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
羅永進的作品常常有一種奇譎的安靜力量,這份安靜不僅僅是因為攝影作品慣常以靜幀二維的方式呈現(xiàn),哪怕是其多屏呈放的視頻作品,在鏡頭持續(xù)的焦點變化中,這份安靜也依然如淡淡夜風中的流沙,悄然流淌。
窗簾,峨眉山
羅永進的好友—英國攝影藝術家戴樂的作品,我用“寧靜”加以形容,借此表明“安靜”一詞的所指(他倆的作品我個人都非常偏愛,兩人曾一起做過貴州的駐地項目及展覽,以至常常下意識地將他們放在內心一起觀照)。我當然十分欣賞超然的寧靜,自性清靜的美是出離世事的理想狀態(tài),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我可能在理解層面更傾向于安靜的感受,因為安靜來源于一種復雜難安和四方角力后的平衡,里頭藏匿著某種不動聲色的力量,不是出世,而是入世的。這樣的認知,不是出于褊狹的民族主義或家國情懷,藝術本身亦不屑去理會所謂高低貴賤的評判,那不過是世間無聊的游戲而已。藝術的力量在于一種極其個人化的感召,在于“他”是否能引起你的生理或心理反應。定立于腳下這片熙天灼地的鄉(xiāng)土,我很清楚,當下的這份安靜是多么的不易和珍貴,且不論攝影藝術本身的尷尬處境和傳統(tǒng)膠片與黑白照片的非主流。
值得一提的是,諸事冥冥,應驗巧契,給羅永進寫《心跡》個展時,我是在旅行的途中完稿,一樣當屬“游記”。這次,我正偏安一隅,靜處山野。夜晚的山是安靜泰然的,所以觀看作品產生的這份安靜感格外分明。恰如山中之夜的安靜并不闃寂,相反,里頭有很多泛音,比如夜蟲的歡歌,比如晚風拂過枝丫樹葉的沙沙響,偶爾還有幾聲攪局的恓恓狗吠,或是天未明,早醒的公雞錯愕著打鳴……我想,羅永進作品里的安靜也是這樣的?!鞍病倍办o”,是一種相對參照后的持衡,是一種智慧,而解衣磅礴或是燕處超然都是事物的兩極,唯如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抑或是黑白之間存有的無數(shù)灰階才能構成豐沛的色調關系,才能顯出極色的純正。但黑與白不是事物的常態(tài),只有灰才是,既是東方語境里的“賤(卑賤)色”,也是西方語境里的“高級灰”。如此,才識得乾坤自在,而倘若一些事物過于龐大,就會有害。這樣表述,或許有點故弄玄虛,不如界定一下個人對詞義的理解:寧靜屬于主觀的意識層面,而安靜是客觀的現(xiàn)實層面,安靜力量的產生在于無論周匝如何紛擾、時光如何流逝,執(zhí)著于對一種自然的尊重和接受,并執(zhí)念于對自我的坦誠和袒裎,是忽見凌空開筆意,飛來落痕漬淋漓!正如我如此行文,完全不是正統(tǒng)意義上的評論,更像一篇有感而發(fā)的隨筆,抓住某個意象進行表達,試圖通過一種“語言”表露自己對世相的認知和對事物的詮釋,所不同的是,羅永進用的是他的鏡頭進行視覺語言的形象表述。這其實就是一種觀照(顯示和反映)。“觀照”的字面義、書面義和衍生義富饒且多義,而終極指向卻是靜觀世相以智慧照見事理,是向內體會當下覺性的心之觀照。
洋傘,安仁
對于一位早已在藝術表達上成熟的攝影藝術家而言,羅永進每次拿出來展示的作品從來沒有失去這種觀照性,此觀照非彼關照,不是表淺的敘事,不是呲逼的說理,更不是青皮小伙失眉瞎眼的急躁與火氣,而是立金木水火土之內超金木水火土之外,表達生活,表達生活的經歷與經驗,表達作為自然的客體,以自身焊定的一點,以短如夏花般的生命時間為半徑劃出的圓圈,在邊際與外界產生和遭遇的所受所感。因此,羅永進的作品常常透露著對時間性的自覺觀照,文藝腔一點,或可稱為是其個人腹內的時間舍利,借他物的直接物像。當然,攝影最本真的特質就是時間性,而只有深諳此道者才有可能成為一名真正以“攝影”兩字冠名的藝術家。
湯勺,犁面溝
另外,無論題材、主題、表達方式和呈現(xiàn)方式如何變化,羅永進的作品始終有一種恒定的風格,而風格就是藝術家藝術成熟的鑒定標準之一,雖然有時這又常常成為困擾藝術家本人突破精進的痼疾和絆腳石。但羅氏的“安靜”卻毫不費力地讓這樣的絆腳石成為自我藝術道路上的鋪路石,且持之以恒地讓安靜的力量賦予每張作品,成為一種觀看驚喜,借由抓取世物的角度和畫面的最終呈現(xiàn)展露出自身對事物敏銳的感受力和表現(xiàn)力,在有常和無常、正常和非常中自由切換,而這就是觀照般若(智慧)了。仰觀天以取象、俯察地以得式,我且將此稱之為靈性的詩化過程。對于這樣的作品,還原最直接、最單純的觀看是藝術最簡單的賞鑒方式,而一切自以為是的過度闡釋,將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方物”拆解成一二三四五的“圖解”過程是令人生厭的,評論有時亦可以是一種致依傍對象死亡的寄生物。
←樓梯,法國?→山路,李家山
所以,在這樣的一片安靜中,我早已不愿再多說什么,只在最后作一番觀照(關照),引明人洪應明在《菜根譚》中的一句收筆:“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