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令

巫山

簡介：她是寬容大度的華貴之女，她又是攻于心計的當(dāng)代梅花令，她以“天涼加衣，夜困添香，事無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誘他入局，卻不想他亦非她池中玩物……

楔子

傅若穿著洋服，踩著高跟鞋，從一間農(nóng)舍里跑出來。她一邊走，一邊把金色的假發(fā)和洋手套丟在地上，腳跟一踮連鞋子也扔了。車道上停著一輛車，她動作迅速地拉開車門跳上去。也就在這時，農(nóng)舍里沖出來幾個男人，對著車開了幾槍?？傻降走€是晚了，他們沒能追得上那輛疾馳在濃濃夜色中的車。

車從草垛口飛掠而過，掀起了一陣?yán)滹L(fēng)，車座里的女人轉(zhuǎn)過頭來。

這個場景如同影像一般從陸瀝青的腦海中閃過，一幀幀畫面都異常清晰，最后定格在她看過來的瞬間。如果他沒有看錯，他很確定那是個東方女子，她的眼神如同狼在草原獵物時那般陰狠兇殘，可她的臉孔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空谷里的一株幽蘭，在燈塔的光映照下，五官愈顯玲瓏婉約。

他當(dāng)時正在天文組織舉辦的一場活動中拿著望遠鏡到處亂看，因夜深人靜無聊至極，身邊還擺著瓶洋酒。酒原先沒有開封，可當(dāng)他注視著那輛車遠去后，他撬開瓶塞喝了一口。數(shù)次回味，發(fā)人深省。

在國外這么多年，他想得最明白透徹的一件事還要屬中國的女子最好，端莊嫻靜，似懷中烈酒，需慢慢酌。

不過后來他明白了，沒有膽量的人是品不出這烈酒里的香氣的。傅若就好比那烈酒，而他就是那追著香氣不怕死的賭徒。

壹

陸瀝青是個舉止優(yōu)雅的貴公子哥，他在同期出國的學(xué)友們中算是最安分的，上學(xué)期間既不逃學(xué)，又對任何女士都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可這樣反而令他木秀于林，備受女孩子的喜歡。久而久之，就傳出來風(fēng)流公子的名號。

真名流，假風(fēng)流，他一笑置之，不做解釋。

豈料在回國的船上，他就遇見了那個心儀已久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好友有心捉弄他，又或者不甘心就這樣讓他回國了，在他登上甲板的時候安排了一個妓女拖住他。當(dāng)時船上來來往往數(shù)千人就這么看著他，如同看一場鬧劇，他尷尬地與那妓女周旋，沖好友招手求救，得來的卻是他們的哄堂大笑。他始終都秉持著紳士的儀范，沒對妓女動手，卻也無可奈何。直到船員上前詢問，那妓女方才慌慌張張地離開。他頓時松了口氣，也就在這時看見了人群中那個穿著素白旗袍的女子。

她站在最高層的甲板上，眉目柔婉，察覺到他的目光，客氣有禮地頷首，隨即走進了船艙。

他一瞬間懊悔，啞然，不知所措，最后啞然失笑。

最高層甲板上的船客都是有包廂的，他嘗試著找她，卻在經(jīng)過接連幾個包廂，被一群男人圍在包圍圈中后，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他以一種不是很光明正大的方式，被請進了她的包廂。

“你是在找我嗎？”

陸瀝青坦然地點點頭。

“我們見過？”

“沒有?！彼⒓捶駴Q了。他回憶起那個在腦海里循環(huán)過多次的影像，意識到她的身份或許并不是他能夠探究的，而他也在余光中掃視到那些護衛(wèi)藏在腰后的手，不知那些隱蔽的槍口是否已對準(zhǔn)他。

他隨即深吸了一口氣，露出真切的笑容：“小姐，方才隔著老遠我就已經(jīng)被你勾了魂魄，你高貴優(yōu)雅，氣質(zhì)灼華，實在讓陸某心癢難耐。”

傅若漫不經(jīng)心地從書里移開視線，面無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她決定息事寧人。她令左右為他打開門，頷首微笑道：“抱歉，我已有婚約在身，請先生不要再來打擾我?！?/p>

陸瀝青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已經(jīng)被人架著胳膊從包廂里丟了出來。他看著瞬間合上的門，一陣?yán)浜郎虾蟊常c之同時的竟是一股子爽氣，從腳后跟直往天靈穴沖。

他從沒見過這樣有趣的女人。

陸瀝青將帽子掀開重新戴了戴，帽檐往下壓住松軟的頭發(fā)，細長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睛。他勾了勾嘴角，一抹笑浮現(xiàn)在眼底。

貳

傅若出現(xiàn)在餐室時引起一陣不小的動靜，好看的女人素來不缺少愛慕者，可若好看又精心裝扮過的女人，一旦要拿自己的美麗當(dāng)武器，就必然會掀起風(fēng)波，帶給人危險。

不知她說了什么，兩個衣冠楚楚的先生為她大打出手。

陸瀝青坐在酒柜那頭，細細回味這一幕，不覺失笑，直到撞見肇事者從人群中擠出來，端起柜臺上的酒一口飲盡，緊接著鉆到后臺，踩著鞋尖脫下印花的黑絲旗袍，換上了侍應(yīng)生的衣服，從后門迅速地溜走。

他眼睛一亮，瞅見黑絲面的旗袍內(nèi)里，竟還有件艷紅色的肚兜，眼底笑意濃了一陣，玩味更顯，他趕緊順著她消失的方向跟上去。

船最高層的包廂盡頭有個小樓梯，直通最隱秘的一個商務(wù)包廂。她在拐角處晃了個眼，沒看到走廊走人，這才一步步朝樓梯上走去。

她敲門：“先生，為您送酒。”

“我沒訂酒?！?/p>

“這酒是周先生特地在餐室為您點的?！?/p>

門里的人很顯然猶豫了會兒，腳步聲逐漸接近，慢慢拉開門的一條縫隙。正當(dāng)里面伸出一只手接酒時，她突然發(fā)難，反手握住瓶頸頂開門，對著那人的腦袋瓜狠狠一砸，閃身入內(nèi)。

陸瀝青眼底的驚艷之色亮堂起來，他飛快奔上小樓梯，貼門聽著里面的動靜，發(fā)現(xiàn)里面尚在打斗中。他原先以為里面只有一個人，她才敢貿(mào)然沖上來，如此一聽頓覺不對勁，聽見她吃痛的聲音，他撞開門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好幾個人。

好在他衣領(lǐng)高，虛遮住大半張臉，也沒讓人瞧見真容。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幾人撂倒，擰著傅若的胳膊沖下樓。他擠開走廊拐角另一側(cè)的包廂門，躲進去，兩個人背靠著門劇烈地喘息，外頭的腳步聲急促響起。

屋里沒開燈，光線有些暗，海上變了天正要下雨，整個陰沉沉的。他眼皮子耷拉著，眼神卻犀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直盯得她抿了抿唇。

他把衣領(lǐng)放下來，傅若一驚：“是你？”她神色變了變，“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彼麩o賴地傻樂呵了兩聲，手臂還撐在門上圈著她，這樣近的距離，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白皙秀麗的面孔，以及胸前微微起伏的柔軟。

傅若察覺到，含怒瞪了他一眼：“登徒子，流氓?！?/p>

陸瀝青不以為意，聳了聳肩：“要不是我這登徒子、流氓恰好經(jīng)過，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躺那里不能動了吧？”

“恰好經(jīng)過？先生，我不是笨蛋?！?/p>

“那行，換個說法，我被你迷暈了，所以一直注意你。你讓兩個男人為你打架，又跑這里來做刺客，我一路都跟著，我還看見你落下的紅肚兜了?！标憺r青對著她耳邊吹了口氣，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往她身上靠，“要怎么感謝我的救命之恩？”

傅若不適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逃走，卻被他禁錮得更緊。

“你放手！”她雙臉漲得紅紅的，“我可以給你報酬，你需要多少錢？”

“嘖，多少錢能買到我陸瀝青的保護??？”說話間他俯下身來，手指在她的臉頰上繞圈，“你說你瞧著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么會來當(dāng)殺手？”

“你拒絕那妓女時也衣冠楚楚，克己守禮，怎么現(xiàn)在卻放浪形骸了？”她故意嗆他，臨陣改變招數(shù)，強的不行來軟的。手扶在他的腰間打轉(zhuǎn)，指骨溫柔令人作癢，讓他難以招架，笑著躲了過去。

他這一退，給彼此都多了喘氣的空間。

“行啊，咱就互相試探互相深入吧，反正這一路回去還有好多天，我有的是時間?！笨粗巧硎虘?yīng)生的衣服，怎么都瞧都覺得別扭，他勾著唇色瞇瞇地笑，“你現(xiàn)在出去不安全，都看見你的臉了，肯定要到處找。你先待我這兒，我出去瞧瞧?！币娝N著門沒動，他握著她的肩使勁一提，純粹使著蠻力半拖半拽地給她撂床上去，壓低了聲音附在她耳畔，笑得她毛骨悚然，“給我透個底，到底有沒有婚約在身啊？”

叁

陸瀝青出去轉(zhuǎn)了圈，把這事給捋順了。先前在餐室打架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純粹被利用的普通船客，另一個卻是北平鼎鼎大名的周家老二，可想而知包廂里被刺殺的男人，定然是周老大無疑了。

周家財勢雄厚，做藥品發(fā)家，幾乎壟斷了全北平的醫(yī)藥制業(yè)，和許多大醫(yī)院都有合作。周顯易跺一跺腳，醫(yī)藥行業(yè)都能翻天，為彰顯其在醫(yī)藥行業(yè)的領(lǐng)軍地位，江湖人稱他為“周龍頭”。

陸瀝青在餐室轉(zhuǎn)了圈，將后臺換下的旗袍和肚兜都揣在懷里，懶洋洋地往回走。到三層走廊時，已經(jīng)瞧見周家的人在逐個搜查包廂。他拉開門，將衣服丟進去，關(guān)上門，一整套動作一氣呵成。他從口袋里摸出香煙含在嘴里，微笑著，直到低垂的視線中出現(xiàn)一雙锃亮的皮鞋。

“沒想到在這里也能看見陸少爺?！?/p>

陸瀝青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微笑道：“原來是周大爺，有幸有幸?！彼橹茱@易身邊一圈人，佯裝無辜地問，“這是什么情況呀？”

周顯易笑笑：“丟了一只貓，讓底下人找找?！?/p>

“什么貓這么金貴，竟讓周大爺親自來找？”

“會咬人的貓，挺兇的，怕給其他船客惹麻煩，索性就找清楚了。”周顯易的視線不經(jīng)意從他身后的門上掃過去，很快彎著唇瞇了瞇眼，陸瀝青遞了煙去，又給他火。

兩個人靠得很近，陸瀝青聲音雖然壓得低，但卻足夠讓對面這人聽得一清二楚：“我剛從餐室回來，門都沒開過，這咬人的貓想來不在我這里。不過周大爺若是不放心，也可檢查一下。”

“不必了?！敝茱@易眉眼深邃，難見思量，“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敢咬陸公子的貓，待回去北平一起喝茶？”

“也好，屆時請我三弟一道來?！?/p>

聽到此處，周顯易露出笑容，也不再同他寒暄，領(lǐng)著人走了。

陸瀝青把手里的煙抽光了才打開門進去，一抬頭就見一桿子槍正對著他腦門。

傅若換上了旗袍，著實美艷不可方物，可這眼神太狠，真像是只會咬人的貓。

陸瀝青不免失笑：“都聽見了？知道我身份了？”

“北平一把手省府公子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坦然：“我兄弟。”

“省府的軍隊是你們陸家出錢資助的？”

“不錯?！标憺r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視線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嘴角抿得更緊，這會兒回味起方才那肚兜上的女兒香，似乎骨頭都酥了。

傅若耳朵發(fā)燙，故作鎮(zhèn)定：“周顯易想巴結(jié)省府？”

“在北平誰不想巴結(jié)省府？”他嗤笑，“你不想？否則會調(diào)查得這么清楚嗎？”

傅若一晃神，槍口已被握住，等到她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失去了先機，被陸瀝青攔腰一帶，緊緊納入懷中。

“沒良心的，我又救了你一回，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嗯？”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溫?zé)岬暮粑鼑娫谒拿婵咨?，含一絲煙草味，“跟我說到底有沒有未婚夫，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p>

“沒有，你相信？”

“我相信?！彼c點頭，手在她后背胡亂游走，瞥見她眼底微不可察的驚訝之色，忽然用力抱住她，“人常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誰叫我沒出息偏偏喜歡你這號的呢?！?/p>

“我是哪號？”她矜持地抿了抿嘴。

“有故事的那一號?！?/p>

船在海上起伏，屋里的光線晦暗，隱約映出兩個重疊在一起的身影。男兒手臂女兒腿，細細長長醉花蕊。也不知是誰先碰到了留聲機的開關(guān)，低沉嘶啞的音樂緩緩流瀉而出，在寂靜的夜晚，在有故事的人懷抱里……

肆

當(dāng)夜，傅若手底下的人尋她不得，闖入周顯易的包廂，槍聲響了足有一刻鐘。雙方死傷嚴(yán)重，連周顯易都受了重傷，周家老二急得在大艙里面找醫(yī)生，其他人則繼續(xù)到處搜索逃跑掉的刺客。一時間，陸瀝青的包廂倒成為這船上最為安靜香艷的一隅。

傅若托他找手底下的人，給了他一枚梅花胸針。陸瀝青揉揉她的頭發(fā)，委屈地說：“我長這么大，還沒給人跑過腿。”

傅若淡淡一笑：“算我欠你的?！?/p>

哪怕時至今日，已處在危險一線，她仍舊保持著貴族應(yīng)有的儀范和優(yōu)雅，妝容整齊，面不改色，這讓陸瀝青感覺到一絲氣餒。

身為男人，他讓許多女人都對他趨之若鶩。而身為省府中流砥柱，他卻不能讓仰仗他的女子心甘情愿。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面前這女子深不可測又太危險，但他還是被她迷得七葷八素的。

他吧唧了下嘴，不快地說：“算上這一回，你欠我三回了?！?/p>

“我會還的?！彼f得漫不經(jīng)心。

陸瀝青狠狠瞪她：“你還不起?！?/p>

他在船上走了幾圈，到儲糧倉里抽了根煙，等待的工夫看見一個跑船的工人過來。他們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對話，陸瀝青把梅花胸針放在對方口袋里。

“她很好，讓一切行動暫停?！?/p>

對方問：“你是誰？”

陸瀝青努努嘴，不客氣地說：“她未來的先生?！?/p>

半個月后，船在北平碼頭?？?，陸家派車送傅若回去，她承了意，臨走前還對陸瀝青說：“這趟行程兇險，多謝陸公子舍命相救?！?/p>

“客氣了，咱倆誰跟誰？”他一只手扶著車門，一只手攏她肩上的披風(fēng)，“北平天冷，莫要著涼了。”

傅若愣了一瞬，沒再說什么，關(guān)上車門絕塵而去。

陸瀝青在原地站了會兒，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哆嗦，冷意襲來，指尖尚有余熱，仿佛還帶著她肩上的香氣。

他坐上省府的車，和里面等候已久的省府公子相視一笑。后者觀察力極好，抱著小香爐問：“這次回國好像有些心猿意馬？”

“你最懂我。裝久了君子，也想耍一回流氓，奈何佳人不吃我這一套?！?/p>

“當(dāng)真？”

“當(dāng)真?！?/p>

“野馬難馴?！?/p>

陸瀝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沉下來：“我不馴她?！?/p>

此番他還斗志昂揚，勢必要將佳人困于溫柔鄉(xiāng)，誰料司機回來卻說半道佳人借故下車，之后就了無蹤跡。一經(jīng)細查才發(fā)現(xiàn)，任坐擁全城泱泱之軍，要想找一個存心不想讓你找到的人，也等同于大海撈針。

可是，究竟會是什么人，明明出生貴族，卻似潛龍在野，無人知曉呢？

伍

陸瀝青頹喪了一陣子，做什么都好像打不起精神，被公子揶揄“身在曹營心在漢”，回了國，心卻還在外頭。

他搖了搖手指：“不，我的心在海上?！?/p>

說話間，周顯易跨進聽雪樓，撣了撣肩上的雪，抬頭看見閣樓上的陸瀝青隔空對他舉了舉杯子，頷首回以一笑。等到他上樓進屋，卻不見剛才那人了，里面只坐著省府公子。

兩個人交流了一盅茶的工夫，陸瀝青忽然從閣樓暗間沖出來，轉(zhuǎn)眼的工夫下樓出門，只留給眾人一抹勁風(fēng)吹起的衣角。

他并非有意偷聽，只是不喜歡政客之間那一套，對付起來挺累的，因此躲避了一會兒，誰料在那談話中聽得一些字眼，忽然大徹大悟。就這明了的時候，恰好又在隔窗里瞥見雪地里的人，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已經(jīng)踏雪而去。

從后頭看，那人身段玲瓏，內(nèi)里是件梅花旗袍，外套雪色裘衣。頭發(fā)編得整齊，斜插著一根玉簪，簪花依舊是梅。

他想起五年前，北平有首紅極一時的歌謠，唱的是王族遺孤的心酸苦厄，當(dāng)時歌中的主角是位晚清格格，被有心者演繹為——墻后梅。堅韌，美麗，富有神秘感。

據(jù)說這枝墻后梅是北方五省爭相得之的一劑猛藥，用來扼住內(nèi)閣喉嚨的一柄利劍。可不知何時起，這首歌謠就越唱越變味了……

“都說北平天冷，讓你多穿些衣服，怎么不聽？”他跟著走了一陣，見她越走越快，想來是察覺到有人跟蹤，索性上前攬住她的肩膀。

傅若凝眉，還沒吭聲又被他打斷：“瞧你，臉都凍得通紅了，下雪天出來做什么？不打傘，還穿這么漂亮，又去殺人呢！”他咧嘴輕笑，經(jīng)過一家鋪子門口停住，叫她等等，跑進去買了把傘，然后重新攬住她。

雪花洋洋灑灑飛到臉上，落在鬢發(fā)上。這雪下得大，傘的作用聊勝于無，可肩頭那處卻始終是溫暖的。傅若想了許久，好幾次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只微微嘆息：“陸瀝青，不怪我不怨我？”

他抿嘴笑：“怪什么怨什么？”

傅若知道他心如明鏡，只是有些話不想再提，他愿意裝聾作啞，也愿意重歸于好。

她苦笑：“我好像還不清了?！?/p>

“一輩子那么長，慢慢還，反正我不會再放你走?！?/p>

他緊緊攬著她漫步走在雪地里，轉(zhuǎn)過街角，進入一條暗巷，這里人跡罕至，他們面對面站著，誰都沒有再說話。也不知過去多久，傅若將視線從他眼睛里移開，輕笑了聲：“陸瀝青，你沒這個膽要我這輩子?！?/p>

他玩世不恭：“怎么說？”

傅若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盯著他。她的目光尖銳陰沉，并不適合這張柔弱白皙的臉，可因為太多年的顛簸周轉(zhuǎn)，她早就變成那首歌謠里的晚清格格了。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下個目標(biāo)是省府公子?！?/p>

陸瀝青一愣，傘脫手而去。

來不及追逐，那傘已經(jīng)飛遠。他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明白，的確有些東西是他永遠都握不住的。她的聲音飄蕩在雪白的天地間：“兄弟和我的一輩子，你只能挑一樣?！?/p>

陸

這幾年已鮮少有人敢再唱起那首歌謠，偶爾在夜色靜謐的香閨中聽見，最后也只余嚶嚶細語。唱歌之人之所以不敢揚聲，全然是因為這歌謠里的人物早已不再是憑空猜測的墻后梅了。她躍出歷史的墻頭，驚艷了一代歲月執(zhí)政者的眉眼。

她以美色為武器，成為這激流勇進的亂世里久而不衰的梅花令。內(nèi)閣忌憚她，南北勢力仰仗她，而她的目的是什么，后來陸瀝青明白了，她活著就是為了讓自己保持著貴族的尊嚴(yán)死去。

復(fù)國之夢早已荒蕪，然而歷史身份卻板上釘釘。她無法同任何死去的人商榷，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僅僅愛青草遍生于廢墟之間，方式夠極端，也夠讓人飲鴆止渴。

陸瀝青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她，可在她的身份勘破后，那些原本難以進行的調(diào)查卻如雨后春筍般，一個個露出尖尖角來。當(dāng)日在農(nóng)舍初見時被殺害的商人是南方政客的座上賓，她用了一些手段將此嫁禍給了北平省府，而周顯易私底下早已是北平省府的座上賓，所以她才想如法炮制，嫁禍給南方，以激發(fā)南北勢力間的爭端。

思緒一旦明了，余下的便只有自嘲了。

陸瀝青問自家兄弟：“你什么時候?qū)⒅茱@易拉攏過來的？”

“有好幾年了?！惫拥貞?yīng)，眉宇微抬，“怎么？你不是對政事毫無興趣嗎？”

“的確，我只是有些恍惚，好像出了趟國，回來后兄弟間便有嫌隙了?！?/p>

過去雖知他不愿涉政，但公子仍事事都與他商量，可如今他連周顯易真實的身份都不知，還在船上以公子兄弟之名抬身價，鬧了天大的笑話。陸瀝青連連失笑，一杯烈酒吞入口腹，嗆得他重重咳嗽起來。

公子來扶他，他以手作擋：“南北兩方局勢一觸即發(fā)，若真打起來，你這后方的藥需怕是不必擔(dān)心了。我作為兄弟卻沒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實在慚愧?！彼肮笆?，佯裝已醉，借故告辭。

推開門，風(fēng)雪驟然拂上面龐，他從侍應(yīng)生手中接過帽子壓在頭頂上，垂下頭，一聲不吭地擠入人流中。察覺到身邊行人的異樣時，他循勢看過去，見身后及兩側(cè)都有人撐傘遮在他頭頂上，黑色的傘面，沉默陰暗如這波詭云譎的天氣。

他認識其中一人，是當(dāng)日在船上儲糧倉與他接頭之人。換了個時間地點，此刻這人卻以梅花胸針為信物，向他傳達梅花令。

“格格說北平天冷，先生衣裳單薄，未免著涼，特讓小的來送衣?！甭榛疑聂闷ご箅┻f上來，還有一只金梅銅面的小暖爐，爐中焚香，香氣若有似無，難以捉摸，和那心尖上的人一模一樣。

他將梅花胸針捏在掌心里，忽然品出那烈酒中的味道了。

他莞爾：“先生？是陸先生，還是你家格格的先生？”

那人俯身微笑：“格格說了，天涼加衣，夜困添香，事無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p>

柒

紅顏誘餌，是多情人的衣冠冢。

陸瀝青隨車從彎彎繞繞的窄口深巷繞過，最終在一處隱秘的小院門口停下，沿廊走過三座小橋，最后在湖心亭站住腳，看著不遠處正在中庭掃雪的人，忽然失聲大笑。

那人聽見笑聲抬頭，動作未停，眉眼間卻變了味道，溫婉雋永，是王族矜貴之人拿出的最大誠意和溫暖。他抬腿朝她走去，每一步更近的距離都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選擇——昔年兄弟情深成浪子，今朝追香飲酒成賭徒！

他將她擁在懷中，折梅嘆息：“傅若，我有點兒后悔遇見你了?！?/p>

“我理解，并且接受你任何時刻的后悔和離去。”她微笑著說。

“我把自己整成了浪子，還要把自己整成負心漢嗎？”

傅若沉默了一陣，慢慢地將掃帚丟下，手貼著他的腰環(huán)抱住。這樣虔誠的姿態(tài)，對她來說已經(jīng)暌違太久了。她認真地想了想，說：“我選擇亡命天涯的時候年紀(jì)還太小，走的彎路太多，被亡國軍拖著從坍塌的廢墟中爬出來的時候就明白了，每個人生來要承載的重量就不一樣。你本來可以瀟灑自由地做那陸家公子，是我把你誘騙到我身邊來，讓你處在極度危險的境地里，這對你而言并不公平，所以你若是害怕，怯懦，想要退縮，任何時刻都可以離開我?！?/p>

陸瀝青啞然，眼睛忽然有些紅紅的，他努嘴笑：“能有多危險？”

“南北局勢緊張，我在里面渾水摸魚，攪和他們的關(guān)系，只要他們聯(lián)手，我就會死，屆時你也會死?！彼翢o保留，悉數(shù)都說給他聽。

在這場復(fù)雜的男女關(guān)系里，變成賭徒的并不只有他一人。

他傻樂呵：“我像是怕死的人？”手往下兜住她的腰，胯頂上去，俯身，攔腰抱住她，大步往屋內(nèi)走去，笑聲縈繞在陣陣梅花香氣中，雪花也不再飄落了。

他不怕死。

他唯一怕的，只有她知道。

捌

陸瀝青不愛涉政，到底還是為傅若趟了這渾水。

北平省府和南邊那頭關(guān)系越是緊張的時刻，處在政局頂端的人越是敏銳，似乎能洞察這整個局勢后頭推波助瀾的一雙手。為牽制調(diào)停戰(zhàn)事，南邊送來了質(zhì)子。青浦馬場賽馬之際，陸瀝青利用旁人對馬下手，一舉三得，既傷了南北雙方的和氣，又令公子受傷多日不得出府，其三還折了他麾下一員猛將。

他買通省府老人在藥中下毒，卻在關(guān)鍵時刻將藥打翻，說到底還是不忍就這樣取了自己兄弟的命。當(dāng)晚他在聽雪樓中徹夜未眠，喝了許多酒，臨近天明時分，聽見小軒窗外的談話聲，細碎低淺，聽不出實質(zhì)內(nèi)容。很快門被推開，一張美艷白皙的臉落入眼簾。

她的手還是熱的，溫柔地撫摸在他的臉頰，輕聲問：“后悔嗎？”

他將頭埋進手掌中，雙肩不停地顫抖。頭頂上那雙溫柔手一直沒有離去，一直撫摸著他的鬢發(fā)和耳垂，直到余熱散去，指尖微涼，她才收手。

“瀝青，海浪尚在翻滾，青草猶在滋生，如果你不愿意再走下去，還有回頭的機會?！彼D(zhuǎn)身離去，不一會兒，跑堂的送上一壺?zé)岵韬鸵慌杷藕蛩词?，末了還將今晨剛送來的報紙擺在他身邊。

報紙最顯眼的位置寫著——夜三刻，海上名角北平第一次開嗓，戲出《長生殿》。

此戲目是江山和美人的生死演繹，戲中唐玄宗為愛荒淫，統(tǒng)治無道，導(dǎo)致王朝幾乎覆滅。

這女子寬容大度，這女子亦步步緊逼。

他手捧熱茶緩緩揚起嘴角，似笑非笑，沉吟一陣后對跑堂的人說：“公子身體微恙，你去省府跑一趟，讓他的副官把近來的政務(wù)都送到我這里?！?/p>

夜三刻，鑼鼓聲起。

傅若坐在臺下，侍茶的丫頭擺上上好的碧螺春，俯下身子說：“先生還沒來?！币娗罢邲]有什么反應(yīng)，她識趣地退下。

等到三刻過半，身邊的座位依舊無人，傅若抿了口茶，頓覺苦澀。她看了眼臺上的戲子，正唱到“香肩斜靠，攜手下階行”，頓時臺下掌聲如潮。她隨聲輕拍手掌，余光一瞥，見方才放下的茶杯被旁邊落座的人攬了過去，一口喝去大半。

她抬頭，笑容忍不住從嘴角綻開：“你還是來了?！?/p>

陸瀝青提著衣擺捋了捋，在明亮的燈光中松開手，牽住她細若無骨的手腕，見她坐了幾個時辰仍舊脊背挺直，不失一絲端莊，他忍不住輕笑：“王國可以無我，我卻不能沒你?！?/p>

就在這場間戲咚咚鏘鏘開鑼時，北平某處的深門大院里才剛剛上演了一場攻心戲碼。他用一紙電報將公子誆騙至肅北冰天雪地里，沿路設(shè)下埋伏，勢必要取其性命，并嫁禍給南方。

這一夜，紅門戲夢，曲聲不歇，到了天明時分，北平政變正式拉開序幕。

戲樓里人都散了，舞臺上還余留鏗鏘唱腔的回音，手邊的茶徹底冷了。陸瀝青坐了一會兒，察覺到?jīng)鲆?，將傅若攬進懷中。

他問她：“如果老三活著回來，你會怨我嗎？”

傅若細細打量他的神情，外頭日光微亮，折射到漆黑的屋子里也只有一縷縷細密的光，橫陳在屋檐下，照得積雪像染了蜜糖，柔亮光滑，如同此刻映在雪光中他的眸子。

她強迫自己從他臉上移開視線，盯著樹梢中忽然振翅而起的雀鳥飛過墻頭，遙想起當(dāng)年被困于三丈墻后的自己，慢悠悠地說：“他不會活著回來了?！?/p>

玖

傅若遞了帖子到周府，被周顯易親自迎入書房。門合上，她開誠布公：“如今公子在肅北生死未卜，周大爺還要繼續(xù)為他賣命嗎？”

周顯易的手指輕敲在膝蓋上：“幫你的人是陸瀝青？”她不說話，更像是默認，周顯易莞爾，“你一直在利用他，不怕他知道嗎？”

“他不會知道?！?/p>

“這世上沒有密不透風(fēng)的墻，傅若，你的感情就這么不值錢嗎？”

傅若抿著唇微笑：“我都不值錢，更何況我的感情，又或者我的身體？”說話間，她將雪裘解開，露出玲瓏白皙的頸脖。

周顯易上前一步，將大氅重新覆在她肩上，想說什么，終究還是長嘆一聲作罷。在屬于傅若的故事里，他究竟是怎樣一個角色呢？不錯，他的確是公子的座上賓，是南北關(guān)系里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實際上，他更是她最初的獵物，她不惜出賣自己的感情，只為利用他來破壞南北政權(quán)，試圖給復(fù)國軍創(chuàng)造更多的機會和軍力。

只可惜她看走眼了，他是個從政的商人，更是個薄情的男人。

“當(dāng)日在船上陸瀝青護你時，我就大概猜到了今天。那時我說過一句話，不知你可還記得？”他泰然穩(wěn)坐于上座，手邊還擺著前不久同公子商談的軍事地圖，漫不經(jīng)心地瞥她一眼，完全勝券在握的模樣。

傅若陡然一驚，仔細回想起當(dāng)日陸瀝青和他在門外說的話，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周顯易將她的倉皇盡收眼底，抿著唇微笑道：“你知道是哪句話了？不錯，我長這么大，的確還從來沒見過敢咬陸瀝青的貓。他在國外念書那幾年，一直都很低調(diào)，看似碌碌無為，實則韜光養(yǎng)晦，他不斷給公子提供一流的軍需設(shè)備和資金，還為北平省府招攬了許多人才。他雖不涉政，卻同公子是生死之交。”說話間，書房的電話響起，他放下話筒，眉宇間勝利之姿顯見，“所以你不妨認真想想，陸瀝青真的會狠心對公子下手嗎？公子此番真的回不來了嗎？”

同一時間，一輛專列駛進北平，陸瀝青好似早已猜到這結(jié)果，站在月臺上接人，迎頭被一頓狠揍。他滿臉是血地從地上爬起來，眉眼間卻都是笑意。

“我輸了?！?/p>

“你沒有輸，馬場的事，下毒的事，調(diào)換電報的事，雖然都是你親手在做，但我知道如果你真心想我死，我不會活到這一刻。瀝青，我們兄弟多年，給我一句解釋?！?/p>

陸瀝青開懷大笑，眼底浮現(xiàn)出水光。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在公子脖子上，要挾公子放他離去。在無人看得見的暗角，他們卻彼此相視一笑。

“因為一個女人。”他沉沉說道，這模樣就像當(dāng)日他甫回北平，在車上被問是否當(dāng)真時，他點頭說“當(dāng)真”時的樣子，單純認真得像個孩子。

他的確是那亡命天涯的多情人，也的確是生死難忘昔日情的浪子。所幸兄弟情深，一場戲配合他離去。可陸瀝青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不久前還在院子里閑散慵懶掃著雪，等著他歸來的女子，如今卻在他飛奔過長廊要帶她遠走時，再度將槍抵在他的眉心。

他從未想過，因為他從不敢認真地想。

“我說過的吧，兄弟和我的一輩子，你只能挑一樣。陸瀝青，咱們做人不能這樣，你怎么這么貪心哪！”

陸瀝青紅著眼憤怒道：“我貪心？你說‘天涼加衣，夜困添香，事無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我就真的別無所求了?？赡隳?？見我沒有了利用價值就一腳踹開，是嗎？傅若，你看不到我臉上的傷，看不到我眼里的失望，是嗎！”他大步上前，握住槍口抵著胸膛，順勢將她拽到跟前來，雙眼通紅地怒罵，“你有沒有良心哪？如果沒有我在其中周旋，你以為周顯易會一直縱容你到今日？你以為公子是吃素的嗎？傅若，你要金貴地活著，我給你金貴的將來。你要有尊嚴(yán)地死去，我給你最盛世風(fēng)光的葬禮，我會將你葬入陸家的主墓，我會陪你一起死。這條亡命天涯的路，我會一直為你擋風(fēng)遮雨走在前頭，可你現(xiàn)在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拿槍頂著我的頭！”

他轉(zhuǎn)身，槍口橫入掌心，傅若不敵他臂間力道，被甩在地上，那黑黢黢的槍桿子對著她。頃刻間，埋伏已久的復(fù)國軍魚貫而出，將他困于中心。

陸瀝青見狀仰天大笑，頓覺自己站在波濤洶涌的海浪間。他在黑夜疾行，撞上了巨大的礁石，撞得自己快要粉身碎骨，卻還是想要將那尖銳礁石上的血跡擦干凈。

她是雍容華貴的晚清格格，她身上不該有一絲污垢。

“我輸了，我最怕的還是來了?！彼鋈惶針屔锨?，眾人以為他突然發(fā)難，齊齊扣動扳機。可就在那一瞬間，他槍中的子彈一顆顆掉落，他的身體被射穿了，數(shù)不清有多少槍，他倒了下去。天旋地轉(zhuǎn)中，他看見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朝他撲了過來。

他從沒見她這樣驚慌失措過，他以前想象過的場景，哪怕是在斷頭臺上，她也應(yīng)該雙手交疊地端坐在那里，一絲不茍地微笑著，做足墻后梅的王室之姿?？涩F(xiàn)在的她太狼狽了，頭發(fā)散亂，眼淚糊著手上的泥，全都抹在臉上了。

她狂奔而來，“撲通”一聲跪在了他身旁。

“傅若……別這樣。”他喘著氣，心滿意足了，“我就當(dāng)作一場夢，很快……就醒來了?！?/p>

她在階前賞雪，他在院中折梅；

她在湖心亭看書，他在輕舟上煮茶；

她在香室里靜心禪坐，他在門外捕蟲捉蠅……

歲月靜好，一生一世糊涂又何妨？

他最后說著那句話，說很快就醒來了。他閉著眼睛說，反復(fù)說了好幾遍，最后徹底沒了聲息。傅若就一直跪著，不準(zhǔn)任何人上前來。等到天逐漸陰沉，狂風(fēng)吹亂枝頭，她才動了動，朝后頭的人招手，微笑著說：“天涼了，去屋里把他那件灰麻色的大氅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