因其仕途不濟而產(chǎn)生的，而是久存于懷抱之中的年少時的夢想。這主要是受其曾堂祖父謝安的影響，謝安亦曾有過以隱為高的思想?！妒勒f新語·排調(diào)篇》云：“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后嚴命屢臻，勢不獲己，始就桓公司馬”。

三、談玄之風(fēng)與寄情山水

遁隱期間，謝靈運寄情山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山水詩歌。在其山水詩中，往往都會有一兩句談名理的句子，把老、莊、《易》里的話拿來清談一番，作為精神寄托和自我安慰，以安撫其理想難以滿足的不甘與苦悶，這也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最終歸宿。如他的名作《登池上樓》中的“操持豈無古，無悶征在今”，其中“操持”，引自《莊子·齊物論》：“罔兩問景（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持）操與？”，可譯為堅持操守。“無悶”語出《周易·乾卦·文言》：“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意指棄俗遁隱而不覺苦悶的德行。這兩句都是借名理來申志，是他對自己的一種期望，或者說是一種自我安慰。

謝靈運不僅僅把談玄作為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安慰，更把它作為行動上的向?qū)е改?，試圖從中尋到一個掙脫矛盾和不安的途徑。他在《游赤石進帆海》中寫道：“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夭伐?！濒斨龠B卻官退隱與魏子牟留戀功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引用的魏子牟的典故：中山公子牟問瞻子（魏之賢人）曰：“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子牟之困惑亦是謝靈運之困惑，兩人都是有嘉遁之情而無高蹈之德，故身雖在江湖之上遁隱，而心思魏闕之下的榮華。既如此，那么就放棄功名而遁隱江湖吧，正如任公所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功成者隳，名成者虧”（《莊子·山木》），順其自然，以求保身。他試著以這種方式來求解脫，但卻發(fā)現(xiàn)“安排徒空言”，所謂的天人合一、物我不分、無憂無慮的境界是不可能達到的，說明作者最終也未能擺脫掉內(nèi)心的矛盾與掙扎。

四、總結(jié)與評價

自古以來文人們對謝靈運仕、隱的反復(fù)褒貶不一，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然而當(dāng)我們真正了解了他的理想，或許能夠更公正地看待他的仕隱觀，對其作出更為客觀的評價。

家族的衰敗使其肩負起復(fù)興家族的使命，時代風(fēng)氣及謝安的影響使其自幼向往遁隱山水，他想用一個折中的辦法將兩者調(diào)和起來，然而時代的巨變致使其功成名就退隱江湖的想法成為空想；于是他寄情山水、玄言，渴望從中獲得安慰與解脫，卻發(fā)現(xiàn)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故而他一生都生活在矛盾、不甘、牢騷和不平之中，加之性格偏激與任縱，終其一生都未能找到自己的歸宿：在京做官不滿，出外任職不平，歸隱故土不甘。他無法安心于任何一個位置，追根溯源，還是出于內(nèi)心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和無法解決的矛盾。他所做的努力和掙扎都是徒勞，終究也沒從這種矛盾中解脫出來。

注釋：

①沈約《宋書·武三王列傳》第1636頁：（劉）義真聰明愛文藝，而輕動無德業(yè)，與陳郡謝靈運、瑯琊顏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異常，云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細豫州都督。

參考文獻：

[1]劉義慶，劉孝標，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顧紹伯.謝靈運集校注[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