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龍首雕刻

李繼平

“北人賽馬，南人競渡”——賽龍舟是中國傳承千年的民間習(xí)俗。每逢端午，南方人會用雕刻成龍形的木舟競渡，形成了悠久的龍舟文化。

龍舟整體可拆解為龍首、龍身和龍尾三個部分，其中龍首雕刻是整個龍舟制作最具有靈性的部分。

湖南沅江市的“聾爹老楊”是遠近聞名的龍首雕刻手藝人，雖已從業(yè)50多年，技藝精湛，但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沖擊，龍首雕刻已后繼乏人……

“八百里洞庭”是龍舟文化的發(fā)祥地，但是關(guān)于龍舟競渡的起源，一直以來眾說紛紜，沒有定論。

關(guān)于龍舟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古籍《穆天子傳·卷五》中便有“天子乘鳥舟、龍舟浮于大沼”的記載，屈原《九歌·湘君》中也有“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等描述龍舟的詞句。

但如今流傳最廣的說法稱：龍舟的起源和戰(zhàn)國末期的屈原有關(guān)。相傳公元前278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被流放在外的楚國大夫屈原，得知秦兵攻破楚國都城的消息，悲憤之下投入汨羅江，以身殉國。沿江百姓不忍屈原的尸體被蛟龍吞食，便把米粽投入江中，并一邊劃龍舟一邊鳴鑼擂鼓驅(qū)趕蛟龍。這些舉動后來演變?yōu)槎宋绻?jié)吃粽子、賽龍舟的風(fēng)俗，傳承至今。

位于洞庭湖畔的益陽沅江市，就曾是龍舟文化繁榮之地。在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沅江市涌現(xiàn)出一批打造龍舟、雕刻龍首的民間手藝人，他們技藝精湛，名聲遠播，當(dāng)年長沙人要造龍舟、雕龍首時，也會不遠千里跑到沅江來請這些藝人出馬。現(xiàn)今70多歲的楊湘安，便是其中為數(shù)不多還在世的老手藝人，因其身有殘疾，大家都稱他為“刻龍頭的聾爹老楊”。

失聰手藝人的絕技

我與老楊結(jié)識純屬偶然。2013年5月初，在一次外出采風(fēng)拍攝途中，我被一陣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吸引到了一家小船廠內(nèi)。幽暗的光線中，木屑四處飛揚，一位老人手持木槌、鐵杵，在他的敲打中，一團粗糙的原木正悄然蛻變成龍的模樣。

經(jīng)過一番了解后，得知這位叫楊湘安的龍首雕刻手藝人雙耳失聰多年，所以說話有些含糊不清，我們便只能靠比劃和寫字來交流。

老楊祖籍岳陽汨羅市，祖上5代都是木匠。15歲那年，求學(xué)中的他被義父幾個耳光打成腦震蕩，隨后逐漸喪失了聽力，命運也由此改變。失聰后，他不得不輟學(xué)，并開始跟隨義父進入木匠圈子。由于天資聰穎和對木工雕刻的喜愛，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他不僅自學(xué)了雕刻龍首、十二生肖頭像和佛像，還成為了當(dāng)?shù)刂谱鲗幉ù病⒒ǖ窦揖叩摹按髱煾怠?。后來在干校中，也因為他是家具廠的“大師傅”，所以能與干部平起平坐，還能大碗吃菜?，F(xiàn)在每每說起這件事，老楊總是顯得很自豪，他說那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

老楊告訴我，他手上正在打造的這條龍舟是沅江市萬子湖鄉(xiāng)蓮花村訂制的，船長17.6米，寬1.15米，共計16間艙，可劃16對槳，目前已花了80多天來制作，光是龍首龍尾的雕刻就耗費了兩周時間……

就在當(dāng)月月底，萬子湖鄉(xiāng)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原來是老楊新造的龍舟從船廠老板周建明家后面的洞庭湖下水試航。為此村民們舉行了盛大的儀式。

在龍舟文化里，造龍舟用的木材是木工的祖師爺魯班帶來的，被視為有靈性，入水可保平安。所以龍舟下水，第一件事是請“魯班”。村民們在龍頭前擺放了一袋大米，上面插了一把木匠用的“五尺”，這是用來請魯班“下凡”的。在岸邊正對龍頭的位置，一張八仙桌上擺滿了魚、肉，還有一只用來“血祭”的公雞，這些都是用來款待魯班祖師的。到了祭祀時，全體人員需叩拜3次，然后燃放爆竹，氣氛熱烈……

在老楊眼中，那塊由原木蛻變而成的“龍”，就像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當(dāng)天，心情復(fù)雜的他也早早來到船廠，并隨船送出很遠。“我年紀(jì)大了，這恐怕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后一個能下水的龍首了”。老楊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

6月初，我再次來到船廠，希望能邀請老楊重新雕刻一個龍頭，以便于完整記錄下這門即將消失的民間手藝。但是我卻被廠家告知，由于船廠缺少龍舟訂單，老楊在干完最后一單活后，就離開船廠另謀出路了。

隨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多方打聽老楊的去處，但他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音訊全無。

重現(xiàn)精湛手藝

2015年6月，我在一個喜歡街拍的朋友那里，意外地看到了照片里的老楊，于是迫不及待把老楊的故事講給朋友聽。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天，朋友就打電話告訴我，他在廣場又遇見了老楊，而且兩人用紙筆聊得正歡。

世事無常，我曾經(jīng)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本已將執(zhí)念放下，老楊卻又機緣巧合地出現(xiàn)了。再次見面后，我把記錄龍首雕刻手藝的想法如實相告，老楊聽后顯得很激動，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下來。

次日，我來到老楊的家，老楊連忙拿出熬夜畫好的龍首草圖給我看。沒想到，從未學(xué)過美術(shù)的老楊，隨手畫出的龍首草圖竟然活靈活現(xiàn)。他說，因為無數(shù)次的刀鑿斧戳，龍首的萬千形態(tài)早已爛熟于心。

定好了圖紙，老楊就開始挑選原木材料。選材也是一門學(xué)問，造龍身一般用杉木，而龍頭和龍尾要用存放幾十年且已完全干燥的上等樟木，這不僅是因為其易于雕刻，更因為在洞庭湖區(qū)的傳說中，樟樹是一種有靈性的植物。雕龍頭是制作龍舟最重要的步驟，龍頭雕出了神韻，整艘船也就有了生命和靈性。

各種材料備齊后，老楊便擇定好日子“發(fā)墨”，即用墨線把創(chuàng)意稿勾畫到木料上。然后開始打造粗胚，用敲錘配合刀具在木料上從前到后、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推進，遇到刀具刻入過深的情況，還不能著急抽出，而應(yīng)該用其他刀具輕微削去周圍的木料，直至其可搖動、抽出為止，這樣就不會引起木胚開裂、剝落。粗胚成型后，就要開始精雕細琢，這一階段較少使用敲錘，而改用手掌心拍擊刀柄，這樣更能掌控力度，減少失誤。運用薄刀法等技藝修好細胚后，再用粗細不同的木工砂紙進行修光、打磨。最后還要著色、上光，工序相當(dāng)繁瑣。

早些年，雕刻龍首一般要在一間封閉的屋子內(nèi)進行，而在這個過程中，只有工匠才能進出作坊。據(jù)說，這是為了保證龍頭的神性不被沖撞。老楊對這些習(xí)俗很是看重，因為他跟龍頭打了大半輩子交道，子孫也都屬龍，于是覺得自己和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淵源，對心中的神靈總是充滿敬畏和感恩。所以這次雕刻龍頭的地點他選擇在自己的家。他的居所位于鬧市區(qū)旁邊的吉人巷，巷內(nèi)偏僻的小屋是專心創(chuàng)作的絕佳之地，也讓龍頭雕刻保持了原汁原味。

20多天后，龍首完工了。這段時間里，老楊拿出了畢生的看家本領(lǐng)，也把一輩子憋在心里的千言萬語用手中的刻刀娓娓道了出來。我還記得那天，老楊將龍首面朝藍天，用紅色顏料為龍首點睛，然后在底座用毛筆顫巍巍地寫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8個大字，繼而焚香跪拜，久久不起……

龍首雕刻后繼乏人

如今的洞庭湖已鮮有當(dāng)年那種“百舟競渡”的熱鬧景象了，因為人們更樂于修造能帶來更多經(jīng)濟價值的鐵駁船。傳統(tǒng)的龍舟手藝人們終究扛不住現(xiàn)代工業(yè)的沖擊，紛紛轉(zhuǎn)了行。老楊以前的船廠老板周建明，曾經(jīng)也是洞庭湖區(qū)打造木船的著名工匠，但他經(jīng)營的船廠現(xiàn)在的大部分利潤都來自鐵駁船，他收的5個徒弟也已經(jīng)全部都改行。

周建明解釋說，一艘龍舟的利潤只有幾千塊錢，但制作需要耗時至少3個月，付出和收獲嚴(yán)重不成正比，對船廠和工人來說都很不劃算。而且近些年來龍舟訂制的業(yè)務(wù)量極少，以前每年都有龍舟賽，一年做十多艘龍舟是常事，但現(xiàn)在幾年也難得做一艘龍舟了。

龍舟需求量銳減后，龍首雕刻技藝自然也就隨之而日漸衰落。為了把這門手藝傳承下去，老楊曾經(jīng)試圖教兒子楊紅學(xué)習(xí)雕刻龍首，但是楊紅為了養(yǎng)家糊口，十年前還是下洞庭湖當(dāng)漁民去了。

在制作最后一個龍首期間，老楊每天只雕刻一個多小時便會收工，這一是因為他年邁體力不支，二是他很珍惜這段有人需要他刻龍首的日子，他希望這樣的日子長一點，再長一點……

2015年年底，“刻龍頭的聾爹老楊”終于收刀歇業(yè)，而后依舊獨居在吉人巷那間破舊的小屋內(nèi)?，F(xiàn)在每到端午，老楊逢人就打聽哪里會舉行龍舟賽，他心里一直想去看看，因為那些龍舟中肯定有自己過去雕刻過的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