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芮
家何在?
我不知道。
我尋找了一路,困頓了一路,悲傷了一路,嗟嘆了一路。
長安,陳倉,定軍山……我以為能看見故人的音容笑貌,結(jié)果經(jīng)過千年滌蕩,殘存的不過地名罷了。
(一)
從成都,一路北上,翻越大巴山脈就是漢水谷地,再往北,就是秦嶺了,過了秦嶺,很快就到了西安。
聽說,下大雪的時候,時間會倒退,北京會變成北平,南京會變成建康,重慶會變成渝州,西安會變成長安……但是到西安時,陽光正好,一件襯衣、一件大衣,足以應(yīng)付。這里的年味足得令人詬病,紅紅的大燈籠掛了滿城,司機行人統(tǒng)統(tǒng)看不見紅燈。在紅色的天橋上走著,走到賽格廣場,覺得和成都的銀石廣場別無二致,應(yīng)當是市中心了吧?但是出租車司機載著你,告訴你,你還沒進城。沿長安路一直龜速爬行到城墻根底下,好了,他給你說,你終于到了長安的城門。
西安是一位儒雅的學士,但也武藝不凡。他的手指上得有金戒指玉扳指,雖然破落了,總歸還是有錢的。長袍必須用鮮血凝固后的慘紅色的絲綢裁剪,襯著鬢間一二縷白發(fā),竟然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性感。如果能輕輕吻上他的唇,他的味道應(yīng)當渾厚而微涼。
心底一片蒼涼,一片驚惶。
血的顏色真的很好看,不同時間有不同的光澤。但總不長久,滲到黃土地里,很快就干涸了,再被風一吹,沙子很快就把余溫掩蓋了。沒有了。武則天下旨將她的孫子孫女懿德太子永泰公主活活杖殺,那些血跡,不也很快就沒有了嗎?倒是向東幾十里外的半坡遺址,還有完整的尸骸遺留下來,不知名不知姓,這些本該灰白的骨頭被黃沙覆著,似乎將黃種人的血脈烙進了骨子里。它們聽話地躺在燈光下,毫無陰森的感覺。乾陵這幾座陪葬墓的壁畫精美絕倫,從墻上切割下來運到博物館,好像都還活著。十九歲的少年和十七歲的少女啊,只有在黃泉地下向你們的奶奶告?zhèn)€饒了。
長安長安,長久的安寧。我莫名喜歡這個詞,讀起來唇齒生香。它更像一個沉甸甸的承諾,但是承諾常常會化作泡影。許一世長安——幕落散場,夜深人靜之時,突然驚醒,發(fā)覺這句話不過是一場迷離的春夢。如血殘月升,驟起烈烈風。
離開西安的第二天,西安就下起了大雪??磥恚俏遗c長安無緣。
(二)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實在不明白,陳倉,這么有嚼勁的一個詞語,為什么會改叫寶雞,多俗氣。肅宗改名時,只盼著大唐恢復元氣,國富民強。其實中唐也是很繁榮的,但盛唐氣勢太過洶洶,總讓人有種錯覺:安史之亂之后唐王朝便一蹶不振。大唐國祚到底還是又傳了一百多年啊。然而到了晚唐時期,形勢是真的嚴峻了,可遭受致命性打擊的不是政治也不是經(jīng)濟,而是佛教。
印度阿育王將釋迦牟尼佛的真身舍利分成八萬四千份散于世界各地,中國分得十九份。由于靠近都城,唐人又篤信佛教,所以法門寺的地位一度非常崇高,甚至出現(xiàn)了八帝六迎的豪舉。
有宗教信仰究竟好不好,我很難說,我只知道宗教狂熱會讓社會瘋狂,如果統(tǒng)治者也耽于宗教,后果不堪設(shè)想。
也有清醒的人,舉一個我們熟悉的例子,韓愈。
韓愈進諫時,正是佛教興盛之時,他的尖銳言論惹怒了憲宗,被貶為潮州刺史。韓愈的《諫迎佛骨表》被貼在法門寺博物館里,至今仍在控訴那一段瘋狂的歷史。
每一段歷史是有顏色的,殷商之前,是甲骨的灰白色;春秋戰(zhàn)國,是銹跡斑駁的青綠色;秦漢,是陶土的原色,而到了唐朝,則是滿目金銀色,不見寥落人。
蜀道之難,天下皆知。從成都到西安的高速,沿用的仍是秦朝的線路,馬不停蹄地趕路,需要七八個小時,隧道多,又容易出事故,還常常堵車。寥落人韓愈,就騎著瘦馬,踏上了前往潮州的路途。他的身影隱在過于耀眼的金銀色后,讓人抓不住。
云橫秦嶺,遮天蔽日,不見長安。
嶺上的橫云,萬古不變,它總在那里。它只是看客,看著下面的螻蟻做著努力卻無謂的掙扎。它沒有明確的立場。它不需要。我們都是小小的螻蟻,就算登上了高山,也不能站在云上。
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勢力,它和中國土生土長的皇權(quán)、政府、民眾、儒家、道教存在諸多矛盾,而解決矛盾最激烈的手段就是滅佛。歷史上三武滅佛,將中土佛教諸多宗派鏟除了七七八八,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很多佛像沒有佛頭,很多佛經(jīng)也是從日本轉(zhuǎn)抄。唐武宗滅佛最為徹底,常被視為唐朝對外開放的勇氣和信心消失殆盡的表現(xiàn)。從此法門寺的地位一落千丈。寶雞懷著君主振興國祚的愿望沒有改回原來的名字。現(xiàn)在的寶雞市,還有一個陳倉區(qū)。
北周武帝宇文邕滅佛時,有一段令人感動的對話——
僧人慧遠:“阿鼻地獄不分貴賤,陛下何得不怖?”
宇文邕:“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不辭地獄之苦。”
(三)
這個地方好像沒什么底氣:明明是劉禪下令修建的全國最早的武侯祠,卻在不停強調(diào)自己的正統(tǒng)時,于“武侯祠”前加上個“勉縣”;這個地方真的很獨特,反腐倡廉的廣告都是用三國故事宣傳;這個地方的人太少了,請了講解員,后面竟然沒有小尾巴。
我是唯一的過客。
武侯祠坐南朝北,取北出祁山之意。山門后的琴樓是嘉慶年間仿照古陽平關(guān)修建的,里面放著一張晉朝的石琴,早已風化成了黑黑的光滑石頭,文革時從樓上掉下來摔成了兩半。它就大喇喇地躺在那兒曬著自己的傷口,我去摸它,當然沒有弦,但上面有兩排共二十六個徽位,不明白為什么。
千年之前丞相辦公的地方,如今供著他的牌位,空氣里早已沒有當年金戈鐵馬向北方的豪情,殘存的只是漢代的十八株古柏,堅忍不拔,萬古長青。我喜歡那種把頭高高仰起來,脖子都快拗斷的感覺,它總能給我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我仰望過曼哈頓區(qū)的摩天大樓,仰望過黃浦江畔的金茂大廈,而仰望著一千七百多歲的森森古柏,竟然覺得沒什么不同,都像躺在羊水里很有安全感地窒息著。漢柏上纏繞著凌霄花,朝開暮落,遍地紅英。這里的凌霄絕無攀附之意,有的是入圣之心。
武侯祠的后部,有高高的琴臺和觀江亭,上面風很大,刮在臉上像冰刀。近觀漢江,波濤澎湃,極目眺望,能看見定軍山古戰(zhàn)場。
諸葛亮的祠堂,中國有很多,但他的墳墓,全國只有一處,就在定軍山。諸葛亮彌留之際的命令是“因山為墳,冢足容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所以后世的盜墓賊從未光臨他的墓穴,這樣看來,比很多皇帝還幸運。
原路返回時,我看了一眼大殿外的香爐,香灰早已冷卻,只鋪了薄薄的一層。
古代金牛道的起點,就在武侯祠里,終點在成都市金牛區(qū)。不知道當諸葛亮放下書卷抬眸看著金牛道時,會不會想起秦嶺的那一邊,那很少下雪的成都——他的愛人。
秦嶺是一條很奇妙的分界線,它區(qū)分的不僅是氣候、習慣、語言、身高,好像還區(qū)分了過去與未來。
霸道的橫云占住唯一的通道,讓人看不清腳下的路通向何方。只有看不清,才能思索家何在。
(作者單位:成都市樹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