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華
上期內(nèi)容提要:
警營詩人鐘子曰一直在信訪處干著替別人滅火的差事,終日雞零狗碎,口干舌燥。閑來臨帖,永和九年東晉名士們避世清談的生活令他神往。本以為仕途無望,不料時來運轉(zhuǎn),鐘子曰稀里糊涂地成為公安局要害部門的主管,從此,一個令他眼花繚亂的世界向他敞開了大門。從眾人眼中的迂腐詩人,到八面玲瓏的官場油條,他迅速完成了蛻變,永和九年的那些名士早被他拋到九霄云外。人生的盛宴似乎剛剛開始,可隨著作為他升官助力的一系列推手漸次露出崢嶸,盛宴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危機讓他坐臥不安……
次日一早醒來,鐘子曰覺得自己那樣子,活脫脫是條躺在岸上的魚。他覺得嗓子里在冒火,起身先倒一杯水喝下,坐在床上,傻子一樣回想著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全身心都被悔恨和沮喪的感覺占據(jù),至于悔恨什么,沮喪什么,卻不是特別明了。他最近越來越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前一天喝多酒,次日就這樣子。
這一次,尤為嚴重。鐘子曰開始找手機。床頭柜上沒有——以前它總是在那兒的,床上沒有,褲兜里也沒有……半天沒找到,鐘子曰有些焦躁不安,自己昨晚上到底都去了哪些地方?沒了手機是一件大事兒,意味著你跟這個世界一下子失去聯(lián)系。你找不到別人,別人也找不到你,似乎身體里的很多東西也一并丟失了。尋找過程中,這念頭逐漸放大,甚至讓鐘子曰到了抓狂的程度。張市長找我怎么辦?有緊急會議怎么辦?
他抓起桌上的固定電話打給佳惠,但她沒接。鐘子曰這才意識到,她此刻是在上課,上課的時候佳惠是不接手機的。想打給何剛,問昨晚自己是怎么回來的,正要撥號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記住何剛的電話號碼,只得又沮喪地把話筒撂下。怎么會這樣?鐘子曰問自己。
面前的座機突然響了,是佳惠。佳惠說:“手機?你還知道問手機?你能回來就不錯啦!”
鐘子曰問:“我怎么回來的?”
“何剛和肖振鵬一邊兒一個,像扶一堆爛泥一樣。鐘子曰啊鐘子曰,你什么年紀啦?還要不要命啊?”
“你沒見我手機?”
“你回來后就像個彈簧,摁倒就彈起來,哪里也不坐,也不睡覺,簡直讓你折騰死!手機跑不遠,肯定在屋里,你還打過電話給何剛。”
鐘子曰稍稍放心,正要再找,佳惠突然問:“周雪雁是誰?”
“什么周雪雁?”鐘子曰頓時渾身冰涼。
佳惠一聲冷笑,掛斷了電話。鐘子曰握著話筒,呆立良久。
手機是在床底下找到的。電池用完了,自動關(guān)機。充上電源開機,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鐘子曰稍稍心安,但瞬時又焦躁起來。昨晚上我說了些什么?跟誰提到過周雪雁?跟何剛、肖振鵬,還是佳惠?老天!喝成這樣,完全斷片,這多么可怕?問題是,我到底說什么了?難道把周雪雁的事情一股腦兒全跟佳惠說了?那豈不是找死?
思索片刻,又覺得可能性不大,喝得再高,隱私未必會說出口。鐘子曰腦子里回放剛才佳惠的每一句話,再次降低了這種可能。看看時間不早,他胡亂吃了口早飯,準備步行去上班,走到門口,還是覺得恍惚。于是,打電話要司機小王來接。此前,他都是走路上班的,反正不遠。今天早上不行,腳底下像踩著棉花。
不一會兒,小王來到樓下,上車后,先遞過一杯熱奶茶。鐘子曰接過來,喝下一大口,覺得舒暢不少。
到辦公室處理過幾宗業(yè)務(wù),鐘子曰反復(fù)考慮,覺得還是應(yīng)該給何小草打個電話??偛荒艽е靼籽b糊涂,不管怎樣,人家?guī)土四悖也皇且话愕膸?。不管何小草出于什么目的,或者,那個兵團有什么目的,總之人家把你推進了一個圈子,一個你可以舒展身心揚眉吐氣的圈子。
將至中午,鐘子曰關(guān)上房門,坐在沙發(fā)上給何小草打電話。何小草的聲音略帶疲倦:“咦,鐘處長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的?你不是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的嗎?”
鐘子曰故意嘆氣:“女人都這么記仇……我現(xiàn)在正式向您道歉,包括拒絕何教練邀我共舞。”
何小草嘻嘻一笑:“對呀,你不說,我還忘記這條罪狀了?!?/p>
“一并記上。我今天打電話,是衷心向你道謝!”
“謝我什么?”
鐘子曰斟酌了一下措辭:“丹妮告訴我,你先前幫了我一個大忙?!?/p>
何小草不置可否。
鐘子曰繼續(xù)說:“我覺得很內(nèi)疚,這么久,居然不知道你在幫我?!?/p>
“我沒幫你什么,是你自己應(yīng)得的?!?/p>
“你別這么說,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明白一件事兒,你為什么幫我?”
“這件事情讓你很焦慮嗎?”
“對我來說,是的?!?/p>
何小草沉吟片刻:“這個嘛,電話里說不清,我更愿意當面說。估計你還沒吃午飯,恰好,我也沒吃。從你辦公室到我家大約半個小時,這段時間還可以燒幾個簡單的小菜。鐘處長肯否賞光,跟我共進午餐?”
半小時后,鐘子曰手提兩瓶干紅,出現(xiàn)在何小草家門前。何小草腰間系著圍裙,一身家居打扮,素面朝天,頭發(fā)隨意盤扎在頭頂。她莞爾一笑:“歡迎鐘先生蒞臨寒舍!”見鐘子曰提了酒,又問,“莫非還想再喝一杯?”
鐘子曰說:“我不喝,你喝?!?/p>
“有這道理嗎?客人不喝主人喝?”何小草接過酒,“你先稍坐片刻,我馬上就好?!?/p>
鐘子曰換上拖鞋,四下打量??蛷d兼作書房,一眼望去,兩面墻上的書,在整間屋子里占據(jù)主體。屋子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根雕茶桌,茶桌后面是一張古色古香的書桌,書桌上擺了一架古琴。房間另一角,有道旋轉(zhuǎn)樓梯通往樓上。
何小草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你自己先倒點兒水喝!”
鐘子曰應(yīng)一聲,卻悄然走向廚房,想看看在廚房里面忙著的何教練又是什么樣子。一進廚房,不由得有點兒眩暈。何小草家的廚房不是一般的大,中間一個高大的櫥架,擺滿瓶瓶罐罐,看上去氣勢非凡。鐘子曰不禁感嘆一句:“天哪!”
何小草正在忙著,聽到聲音,扭過頭來:“你怎么到這里來啦?君子遠庖廚,我覺得,客人還是不要進廚房里來,否則,”她指了指那些瓶瓶罐罐,“客人看到這個,心里肯定說,這是個吃貨!要不,你先到陽臺上轉(zhuǎn)轉(zhuǎn),我收拾好,咱們?nèi)巧铣?。?/p>
于是,鐘子曰拾級而上,穿過閣樓,來到陽臺上,心里又是哎呀一聲。樓頂陽臺面積也夠大,內(nèi)容極其豐富??繅σ贿厓?,掛滿花盆,頂上是竹枝搭成的架子,上面爬滿葡萄、絲瓜之類,還有一副仿古樣式的銅制秋千。鐘子曰坐在秋千架上,半城美景盡收眼底。在那一瞬,他心底有個聲音哀嘆了一下,對自己說,鐘子曰,相比之下,你他媽的真正是活得一點兒品位也沒有。
餐桌在葡萄架下,不一會兒,精致的盤裝菜花花綠綠地擺上。兩人對坐,鐘子曰瞧那些菜,原也尋常,不過經(jīng)何小草之手,色香都有了。鐘子曰感慨:“酒不醉人菜醉人啊?!?/p>
何小草這才哎呀一聲:“對呀,有酒呢?!庇粥忄庀聵侨?,不一會兒,舉了瓶白蘭地上來。
鐘子曰說:“我就順口一說,我不敢喝的,萬一下午有會,麻煩大了?!?/p>
“不會請假嗎?財務(wù)處長就沒點兒私事?這可是給你接風(fēng)洗塵的酒?!?/p>
“昨晚上不是接過風(fēng)了?”
“那怎能算?再說,那里跟我這里,有可比性嗎?”何小草突然抿嘴兒一笑,“今天你面前這女人不是貴妃,就一個打乒乓球的,哪怕醉了酒,也很彪悍?!?/p>
鐘子曰順勢把話題扯到打球上:“何教練科班出身,球藝高超,為何每次打球,都不使出全力,僅僅是小勝?”
何小草說:“凡事帶上個小字,更好玩兒,比如,小別勝新婚。其實,打球的至高境界就是小勝,我若是打你個落花流水,你心里難道就高興啊?男人嘛,總得有點兒面子吧?”
鐘子曰說:“你不知道,這樣才傷一個男人的自尊心?!?/p>
何小草把嘴一撇:“現(xiàn)如今的男人身上,最稀罕的就是自尊心?!币婄娮釉灰汇叮S即補上一句,“不過,你身上有,所以我喜歡。”
鐘子曰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突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是要尋找一個答案的,便問:“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么要幫我?”
何小草眉間微蹙:“其實,我現(xiàn)在也有些拿不準,這樣做到底是幫你還是害你,更不知道你現(xiàn)在得到的快樂多些,還是痛苦多些?!?/p>
鐘子曰心頭一震,久久無語。
肖振鵬坐在鐘子曰面前,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這還是肖振鵬第一次到他辦公室來,讓鐘子曰稍感意外。鐘子曰一邊倒茶一邊問:“干嗎皮笑肉不笑的?”
“我想提前來賀喜?!?/p>
鐘子曰搖搖頭:“不像。賀喜不是這樣子,最起碼,手里得提著點兒酒啊茶的吧?!?/p>
“你俗不俗???再說,提前賀喜,哪有帶禮品的?”
鐘子曰堆上笑容:“那好,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喜從何來?”
肖振鵬不看他,卻環(huán)顧四周:“有個缺兒很快就要出現(xiàn)。這意味著,一系列的缺兒要冒出來。”
“肖支隊果然已扎根遠山,可喜可賀!”
肖振鵬臉上突然嚴肅起來:“咱們談?wù)劺硐氚?。?/p>
鐘子曰眨巴下眼睛:“話題很好。這個詞兒已經(jīng)消失好多年了,肖支隊有何高見?”
“很奇怪對吧?我這人的理想很模糊?;蛟S原來有,但總是被外界操控,身不由己,慢慢就丟了。比如說,我從來沒想到我會當警察。你知道小時候我想干什么?當飛行員。可身體不行,體檢沒過關(guān)。警校畢業(yè)后一連好多年,我都沒覺得這是一份職業(yè),心思根本不在這兒,可是又別無選擇。你呢?”
鐘子曰不知道肖振鵬為什么突然扯起這個話題,但他心里隱約覺得,肖振鵬不會是找自己閑聊來的,于是斟酌著措辭:“我一個農(nóng)村孩子,談理想太奢侈。所謂的理想,換句話不如說是一種現(xiàn)實渴望。那時候我覺得,不管什么學(xué)校,只要能考上大學(xué),轉(zhuǎn)出戶口,當一個城里人,再找個城里女人當老婆,一生足矣。很直接,很簡單,很現(xiàn)實?!?/p>
“你不覺得在農(nóng)村生活反而是好的?”
鐘子曰一聲輕笑:“那是你沒去試試?!?/p>
“我是沒有,但我能想象出來。比如,你家有個哥哥,這輩子就只在山里放羊,從來沒出過大山。整天的日子就這樣,早上溫一壺酒,打開羊圈門,趕羊上山。中午飯就在腰上掛著。日落西山,再趕一群羊下山。晚上又一壺酒,酒足飯飽,摟著自己的女人到炕上去。相比城里人,這日子是不是更幸福?”
“聽上去不錯??赡銊e忘了,普通人的普通日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們根本就感覺不到。你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到的是山區(qū)壯麗的日出,可一個我哥哥那樣的山民,說不定剛剛跟暴風(fēng)雪搏斗了一個晚上,房子塌了,牲口死了——你們站的根本不是一個角度?!?/p>
肖振鵬點上一支煙:“你說的這些,比如困難甚至災(zāi)難,城里人不更多?我們整天吸的是毒氣,喝的水是污染的,蔬菜全是反季節(jié)、反自然的,西紅柿一刀切下去感覺就跟土豆似的。衣食住行,這個食字已毫無保障。可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逮著什么吃什么,總不能餓死吧?去年一年我參加了三個葬禮,全是癌癥。”
“問題是,人活著,總不能光為了吃吧,或多或少得有點兒精神追求吧?”
“假設(shè)你沒文化,從不讀書,你是不是和你那哥哥一樣?你覺得你腦子里會想什么?精神追求?那是外界強加的。原始部落的人就不會這么復(fù)雜?!?/p>
鐘子曰上下打量肖振鵬:“恐怕你不是來跟我談人類學(xué)的吧?”
肖振鵬微微一笑:“聰明人不點也透。那你覺得我想跟你談點兒什么?”
“當然不是來賀喜的。”
“一部分,一小部分,順路捎帶?!?/p>
“你順路捎帶來的這事兒,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肖振鵬緊盯著鐘子曰的眼睛:“哪個地方有缺兒,我不信你不知道。城區(qū)分局的李魏還有半年就要到市局來,我猜好多人早就著手準備了,難道你鐘子曰無動于衷?”
鐘子曰一副無所謂的口氣:“對我來說,準備不準備有用嗎?我在這位子上剛過兩年,資歷尚淺。這是硬件。更何況軟件方面,我也實在拿不出手。”
肖振鵬慢悠悠來一句:“很多地方把位子空著等人,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p>
鐘子曰眼皮一跳,卻說:“如果是等你,我覺得順理成章?!?/p>
肖振鵬搖頭:“我來遠山,既不摘蘋果,也不搶雞蛋。這個你完全放心。實話說,我當然很希望是你或者何剛,任何一個都行。可何剛呢,現(xiàn)在有點兒難。退一步講,即便他有機會,也不可能直接任分局一把手,這你比我清楚?!?/p>
鐘子曰也搖頭:“更沒可能是我?!?/p>
肖振鵬把身子往沙發(fā)背上一靠:“你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你。至少,你深思熟慮過?!?/p>
鐘子曰開起玩笑:“莫非你跟崔亞男在一起,也學(xué)會了巫術(shù)?”
說到崔亞男,肖振鵬居然臉色稍變,鐘子曰不由暗自生疑。肖振鵬問:“你怎么看崔亞男?我是說現(xiàn)在的她?!?/p>
“哪方面?”
“就說整體印象。”
“有點兒急功近利,但本性良善。”稍稍沉默,鐘子曰壓低聲音,“你們兩個……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還把握不準?!毙ふ聩i的這個回答也讓人把握不準。
鐘子曰輕描淡寫:“肖支隊住的房子,是局里單獨給租的吧?不在支隊院子里?”
肖振鵬冷笑:“你這話題完全不按章法?!?/p>
鐘子曰繼續(xù)說:“崔大隊……現(xiàn)在也還單身。你呢,身份確實比較特殊,老同學(xué),又是上級主管,何況遠離老婆孩子,孤身一人。男人嘛,不免把屋子整成豬窩,確實需要個女人幫著打理?!?/p>
“你分析得真對?,F(xiàn)在崔亞男每天到我那兒至少一次,免費保姆。”
“嗯嗯,改天我去視察下,看看屋子里是不是井井有條,魚糧滿倉?!?/p>
肖振鵬說:“這話又對,每隔一段時間,冰箱里就換批糧草?!?/p>
鐘子曰敏銳地抓住一個細節(jié):“她有你家鑰匙?”心里卻哀嘆一聲,這個崔亞男啊,又要重蹈覆轍?
肖振鵬開始反攻:“你這人非常陰險。你是不是覺得,我會按捺不住,跟崔亞男睡到一起?”
鐘子曰聳聳肩:“就是睡到一起,我也可以理解?!?/p>
肖振鵬突然轉(zhuǎn)了話題:“明白我想跟你說什么了嗎?”
“還有點兒困惑。主題太多,我都不知道哪一條是中心思想?!?/p>
“那我干脆直說吧,在遠山,你、何剛、亞男,是我最好的同學(xué)。不管你們這些年發(fā)生什么故事,每個人有什么變化,同學(xué)關(guān)系始終不會改。這是其一。其二,你們每個人,每一次進步,我都會替你們高興;反之,你們?nèi)魏我粋€人出什么問題,我都會很難過。”
鐘子曰聽他說得如此嚴肅,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真有什么事兒要發(fā)生?”
“暫時還沒有,但苗頭很不對?!?/p>
鐘子曰試探著問:“崔亞男?”
“也包括你?!?/p>
兩人對視良久,鐘子曰挪開視線:“是你自己的看法,還是何剛的?”
“完全是我自己判斷。不過,我知道的情況跟何剛也差不多。”
鐘子曰皺起眉頭:“是不是關(guān)于一幫女人?”
“這幫女人很厲害,能操縱遠山很多領(lǐng)導(dǎo)的任免。而且,極有可能事關(guān)命案。”
鐘子曰頓時想起宋韜,不禁一陣顫栗?!罢嬗羞@么嚴重?”
“何剛不會跟你說這些。知道為什么嗎?”
鐘子曰搖頭,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以前根本沒注意過這個問題。何剛不過是旁敲側(cè)擊,從來沒這樣直刺要害。
肖振鵬說:“我能不能確信,今天咱倆說的所有話,僅限于在這間屋子里?”
鐘子曰點頭:“這還用說?”
“這些年,何剛臥薪嘗膽,處心積慮只做一件事兒,或者說,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圍繞一個主題——復(fù)仇!如果沒有十足把握,以他的性格,是不會跟你說什么的,盡管他也是為你好。我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你自己慢慢消化?!?/p>
鐘子曰猛然醒悟,但覺后背生風(fēng)。他嘆息一聲:“已經(jīng)足夠了。我知道該怎么做?!?/p>
“抽個機會你跟崔亞男談?wù)劙伞D銓λ私庑?,容易把握分寸。當然,最好別提我?!?/p>
談話就此而止,肖振鵬告辭而去。鐘子曰坐在那里,心中已經(jīng)是翻江倒海。他不是沒想到這些問題,但絕沒想這么深,這么遠。至此,他已完全確定,何剛和肖振鵬聯(lián)手準備撕開宋韜自殺案一角,缺口處極有可能是在丹妮那兒。然后,就是大地震!
聽肖振鵬話里的意思,他們的目標居然直指譚瑛。何剛一直不忘復(fù)仇,復(fù)什么仇?無非是當年那樁公案。其父仕途慘敗,在高速路上出車禍離世。想到這兒,鐘子曰又是一個激靈,莫非那起車禍跟譚瑛有關(guān)?繼而他寬慰自己,政壇交手,未必一定要如此殘忍,玩玩手腕兒就足夠了。可轉(zhuǎn)念又一想,萬一何剛的老爺子手頭掌握著什么材料,是去省紀委匯報的呢?假如這是事實,再加上一個宋韜,一旦坐實,就真如肖振鵬所說,要出大事兒!他曾聽何小草稱丹妮為三姐,那么譚瑛呢?大姐還是二姐?這說明里面還有個人物,神龍見首不見尾。想至此處,鐘子曰大汗淋漓,幾近虛脫。
就在這時,一個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xué)突然打來電話。這同學(xué)跟鐘子曰在高中時經(jīng)常玩在一起,彼此投緣,只是高中畢業(yè)后分道揚鑣,一晃竟是二十多年沒聯(lián)系。
“我是你老同學(xué)李萬成?。 ?/p>
電話里一報姓名,音容笑貌俱在,鐘子曰眼前頓時閃出一張久違的笑臉。雖說身心俱疲,卻只有強打精神,哎呀一聲:“萬成??!這些年你都跑到哪兒去了?”
“四處漂泊吧,三句兩句也說不清。你知道我是怎么搞到你的號碼的?昨天遇見一位居士,叫何小草,閑聊之中,說跟你竟然很熟,可見天下之小?!?/p>
居士?什么意思?莫非這個李萬成現(xiàn)在信佛了?鐘子曰心下狐疑,同學(xué)的聲音已然陌生,腔調(diào)也可疑,讓他懷疑是否同一個人。于是問他在哪里,午飯吃過沒有,要不忙的話抽空見一面?對方答住在大富豪,午飯也吃過了,然后順口說出一個名字,說是那人請客。鐘子曰又是一驚,那人竟是分管科教的副市長。鐘子曰問:“老同學(xué)在哪里高就?我們的副市長竟然請你吃飯?!?
李萬成笑道:“副市長算什么?北京比他官兒大多少倍的,也請我一同吃飯。至于何方高就,你這是抬舉我了,閑云野鶴而已。”
“下午我早些時候過去,晚上請你吃個飯?!痹掚m如此,鐘子曰心里對此人已有所戒備,張口就是領(lǐng)導(dǎo)請吃飯的人,沒一個不是混子騙子。可畢竟老同學(xué)嘛,見一面,吃頓飯,敘敘舊,還是有必要的。
但他忍不住還是給何小草打了個電話,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李萬成的男人。何小草回答得很干脆:“不認識?!?/p>
鐘子曰奇怪:“昨天你跟什么人見過面?”
“昨天?見過好多人,你說的哪個?”
“他稱你為居士?!?/p>
何小草哦一聲:“他叫李萬成???我只聽說他叫智什么大師?!?/p>
當年的小破孩兒,現(xiàn)在是大師?鐘子曰更是吃驚:“是個和尚嗎?”
“不是,說是俗家弟子。據(jù)說很神,但我跟他聊幾句,看不出有多少本事。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他說是你同學(xué),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就把你的電話號碼給他啦?!?/p>
鐘子曰一聲冷笑:“說不定是個混子。剛才電話里沒幾句,連北京大領(lǐng)導(dǎo)都扯出來,哪是出家人路數(shù)?”
何小草說:“我也覺得可疑,只是有人信,請他來做法事。”
鐘子曰頓時警覺:“是你哪個姐姐?”
何小草卻反問:“你什么意思?我有很多姐姐嗎?”
鐘子曰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如此強烈,忙說:“隨口一問。”
何小草說:“就是那個唱貴妃醉酒的。怎么,意猶未盡?想再聽一回?我來安排。”
這個話題很危險,鐘子曰趕緊打住:“晚上你陪我一起會會這個大師怎么樣?”
“我不想見他,勸你也別見。這人的眼神兒讓人很不爽。”
“什么意思?”
何小草說:“目灼灼似賊。”
鐘子曰擔(dān)心遇見周雪雁,進了大富豪,沒敢在大廳停留,急匆匆直奔電梯。來到李萬成所說的房間門前輕聲叩門,不一會兒房門打開,一張胖臉探出來,長胡須,腦袋后面還扎著一個小辮兒。鐘子曰以為搞錯了,那人卻喊一聲老同學(xué),張開雙臂給了鐘子曰一個熊抱。鐘子曰端詳著那張泥沙俱下的臉,以前的記憶蕩然無存:“你……怎么變成這熊樣兒啦?”
李萬成哈哈大笑,突然壓低聲音:“唬人的!有人一見到我這模樣就頂禮膜拜,沒辦法?!边呎f邊把鐘子曰讓進屋,又張羅沏茶,“還好吧?聽說官居公安局財務(wù)處長,一方財神?。 ?/p>
鐘子曰擺手:“馬馬虎虎混日子。倒是你,這些年不見,成仙啦?”
李萬成放下茶具,盯了鐘子曰半晌,一對小眼睛竟似真的有了精光:“老兄你不要取笑我。咱老同學(xué),沒必要弄虛的,我就是個混子。不過你放心,我不騙老同學(xué),現(xiàn)在專門忽悠大人物,越大的,忽悠起來越過癮,越有快感?!?/p>
鐘子曰暗暗稱奇,心說這家伙倒也直率?!拔以摵澳闶裁矗坷钊f成?還是智什么法師?”
李萬成呵呵一笑:“少來這套,老規(guī)矩,叫我萬成就行?!?/p>
鐘子曰探過頭去:“這么多年,你踏雪無痕,想必故事不少吧?”
李萬成嘆息:“一言難盡。你還記得那年嗎?咱倆一起復(fù)讀,臨高考了,突然說往屆生不讓參加考試?!?/p>
鐘子曰當然記得:“是啊,一聽這消息,學(xué)校里頓時亂了套,三個復(fù)讀班的學(xué)生??!那架勢,隨時要暴亂?!?/p>
李萬成說:“有個孩子,我忘記他名字啦,把一個鐵桶嗖的一聲扔樓頂上去。四層樓吧?我雖然記不住他名字,但我記得,他好像已經(jīng)復(fù)讀三年了,也是絕望啦!”
鐘子曰遞一支煙給李萬成,后者接了,輕吸一口,有煙霧從胡須間冒出。鐘子曰說:“我還記得,當時學(xué)校怕咱們鬧事兒,雇了輛車,把人一個個送回家的。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很晚。那個事兒,一輩子都不想回憶。”
“你知道嗎?那晚上我根本就沒回家。車送到村口,教英語的那個女老師——她叫李娟,我這輩子都感激她,李老師一定要送我回家,親手把我交給爹娘,怕出事兒呀!我倆站在路邊兒,說了好半天話。李老師說,萬成,我對不起你們!我說李老師你說這干嗎?不讓高考又不是你決定的。李老師說,我還是內(nèi)疚啊,你們都是好孩子,只要參加考試就有希望,作為老師,我卻無能為力……”李萬成陷入沉思,好半天方說,“那日子怎么過來的啊!難以想象。我還記得,就在回家前不久,咱倆爬到一座山頂,當時你指著山下說,萬成啊,你看,這么大個縣城,怎么容不下咱倆?你那句話,我這輩子都不能忘?!?/p>
鐘子曰問:“你沒回家,去了哪里?”
“能去哪兒?老母親白內(nèi)障,兩只眼睛都看不清。老父親到山上推石頭,車子翻倒,腿瘸了。老鐘,要換了你你能回去嗎?回去后你敢去看他們的眼神嗎?咱們那么大歲數(shù)的,在農(nóng)村,早都找老婆生孩子啦。我呢,還拖累他們。你說,我哪兒敢回家?所以,就背著被子褥子、臉盆兒飯盒,手里提一袋子書,沿著公路往回走,腦子里啥都不想,就只是走啊走,到底走多少路,走到哪里,根本不管。后來鉆進一片樹林子,打開被子就鉆進去,結(jié)果被蟲子咬得半死,根本睡不著。就是那天晚上,子曰,我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靈存在。我真的很想死你知道嗎?我就想,干脆用腰帶把自己解決掉算啦!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把腰帶掛在樹杈子上,很結(jié)實的一根樹杈子,只要腦袋往里一伸,一了百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樹杈子沒斷,腰帶斷啦!你一定會說,那腰帶不結(jié)實。錯!那是新的,你瞧——”說著,李萬成站起身,去翻自己的旅行箱,取出一個包,果然從里面拿出兩截腰帶。“這些年,無論到哪兒,我一直帶著它,過得再難,看看這兩截腰帶,就能活下去。”
鐘子曰接過來瞧一眼,兩截腰帶帶了歲月的痕跡,看上去的確是硬生生被扯斷的。心說,真是怪人干怪事兒,他就隨身帶著這根斷腰帶,一帶就是二十多年?隨即又懷疑李萬成說的真假。
李萬成接著說:“后來聽說你又去復(fù)讀了。我沒去,家里實在也供不起啦!那時候,我在擺地攤兒,修自行車、修鞋,一輛破三輪車就是全部家當。晚上睡胡同旮旯里,臨時搭草棚子,隨時挪地方。后來找了個女人,賣水果的。一開始還行,后來那娘們兒過不下去,嫌日子苦。實話說也確實苦。你想,一個老爺們兒,睡在草棚子里,苦日子看都看不到頭,誰愿意跟你呀?結(jié)果,那女人不賣水果了,他娘的,開始賣身。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漸漸才覺得不對,她不大到我那里去了,偶爾去一趟,衣裳越來越花哨,哪兒像賣水果的?再后來,人就徹底消失了。也就那么回事兒吧,互相取暖,解決一下性饑渴,沒了也就沒了。好多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大街上,遠遠看見個女人,很像是她,但不敢肯定——不管怎樣,這事有點兒刺激我,總不能一輩子就是個修自行車的。接下來,真正一言難盡。我什么都干過,黑道白道都走過。曾經(jīng)遇到個算命的,后來才明白,其實他還兼職小偷兒!他把我引上道兒,領(lǐng)著我滿世界瞎逛,火車上偷,城里偷,碼頭上偷,甚至一路偷到新疆。有時候失手被抓,關(guān)上幾天,放出來再去偷……”說到這兒,李萬成突然意識到鐘子曰的警察身份,“子曰,你不會對這很反感吧?”
“也算是一段艱辛往事嘛?!辩娮釉蛔焐线@么說,心里不免已打個折扣。
李萬成說:“見到老同學(xué),我就實話實說了。這么多年,還真沒機會跟誰念叨這些。那時候什么道德呀、倫理呀、法律呀,統(tǒng)統(tǒng)沒有。你沒到我那份兒上,根本體會不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活到哪天算哪天。直到有一天,偷錢包失手,人家沒報警,幾個人把我揍了頓狠的。真是狠的!我趴在馬路邊兒上,身邊是個垃圾桶,除了眼珠子還能轉(zhuǎn),身子一動也動不了。我能看見自己的血,在馬路上沿著一條線慢悠悠地往前淌。師父拖死狗一樣把我拖上一輛三輪車……從那以后,我覺得這樣子不行,又回到老家閑混一年,跟村里人賭博呀、扒車偷東西呀,后來還辦了件丑事兒,把一個小娘們兒上了。人家老公拎著斧子到處找我,我在家也待不住啦,就又往外跑,跟人家做生意,倒騰服裝、水果、山貨,什么都干,可什么都賺不到錢——胡吃海喝習(xí)慣啦,掙得沒花得快。再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個貴人。這個你得相信,子曰,命中注定啊!這人五十多歲,湖北人,在北京遇上的,絕對的大師,打眼一瞅,你的前世今生沒他不知道的。你說怪不怪,連我那年用腰帶上吊他都知道……”
聽到這兒,鐘子曰警惕起來,心說,書歸正傳。
李萬成卻突然一擺手:“不說我啦,說說你吧?!?/p>
鐘子曰攤開手:“我沒什么好說,你都瞧見了,就這樣子,不如你精彩?!?/p>
李萬成哈哈一笑,胡須亂抖:“開我玩笑?”說罷,端詳鐘子曰片刻,突然問,“房事還好吧?”
鐘子曰說:“還行?!?/p>
李萬成搖頭:“我看未必。要是換作別的混子,一看你這臉色,會勸你晚上少干活兒。那是因為他們沒看透。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一星期幾回?”
鐘子曰說:“你應(yīng)該問,幾個月一次。”
李萬成雙手一拍:“果然!怎么回事呀?和老婆關(guān)系不好?”
鐘子曰說:“都這年紀了,早就不新鮮拉。你呢?還厲害著?”
李萬成狡黠一笑:“我不能論星期,得論天?!?/p>
鐘子曰詫異:“你不是出家人嗎?”轉(zhuǎn)念一想,這路混子,還能少得了這個,網(wǎng)上不到處說他們騙財騙色的事嘛。
李萬成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隱隱聽得對方是個女人。李萬成嗯嗯幾聲:“今晚有事,我和老同學(xué)一起吃飯……那我問問他,一會兒給你回復(fù)?!睊斓綦娫?,他問鐘子曰,“晚上和我一起赴個飯局吧?”
鐘子曰問:“什么人?”
“剛認識的一個女人,很有魅力?!?/p>
“給你們當燈泡嗎?我不去。”
李萬成說:“我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她說有個大人物想跟我見面,得給人家一個面子。你也去吧,說不定這大人物對你也有些用處。”
“哪個大人物?”
“你們的政法委書記?!?/p>
鐘子曰心說,這可真是想不到。遂問:“那個很有魅力的女人叫丹妮吧?”
李萬成有些意外:“你們認識?”
鐘子曰不置可否:“這頓飯我不能去蹭。你想,這么大個領(lǐng)導(dǎo),會見一位大師,想必有隱私要談,怎么希望我一個熟人在場?何況我還是她屬下?!?/p>
李萬成說:“這有什么呀?不要以為大領(lǐng)導(dǎo)多神秘,總歸是女人嘛,女人有的弱點她都有?!?/p>
鐘子曰心說,何小草說得沒錯,跟李萬成沒有再交往的必要了,分手后都不想再見。他站起身說:“本想請你吃頓飯,敘敘舊,現(xiàn)在你要去接見政府要員,那咱們就改天吧?!?/p>
一出房門,鐘子曰就皺起眉頭,對此行頗為后悔。前半段敘舊情,多少還靠譜,說著說著就不著調(diào)了。出了電梯口,卻稍稍一愣,周雪雁坐在大廳沙發(fā)上,正打電話呢。兩人目光對視,鐘子曰知道躲不過,只得走過去。周雪雁迅速掛掉電話站起身來:“啊喲,這不是鐘大處長嗎?大白天的,怎么有空來我們家小店?。俊?/p>
鐘子曰說:“來看一個老同學(xué)。”
周雪雁悄聲問:“不是來開房的?”見鐘子曰臉色尷尬,馬上說,“跟你開玩笑呢,你別生氣呀!”
“我怎么會生氣?”說著,鐘子曰忍不住悄然打量周雪雁的肚子。
周雪雁抿嘴一笑:“放心,這里面沒東西?!?/p>
鐘子曰自始至終面帶微笑。這可是大庭廣眾,已經(jīng)快到飯點兒了,隨時會有熟人出現(xiàn)。
周雪雁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能再幫我個忙嗎?”
鐘子曰心里一緊:“怎么說得這么客氣?”
周雪雁說:“我爹的詩集已經(jīng)印出來了。我盤算著張羅幾個詩友,給他開個小型發(fā)布會,滿足一下他的虛榮心嘛。我爹說了,一定要邀你到場。我不敢聯(lián)系你,就跟他說你很忙,不一定有空。本來也沒打算跟你說,沒想到這么巧,又碰上了。”
鐘子曰心里不想?yún)⒓?,嘴上卻問:“都邀請了誰?”
“無非市里寫詩的那幾個?!敝苎┭汶S即報了幾個名字。
鐘子曰頓生感慨:“這些家伙,也還在寫?”
“有的寫,有的心思早就不在了。遠山的文學(xué)圈兒也沒幾個人。怎么樣?你有時間嗎?”
鐘子曰反問:“你覺著,我真的還能再見你爹?”
周雪雁壓低聲音:“除了你我,沒人知道咱倆的事兒。我保證什么事兒都不會發(fā)生。”
鐘子曰知道難以推卻,只得答應(yīng):“那好,我去。地點就定在大富豪嗎?”
“這種事兒,怎好往這里安排?我們換了個老總,很厲害,我都快干不下去啦?!?/p>
“這樣吧,發(fā)布會在文聯(lián)找個地方,午宴就定在大富豪,我來簽字?!?/p>
“那怎么行?對啦,上次出書,你給的錢太多,我還想找機會把剩下的錢還給你呢?!?/p>
“你又跟我見外?!辩娮釉晦D(zhuǎn)移話題,“就這么幾個人,兩桌足夠?!背烈髌逃謫?,“外市的評論家、詩人有嗎?”
“外市?你以為我有多大能耐???也就是市里這幾個,安慰一下老爺子而已。”
鐘子曰說:“既然要做,干脆做得有聲勢一點兒。這樣,我給你邀請幾個大家來?!?
周雪雁啊呀一聲:“還是不要了,人家來了,不是要給紅包的嗎?”
“從省內(nèi)邀請三五個熟悉的,每個人給兩千塊出場費就行,這個你不要管,包括他們的住宿,就安排在你這兒。有這些人,也好邀請市里的記者做做文章。媒體記者有嗎?”
“倒是請到兩個,日報和晚報的,也都是文友?!?/p>
“禮品呢?”
周雪雁說:“你這樣一來,搞大了,我都沒想到要準備禮品。”
“看看有多少人,一人送個水杯子,高檔一點兒的。準備個紙袋,塞上本周老師的詩集。你只管訂名單,禮品的事我負責(zé)?!?/p>
兩人正說著,李萬成從電梯里走出來:“你還沒走?”
鐘子曰說:“這不,碰見個朋友?!?/p>
李萬成瞥一眼周雪雁,瞇眼一笑:“這位漂亮女士,我們見過幾次?!庇洲D(zhuǎn)頭對鐘子曰說,“有車來接我,我先走一步?!?/p>
話音沒落,門外一輛紅色跑車停過來,開車的白凈面皮小伙兒下了車,向大廳里張望。鐘子曰跟李萬成握手道別。
周雪雁看著李萬成的背影:“這就是你同學(xué)?”
鐘子曰忍不住罵一句:“他娘的,二十多年沒見,一見面變成個半仙兒!”
周雪雁捂著嘴笑:“不是大師嗎?”
“狗屁!就是個混子!”
周雪雁悄聲說:“你這個同學(xué)是個色鬼。昨晚上打電話,叫小姐到他屋里去?!崩^而又問,“知道那是誰的車嗎?”
鐘子曰點頭:“當然,這車多有名??!”說著跟周雪雁擺手告辭。
上了車,鐘子曰又后悔起來,心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被周雪雁拖住。不過,剛才的整個兒過程,他覺得自己很男人——吃飯、買禮品,一擲千金,張口就來,這感覺真好!
這日上午,鐘子曰讓小王開車接上他,去參加周敬堂的新書發(fā)布會。上車后,鐘子曰問:“東西備得怎么樣?”
小王說:“在車后面。到時候我提上去,一人發(fā)一袋就行?!?/p>
事情辦得利索,鐘子曰挺滿意。小王是從保安服務(wù)公司借調(diào)過來的,身份是合同制工人。他父親是交通局辦公室主任,私底下跟鐘子曰有點兒交情。小王邊開車邊說:“鐘處,沒想到您還參加這種活動?!?/p>
鐘子曰說:“我以前寫過詩,你知道嗎?”
小王笑:“聽周姐說啦?!?/p>
鐘子曰問:“你笑什么?寫詩很丟人嗎?”
小王辯解:“不是??!您當這么大領(lǐng)導(dǎo),哪像寫詩的?。课矣X著那些詩人應(yīng)該跟畫畫的差不多,留大胡子,長頭發(fā)?!?/p>
鐘子曰立刻想起小王說過那畫駱駝的糗事:“你是不是以為詩人一晚上也叫倆小姐???”
“詩人恐怕不會。詩人一般都窮,哪有錢找小姐?”
鐘子曰心說,這話倒對,嘴上卻開玩笑說:“你小屁孩兒這就不懂了,作家詩人這種事都不需要花錢,只要寫得好,女粉絲送上門來。”
小王嘿嘿一笑:“我能懂什么呀?高中都沒畢業(yè)?!弊吡艘欢蝺?,小王小心翼翼地問,“鐘處,您覺得我怎么樣???”
鐘子曰歪過頭:“今天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小王有點兒吞吞吐吐:“我一直想和您說,但不知怎么開口……鐘處,遇到您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我覺得真是太幸運,我愿意一直給您服務(wù)?!?/p>
鐘子曰之所以一直用小王開車,也是看這孩子腦袋靈活,而且不亂說話。遂問:“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奉承話,有事兒吧?”
“是啊,聽到些議論。就局里那幾個司機,昨天在院子里湊一塊兒聊天,有人說,十有八九,鐘處您很快就去分局當局長了?!?/p>
鐘子曰心里一喜,嘴上卻說:“少聽那些人胡說八道?!?/p>
小王卻說得認真:“您別小瞧這些司機呀!給領(lǐng)導(dǎo)們服務(wù)多年,也都變成人精了。他們的消息從哪兒來的?還不是從領(lǐng)導(dǎo)那兒?至少領(lǐng)導(dǎo)們議論的時候,他們聽到了。”
鐘子曰問:“還說什么了?”
小王說:“他們分析,張市長賞識您這是肯定的,出國都讓您隨行。市里的譚書記也跟您很熟,基本上十拿九穩(wěn)。鐘處,到時候您千萬把我也帶過去,行不行?”
鐘子曰伸過手去,一撥拉他后腦勺:“八字還沒一撇,你就動這心思。我跟你爹什么關(guān)系,真到那時候,怎么能不帶你?”
小王頓時眉開眼笑:“這我就放心啦!”
周雪雁早已等在樓下,身邊站著倆小伙兒。車一到,她立刻吩咐兩人動手,從臺階上一個箱子里取出些書,一一塞進裝水杯的手提袋。小王幫著去提,周雪雁擺手:“你不要動,讓他們干?!?/p>
“瞧周姐你說的,又不費事。”小王一邊說一邊幫著兩個小伙子提袋子上樓。
門口只剩一男一女。鐘子曰見周雪雁身著一襲亞麻長裙,脖子上、手腕上,各有一串紫紅色串珠,真有點兒像是超然物外的女詩人了。周雪雁莞爾一笑:“瞧什么呀?不認識似的。”
鐘子曰趕緊收回目光,準備往里走。周雪雁卻說:“真的很謝謝你?!?/p>
“謝什么?應(yīng)該做的嘛。”
兩人上了樓,周敬堂已在屋子里,正跟一個老者說話。鐘子曰瞧那人面熟,一時想不起名字,趁人不注意,回身悄聲問周雪雁。周雪雁低聲說:“咱們遠山的作協(xié)主席李凱?!?/p>
那邊兩人已經(jīng)看見了鐘子曰。周敬堂上前握住鐘子曰的手:“我真沒想到你能來。”
“周老師的大事兒,我怎么能不參加?”說話的時候,鐘子曰自己也有點兒奇怪,此前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如何面對周老師,可此時居然能氣定神閑。
跟周敬堂寒暄幾句,鐘子曰馬上過去握李凱的手:“李主席,好久不見?。 ?/p>
李凱說:“你現(xiàn)在是大領(lǐng)導(dǎo),也不愿擺弄詩歌,當然見得少?!?/p>
“唉,吃人飯,受人管,忙活生計罷了。”說罷,扭頭去看另幾個人,也有記得起名字的,也有看著面熟叫不上名字的,遂繞著桌子一一握手,不禁感慨萬千。許多年前,鐘子曰也經(jīng)常出席這類場合,一進屋子,氛圍立時就有。此時,卻分明感覺自己是個外人。
招呼完畢他才注意到,坐席上都擺了桌牌的。正尋找自己名字時,突然看到有個桌牌上的名字竟是何小草,心里不由一顫。正疑慮間,周雪雁走過來說:“子曰老師,您坐那兒。”
鐘子曰抬眼去看,卻是在李凱身邊,忙說:“我怎么能坐那里?我多少年都不碰詩了,今天是來學(xué)習(xí)的?!?/p>
李凱招手:“趕緊過來坐吧!你鐘子曰也曾經(jīng)是一面旗幟,不要太謙虛?!?/p>
隨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以及省內(nèi)幾個評論家、詩人陸續(xù)到場,屋子里的氣氛熱鬧起來。鐘子曰跟大家招呼過后,正琢磨何小草怎么也來參加這個會,一抬頭,恰好看見何小草走進來。周雪雁迎上去:“何姐,您能來,我真高興啊?!?/p>
何小草說:“周老師的大喜事,我肯定是要來學(xué)習(xí)的。”
鐘子曰留心聽著兩個女人對話,心里稍稍緊張。兩個女人都聰明無比,今天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吧?正想著,何小草施施然繞著桌子走過來,跟周敬堂、李凱一一握手,隨后轉(zhuǎn)向鐘子曰:“哎呀,鐘處長,能在這里碰到你,可真是不容易!”
鐘子曰笑:“我也覺著納悶兒,何教練這么忙的人,居然也來捧場。來,我給你介紹一下省里來的嘉賓?!?/p>
一一認識過了,何小草轉(zhuǎn)身面向周敬堂:“我給您帶份賀禮。”說著,取出一個紙筒,從里面抽出一幅國畫,名曰《竹林七賢》。
周敬堂執(zhí)著一角,李凱捏著另一角,一屋子人都去看畫。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嘖嘖稱奇:“這是咱們省著名畫家文伯韜老先生的墨寶。老爺子近年身體不是特別好,畫不動了,這幅畫當真難得!”
李凱滿臉羨慕:“是啊是啊,文老的畫,即便小品一幅,也已經(jīng)難求……”
周敬堂顯然也是懂的,手已有些哆嗦:“小草,你這禮物太重,我承受不起呀。”
何小草說:“周老師千萬別這么說。書畫嘛,遇上真正懂的才叫有價。落俗人手里,只論一平尺多少錢,真就俗了。您說對不對?”
一屋子人轟然叫好。
研討會由李主席主持,指定鐘子曰第一個發(fā)言。鐘子曰趕緊推辭,李主席倒也不勉強。鐘子曰邊翻看詩集邊聽別人發(fā)言,未見多么精彩,隔靴搔癢居多。市里這些人,寫了如許年,境界或者視野,依然巴掌大,未嘗不是一種悲哀。
輪到何小草發(fā)言,鐘子曰才格外留意起來。何小草說:“我可算不上詩人,好多年前寫過幾首,實在拿不出手。這些年混跡商場,浮躁迷離,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今天有幸能在這里談詩,恍然感覺像參加一場盛宴。剛才諸位從文本出發(fā),闡釋周老師大作的文本價值以及延伸意義。在這方面,我是門外漢。我想說的是一個詩人所擁有的詩性或者靈魂,還想進一步強調(diào),這兩個詞兒都應(yīng)該加一個前綴——干凈的,干凈的詩性,干凈的靈魂!我想問一下各位,我們真的敢毫不猶豫地說,我們的靈魂是干凈的嗎?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人心底都有詩性,捫心自問,我們那些或多或少,或清晰或朦朧的詩性,真是干凈的嗎?我們的內(nèi)心真的沒有蒙塵?真的沒有一絲污垢?”滿屋子頓時寂靜無聲,只有何小草的聲音,“可我在周老師的詩里面,強烈感受到這種干凈。因為,他是純真的,他有童心,有愛心。他愛這個世界,所以,他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有靈性。這是古今中外最原本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人類最初就生活在這種觀念之中——萬物有靈。一棵草,在他眼里是一個生命;一只背著米粒兒的螞蟻也是一個靈魂。至少,我寫不出這樣的詩句,哪怕在我的筆下出現(xiàn)同樣的句子,我也做不到內(nèi)心純凈……”
鐘子曰幾乎是傻傻地看著何小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感覺像是跟自己說的。他完全沒注意到,周雪雁自始至終一直在盯著他。
輪到鐘子曰發(fā)言,有先前給詩集寫的序做底,倒也有板有眼,但自我感覺遠不及何小草的發(fā)言有力度。最后,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發(fā)言,李主席總結(jié),研討會圓滿結(jié)束。
一行人下樓前往大富豪。何小草跟在鐘子曰身后。鐘子曰扭頭悄聲說:“今天最好的發(fā)言就是你那個?!?/p>
何小草說:“承蒙夸獎,中午也一起去吃飯?”
鐘子曰早和周雪雁定好,他是要簽字的,還要坐主陪,非去不可。此時何小草一問,便覺稍有壓力:“一起去吧,怎么?何教練還有要事?”
“你去,那我肯定就去啦?!闭f著,何小草伸出手來,扯一扯鐘子曰有點兒凌亂的衣領(lǐng)。
不料,在他們身后的周雪雁撲哧一樂:“何姐姐真是個細心人!”
鐘子曰和何小草一起扭頭。何小草笑瞇瞇地說:“鐘處長在政府做事嘛,得保持好形象?!?/p>
周雪雁卻看著鐘子曰:“鐘老師你看,這種服務(wù)的事兒應(yīng)該我來做,怎能讓何姐操心?我真是不長眼色?!?/p>
倆女人似乎在暗中較勁,夾在中間的男人自然難受。鐘子曰只得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我好有當明星的感覺啊。”
下樓后,何小草走向她開來的越野車,周雪雁問鐘子曰:“你怎么跟何小草認識的?”
鐘子曰反問:“你們早就認識?”
周雪雁說:“大富豪的常客嘛,村長的妹妹,我要不認識,還怎么混呀?”
鐘子曰哦一聲,卻沒回答她此前的問題。
周雪雁冷笑:“現(xiàn)在,我倒對鐘老師越來越崇拜了。”
鐘子曰皺眉:“這是什么話?”
周雪雁輕笑:“實話。女人的直覺一向很準?!闭f著,竟伸手攙住鐘子曰的胳膊。
鐘子曰頓時一身冷汗,抬頭去瞧何小草,卻發(fā)現(xiàn)后者抱著胳膊,站在車旁邊兒,正笑瞇瞇瞧著他。鐘子曰急忙掙脫周雪雁的手,低聲說:“好多人看著。”
“看見怎么啦?一個粉絲,摻扶下自己崇拜的老師,難道有錯?”
鐘子曰無言以對。見周老師和幾位詩人、評論家站在前頭說話,忙湊上去,趁機擺脫尷尬。
到了大富豪的包間,眾人分頭落座。鐘子曰首先致辭,祝賀發(fā)布會成功舉辦,感謝眾位作家、詩人、評論家出席。隨后,坐在一側(cè)的周雪雁也代表父親致謝,特別指出要感謝鐘子曰,委婉地說明所有會務(wù)所需都離不開鐘子曰的大力支持。周雪雁說這話時,鐘子曰注意著何小草的表情,何小草卻不動聲色。
外市的幾位嘉賓都沒有喝酒,創(chuàng)作室主任說下午還有一個活動要參加,幾個人坐了一會兒,就匆匆離席。市里的作家詩人坐在一起,喝酒不用勸,都很主動。鐘子曰舉杯給周老師敬酒時,不免心情復(fù)雜。周老師悄聲說:“子曰,除了感謝,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p>
鐘子曰說:“您太客氣了。我真是應(yīng)該道歉的?!?/p>
周老師奇怪:“道什么歉?”
鐘子曰稍稍語遲:“很久前那個夜晚,實在是被逼無奈,登門騷擾,一直內(nèi)心有愧。”
周老師哈哈一笑:“要不是那事兒,你哪能到香樹街上去?咱倆哪能有機會見面?”說著舉杯和鐘子曰相碰,“現(xiàn)在還好吧?”
鐘子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能好到哪里去?您又不是不明白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周敬堂說:“那就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人這一生,說長很長,說短呢,也沒多少個日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兒。你做了選擇,就得適應(yīng)那種活法。瞧瞧今天到場這些人,半輩子為文,無非也就如此。你覺得他們過得幸福?卻也未必?!?/p>
兩人正說著,李凱端著酒杯晃晃悠悠過來了,臉上一派紫紅,顯見得喝了不少。逼著鐘子曰喝掉半杯酒,李凱這才說:“鐘處長,有個事情想求你哩?!?/p>
鐘子曰說:“主席你千萬別這么說,有事只管吩咐?!?/p>
“你也別主席主席的,這倆字兒聽起來順耳,實際上狗屁不是?,F(xiàn)如今,作協(xié)算什么???我這主席當?shù)谜媸菓M愧。咱們市搞寫作的這撥人里頭,也就你出類拔萃,關(guān)鍵是有話語權(quán)。你抽個空閑幫著協(xié)調(diào)一下,我這邊組織幾個作家詩人到你們警營去采采風(fēng),回來寫一批稿子,在咱們刊物上、在市里的報紙上發(fā)一發(fā)?!?/p>
“李主席,該慚愧的是我,這事我應(yīng)該主動。今天你提出來了,我回去就辦!”
李主席頓時興奮起來:“那咱倆喝杯大的,我先替大家謝謝你。”
鐘子曰連連擺手:“酒就不喝啦,事情我一定辦?!彼哪抗鈷哌^李凱稀疏的頭頂,突然覺得有些悲哀。鐘子曰知道,為扶持基層作者、辦好內(nèi)刊,李主席不得已四處化緣,委實不易。
李凱卻不肯放下酒杯,先給自己倒?jié)M,鐘子曰奪扯不過,也被倒了滿杯。下午總不能醉醺醺去單位吧,可李主席的面子也不能駁,鐘子曰正為難,卻見何小草和周雪雁分別從兩邊兒轉(zhuǎn)來,一起要向李凱敬酒。李凱說:“你倆稍等,這酒我是一定要和子曰喝的?!闭f著,轉(zhuǎn)向另幾個詩人,“你們知道嗎?這酒我是替大家喝的。我跟子曰處長已說好,安排時間,請大家到警營去采風(fēng)。”
幾個作家詩人齊聲喝彩,說這是好事情,酒必須喝!居然也紛紛倒上酒,一起舉杯子。鐘子曰知道這杯酒無論如何躲不過了,剛要端杯,何小草的手探過來,把酒杯接過去:“鐘處長的酒量我知道的,我替他少喝一點兒,你們看行不行?”不管大家什么反應(yīng),先把鐘子曰杯中的酒勻了一半到自己杯中。
鐘子曰悄聲問:“你不是開車嗎?”
何小草微微一笑:“我在這里住都不用花錢。”說著,把那半杯白酒一飲而盡。
趁著空隙,周敬堂湊到鐘子曰身邊:“我看你還是不改本色,還是實在人?!?/p>
鐘子曰略有酒意:“周老師,今天這日子,這場合,我覺得親切!我真的很想找回從前那種感覺,可回不去呀?!?/p>
“回不去,沒必要硬回。只要心底尚有一份善良在,不會有什么大偏差?!?/p>
鐘子曰突然一陣羞愧,心說,你居然人模狗樣,跟周老師說這個?抬頭看周雪雁,卻見她端起滿滿一大杯酒,面朝何小草:“何姐姐,我敬你一杯,咱們喝干!”
何小草面帶微笑:“咱們倆女人,不能這個喝法兒?!?/p>
周雪雁說:“那怎么行?我是真心感謝的。何姐百忙之中來給我爹捧場,還送這么貴重的禮物,必須得謝!”
周圍人面面相覷,腦子好使的,興許隱隱約約感覺哪兒不對了。何小草不再推辭,抓起一個酒瓶給自己倒?jié)M:“我看,恭敬不如從命?!?/p>
周老師趕忙制止:“你倆別喝太多!”
話音未落,兩人杯子一碰,都干了。眾人一起拍手叫好。何小草早就臉色紅潤,但還沒有什么大礙,周雪雁卻已是醉眼蒙眬。鐘子曰心知肚明,別看倆女人臉上掛笑,實際上,幾乎等同于刺刀見血。接下去不知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旦蓋子揭開,必定天下大亂。于是果斷提議結(jié)束戰(zhàn)斗。
大伙兒往外走時,鐘子曰悄悄跟何小草說:“讓我的司機把你送回家?!?h3>二十三
次日中午,魏春打來電話:“財務(wù)處長這陣子很閑?”
鐘子曰反問:“何以見得?”
“魏某今天偶爾翻報紙,一則消息說有個叫鐘子曰的著名詩人,昨天參加了一場發(fā)布會。不會是跟你重名吧?”
鐘子曰立時嗅到一股異味,坦白承認是同一個人。
魏春說:“重溫舊夢?還是佳人有約?”
鐘子曰心道果然來了。遂說:“舊夢已遠,拾是拾不回來了。佳人只是偶遇,不是特意約的。那個周敬堂是老朋友,非要找我給《詩集》作序,又誠心誠意邀請我參加發(fā)布會,推辭不掉。”
魏春冷笑:“解釋什么?故意模糊要點。算了,懶得跟你磨牙。一會兒你過來,咱倆一起吃午飯,有些事兒想和你聊聊。”
“我安排個地方吧?”
“不用。來嘗嘗我們食堂的菜,剛換個廚師,整得很像樣?!?/p>
抬頭看看時間已差不多,鐘子曰喊來小王,說出去一趟。上車后,鐘子曰問:“車上還有像樣點兒的東西嗎?”
小王說:“很貴重的沒有?!?/p>
“不用貴重,小特色就行。咱們?nèi)ヘ斦殖燥?,再貴的東西人家也不稀罕。”
“有特色的,就是那個乒乓球拍兒。”
鐘子曰一拍腦袋:“真是!你不說我都給忘啦?!?/p>
前些日子鐘子曰去一個企業(yè)家那里吃飯。那人竟也喜歡打球,兩人酣戰(zhàn)數(shù)場,鐘子曰占盡上風(fēng)。企業(yè)家一高興,將一只世界冠軍簽了名字的球拍送他。
鐘子曰腋下夾著球拍,直奔魏春辦公室。敲門而入,魏春上下打量他:“氣色不錯呀?!?/p>
“懂得養(yǎng)生之道了。”說著,鐘子曰將拍子遞過去,“給你的?!?/p>
魏春不屑:“我這里還少這個?國家隊用什么拍子,我就用什么拍子?!?/p>
鐘子曰說:“這上頭有個名字,有點兒小意思。”
魏春接過,拉開封套,抽出來一瞧,眉眼兒一挑:“還真是!我家那小子就喜歡他。這我得收下。正好,我也有東西送你?!彼_抽屜,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鐘子曰,“一個大師給的,每晚服三粒就行?!庇止室鈮旱吐曇簦敖^對管用。”
鐘子曰最近就見過一個大師,他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李萬成的胖臉。他問:“這個大師沒跟你套套近乎?”
“套了,老鄉(xiāng)啊,居然一個鎮(zhèn)上的?!?/p>
鐘子曰說:“他還是我高中同學(xué)呢?!?/p>
“怎么可能?他比我大好多,說是常年清修,所以精神矍鑠。”
“聽他胡說八道,這人叫李萬成,就是個混江湖的。”
魏春搖頭:“這人的確有些手段,我見識過的。他給我看相,說了一些事情,竟然全吻合。我以前又不認識他?!?/p>
鐘子曰說:“一個鎮(zhèn)上的,能在市里干財政局長的有幾個???這種人腦袋瓜子絕對好使,干這個就得耳聽八方?!?/p>
“可有人很信他?!蔽捍和nD一下,又叮囑,“這個只是咱倆說說,遇到外人可別提?!?/p>
鐘子曰問:“是不是村長啊?”
魏春笑而不答。
鐘子曰又問:“村長碰到什么需要化解的事兒啦?”
“不光村長?!钡捍簺]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說,“不說這些了,先去吃飯。我讓人包了水餃,你猜什么餡兒的?”
兩人去了餐廳的包間,一張大桌子,就他倆。不一會兒,水餃端上來。鐘子曰夾起一個,咬一口,頓時滿口清香。
魏春問:“吃出什么味兒來?”
鐘子曰搖頭。
“小時候咱們都吃過這東西,白楊芒子,就是開春白楊樹上生出的小花穗兒。”
鐘子曰說:“這個稀罕。已是深秋了,哪來的這東西?”
“人在吃東西這方面想象力無窮。其實很簡單,開春的時候洗凈、晾干,保鮮袋包好,放進冰柜?!?/p>
鐘子曰狼吞虎咽,抽個空說:“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餃子了?!?/p>
“所以,并不是山珍海味才好吃。你覺得這頓飯該稱作什么?”
鐘子曰拍拍肚子:“憶苦思甜?”
“有點兒。但我覺得還得加上一重——居安思危?!?/p>
“怎么解?”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啊。你不注意時政嗎?前陣子,別處轟轟烈烈打黑,你們警方就沒想法?”
鐘子曰說:“我一個管錢的,操那么多心干嗎?”
“世事難料,有些事情,提前預(yù)判很關(guān)鍵?!?/p>
鐘子曰哦一聲:“愿聞其詳?!?/p>
魏春小聲說:“經(jīng)常洗褲頭——時代日新月異,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別以為褲頭穿在里面別人看不見。你當警察的還不懂嗎?現(xiàn)如今,哪個人有本事能把隱私部位牢牢捂???哪怕不穿了要扔垃圾桶,也要處理干凈再扔?!?/p>
鐘子曰連連點頭:“有什么風(fēng)聲嗎?”
“暫時沒什么,所以才要居安思危。咱倆都是管錢的,更要保持足夠的警惕。難道你不希望,再過二十年、三十年,咱們到山上去蓋間屋子,對著頭,再來一次野菜水餃盛宴?”
鐘子曰說:“我腦子不夠使,你得經(jīng)常給我上課?!?/p>
魏春搖頭:“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修煉成仙,我怕是教不了你了?!?/p>
鐘子曰說:“你這是話里有話啊?!?/p>
魏春嘆息一聲:“明白什么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
鐘子曰不語。
魏春看他半天:“記住我的話,勤洗褲頭?!?/p>
回去的路上,鐘子曰暗忖,魏春是不是意識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他話里的意思,跟那天肖振鵬對他說過的話,其間有無聯(lián)系?
小王突然問:“鐘處,你相信算卦看相這事兒嗎?”
鐘子曰說:“半信半疑吧。怎么啦?”
“魏局的司機小馬說,最近遠山來了個大師,很厲害,算卦看相都很準,連小馬的老娘什么時候去世都能算出來,還說小馬的后媽比他年齡還小。大師還算出來魏局家里有一件東西擺放位置不對,是個青花瓷瓶兒,在客廳博古架上?!?/p>
鐘子曰回憶一下,確實有那么一個東西?!坝惺裁床粚??”
小王說:“據(jù)說是個古董,真東西。不過,是從墓里挖出來的,陰氣重。你想想,棺材里的東西,天長日久,陰森森的多嚇人??!魏局當晚就把那玩意兒收起來了。”
鐘子曰稍稍驚訝,不為大師的水平,而是魏春家里的古董。他家既然有這個,恐怕別的私藏也不會少。嘴上卻說:“這有什么,有些人還專門在家里放個小棺材模型,升官發(fā)財嘛!”
車開進公安局大院,猛不丁兒見崔亞男從大樓里出來。鐘子曰推開車門問:“崔大隊到局里來干什么?”
崔亞男臉上緊繃繃的:“公安局是你家開的啊?”
鐘子曰咦一聲:“中午吃的什么,這么大火氣?”
“原子彈。”
“真是腐??!我們見都沒見過,你都敢吃?”
崔亞男這才露出笑容:“反正也來了,正好你也在,干脆去看看你那兒有什么好茶,打個小劫!”
進了鐘子曰辦公室,崔亞男一屁股坐在鐘子曰的座位上,抱著胳膊:“我自己動手,還是你給我拿出來?我怕翻出什么少兒不宜的東西來?!?/p>
“整個兒屋子里你隨便翻,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闭f著,鐘子曰去給崔亞男泡茶,“這個點兒,你到局里來干什么?”
崔亞男果真去翻箱倒柜:“匯報一個案子?!?/p>
“你直接匯報,肖振鵬不吃醋?”
崔亞男哧的一聲笑:“他吃什么醋?他樂得清閑?!币婄娮釉荒樕闲θ輹崦?,崔亞男突然警惕起來,“你什么意思?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鐘子曰說:“跟領(lǐng)導(dǎo)跟得很緊啊。”
崔亞男呸的一聲:“這年頭兒,難??!跟不上,是麻煩。跟緊了,也是個麻煩。奶奶的,老娘我就不是人???”嘴里說著,手底下也不閑著,翻出一盒茶葉,端詳片刻,揚揚手,“這個收啦?!?/p>
那是一個老板送的,小小一盒,說是兩千多元。鐘子曰說:“妹妹你真有眼力?!?/p>
崔亞男今天明顯氣不順,她是不輕易來市局的,好不容易來一趟,臉色這么難看,八成是有事。有心問一下,又覺得不好開口。不過,崔亞男的脾氣他是了解的,自己不問,她怕是也憋不住。果然,崔亞男說:“剛才你不是還問我吃什么嗎?吃他娘一肚子氣?!?/p>
鐘子曰問:“姓彭的?他敢對你發(fā)火?”
崔亞男嗓門兒高起來:“那是個什么鳥玩意兒,你還不知道?你們男人,個頂個不是好東西!”說著,臉色竟起了變化,眼睛一紅,淚珠兒馬上滾落出來。
鐘子曰已經(jīng)意識到是什么事了,這是他絕對意外的。愣了片刻,趕緊拿毛巾遞過去。崔亞男擦一下眼睛:“我跟他匯報案子,說著說著,居然想對老娘動手腳,我扇了他一巴掌!”
鐘子曰大驚:“真打啦?”
“我怕他干嗎?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姓彭的早就起壞心眼兒了,就他那癩蛤蟆樣,我會搭理他?平日里當他是上司,敬著他罷了?!?/p>
鐘子曰想起那晚唱歌的時候,崔亞男還是對彭長天一心巴結(jié)的樣子,現(xiàn)在怎么鬧成這樣?但這事不好細問,于是轉(zhuǎn)移話題:“我剛才說跟領(lǐng)導(dǎo)跟得緊,是指肖振鵬?!?/p>
崔亞男擦擦眼睛:“你呀,顧好你自己就行。”
話里有話,鐘子曰不由得抬抬眉毛:“什么意思?”
崔亞男壓低聲音:“理論上講,咱倆是一條繩上的。我怎么當上的大隊長,你怎么坐到這把椅子上,啞巴吃餛飩,心里有數(shù)?!?/p>
鐘子曰說:“這就是我喊你上來坐坐的原因?!?/p>
“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個忌諱?你見過哪個圈子里的人像螞蟻那樣湊群的?私底下關(guān)系可以很好,表面上卻不怎么走動,就是怕有人瞎聯(lián)系。再者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道理你不懂?背地里嚼舌根子的無非說兩件事,我跟你鐘子曰不清不楚,再就是,我是沖你保險柜里的錢來的?!?/p>
鐘子曰說:“你想多啦!老同學(xué)嘛?!?/p>
“我想的可能比較多,但絕對不會錯。至于肖振鵬,你說,難道那不是棵大樹嗎?我不論做什么,底線還不是為了自保?再說,肖振鵬不是那號人?!?/p>
鐘子曰說:“他胸有大志?!?/p>
崔亞男連連點頭:“很對。我們以前都看走眼啦,我現(xiàn)在開始懷疑,他下來另有目的?!?/p>
鐘子曰不動聲色:“當然,要不下來干什么?”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這是省廳特意安排的。有些案子,僅憑遠山的力量是進行不下去的。”
鐘子曰問:“比如宋韜?”
崔亞男輕笑:“那不過是個小卒子?!?/p>
鐘子曰小心翼翼地問:“那些錢,你覺得會在哪里?”
崔亞男看著他的眼睛:“你這么聰明,還問我?”
鐘子曰驚出一身冷汗,微微點頭,瞧著窗外不語。崔亞男掏出煙來,遞一支給鐘子曰:“跟我說實話,你坐在這把椅子上之前,有沒有拿大磚頭去砸人?”
鐘子曰說:“我要說沒有,你信嗎?”
崔亞男說:“最好沒有。如果沒有,那我就換一種方式去理解?!?/p>
“什么方式?”
“走桃花運了唄?!贝迊喣型嶂X袋端詳鐘子曰,“我就納悶兒,你這人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鐘子曰說:“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我的內(nèi)涵,你看不懂?!?/p>
崔亞男突然問:“老鐘,假如當年我不追何剛,而是去追你,你覺得咱倆能成嗎?”
“從技術(shù)上講,這個更具有可操作性。我一個農(nóng)村孩子,別人不嫌棄就謝天謝地了,何況送上門來的?!?。
崔亞男一聲嘆息:“唉,要是咱倆成了,都不是這個命,我絕對不是這樣子。本來,我也不是好高騖遠的人,也不想去爭什么,可不知怎么,一步步就走成這樣了,現(xiàn)在變得像個怪物,好人都躲我遠遠的?!?/p>
鐘子曰說:“難道我不是好人?”
“你……勉勉強強吧,你以為自己沒變化嗎?我都不想說你?!?/p>
鐘子曰知道崔亞男沒說錯,自己變成什么樣子,自己最清楚。他不想跟崔亞男討論自己,把話題又扯回來:“我覺得,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一舉一動,必須當心?!?/p>
崔亞男嘆息一聲:“你以為當心就能躲過去?樹倒猢猻散,最大的希望是大樹不倒,否則,再當心也沒用。”
鐘子曰想到一個問題:“你說肖振鵬是有備而來,他是要做大動作?”
“現(xiàn)在還不敢確定他是來之前還是來之后做這個決定的。總之,現(xiàn)在他跟何剛聯(lián)手,貌似已經(jīng)找到突破口。”
鐘子曰皺起眉頭,當年的老同學(xué),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站在兩條線上。他又想起兩次去度假村的情景,何剛和肖振鵬十有八九早就結(jié)成同盟。鐘子曰問:“肖振鵬來遠山,有沒有何剛的因素?”
崔亞男說:“老鐘,你問了個很有技術(shù)含量的問題。你知道何剛為什么抓住這案子不放?”
鐘子曰試探著說:“跟許多年前高速路上發(fā)生的一起車禍有關(guān)?”
“跟車禍本身有沒有關(guān)系我不好說,能肯定的一點是,跟車禍中死了的那個人有關(guān)??尚Φ氖?,你和我成了漩渦里的兩只小蝦米。我呢,毫不諱言,是往里沖的。你鐘子曰呢,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有些稀里糊涂。你知道我曾做過一個什么猜想嗎?”雖是問句,但崔亞男并不需要鐘子曰回答,她繼續(xù)說,“何小草近些年已經(jīng)萌生退意。她跟我說過好多次,要去周游世界,趁著年輕出去看看。自從開了乒乓球館,心思都放在那一塊兒。或許你的出現(xiàn),恰好是村長跟她做的一筆交易?!?/p>
“交易?”
“何小草可是一員得力干將,手頭有一大批資源。她若隱退,對某個利益集團是很大的損失?!?
鐘子曰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村長把我的事情解決,她就繼續(xù)留在這個陣營?”
“猜測而已,否則村長和老大不會這么費心思?!?/p>
鐘子曰一聲長嘆:“可悲啊!”
“你可悲什么?比我強多啦。我是沒人管的。開弓沒有回頭箭,只有向前沖,沖到哪兒算哪兒?!币婄娮釉挥杂种?,崔亞男說,“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顧忌什么呀?”
鐘子曰說:“亞男,我真的擔(dān)心你?!?/p>
崔亞男又點上一支煙,煙頭微抖:“有什么辦法?都這樣啦……你知道我去給彭長天匯報什么案子?村長養(yǎng)了個小白臉,你見過嗎?”鐘子曰想起給丹妮開跑車的那個小伙子?!澳呛⒆咏行?,被何剛抓了,因為販毒?!?/p>
“果然開始動手啦?!辩娮釉粏枺袄吓硎裁匆馑??”
“撈人唄!”
“那你也是撈人的?”
“不撈能行???這時候,撈別人就等于撈自己。”
鐘子曰問:“以前,下雨的時候,你也給她打過傘?”
崔亞男哼了一聲:“老鐘啊,你這問題問得有點兒弱智。”
鐘子曰點點頭:“我懂啦?!?/p>
“我說過,開弓沒有回頭箭。理論上講,只要你走上這條路,就是走鋼絲。目前是個坎兒,走過去柳暗花明,走不過去,一腳踩空,摔死拉倒!”
鐘子曰長嘆一聲:“這鋼絲……我實在是不想走。”
“不可能的。有人會推著扶著你走。為什么有人傳言你要到分局去干一把手?那個位置手上權(quán)力有多大,你知道嗎?那可是把好傘!“
鐘子曰慘然一笑:“那你呢?接下來什么位置?”
“不出意外,我會直接到市局來。至于干什么,暫時保密?!?/p>
鐘子曰盯著崔亞男:“出意外呢?”
崔亞男沉默半晌,突然冷笑:“所以,現(xiàn)在只有賭!”
鐘子曰突然醒悟:“你今天跟我上樓,另有目的吧?”
“老鐘,你已經(jīng)具備當局長的潛質(zhì)了。我就是來給你鼓勁兒的。有時候,人的精神狀態(tài)也決定命運,缺口往往會在意志薄弱的人身上打開。這是老大的話。老大說,這話應(yīng)該在合適的時候,讓鐘子曰聽到。行了,今天就說到這兒?!贝迊喣幸慌陌驼疲翱丛谖疫@么坦誠的份兒上,今晚安排一場吧?你當上財務(wù)處長以后,還真沒在你妹妹身上出過血,你是想當廉政典型嗎?”
“好,你定地方,順便喊上何小草。”
崔亞男又是一陣冷笑:“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去薰衣草吧?那里的紅酒很吸引何小草。”
鐘子曰嘴里直吸溜:“真打算宰我一頓?”
“人家為博美人一笑,都敢點烽火?;◣讉€錢你就心疼啊?又不是掏自己腰包?!?/p>
所謂薰衣草,是遠山城北半山腰上的一家酒莊,老板是個英文名字叫杰瑞的南方人。他在遠山做房地產(chǎn)生意,在城東城西各建一座樓盤,整體設(shè)計理念很洋派,賣得很火。兩座樓盤很快售罄,杰瑞卻沒撤退,據(jù)說是要在遠山城北一處空地打造仿南方風(fēng)格的園林,目的自然是為了捎帶建造別墅區(qū)。
薰衣草酒莊格局不大,卻是遠山精英出入之地。鐘子曰先到,崔亞男事先打了招呼,還要帶個伴兒,否則給鐘子曰和何小草當燈泡太沒意思。不一會兒,兩女一男趕到,駕車的果然是個姓劉的小伙子,身體健壯,鐘子曰和他一握手,頓時覺得對方手上頗有力度。
進了大廳,一個面皮白嫩的小伙子迎上來招呼:“崔姐、何姐?!庇挚粗娮釉徽f,“鐘處長是稀客?!痹瓉恚@就是杰瑞。
崔亞男說:“瑞老板,安排好沒有?”
杰瑞一笑:“還是那個房間,早給你們留著了?!?/p>
一進房間,鐘子曰稍稍吃驚,這房間也確實大了點兒,倒像是一間小型舞廳,一張大桌子就擺在屋子中央,桌上的西式餐具閃著銀光。四人入座,杰瑞并沒坐下,湊到崔亞男耳邊嘀咕幾句。崔亞男說:“那你先去忙。”
杰瑞向眾人表示歉意,然后兩手輕輕一拍,屋子里頓時響起音樂,一個身著燕尾服的黑人老頭兒托著紅酒,彬彬有禮地走過來,身后還跟著幾位花枝招展的女服務(wù)員。崔亞男說:“哥,今天是你請客,整兩句吧?”
鐘子曰眨巴著眼睛,看看何小草,又看看身后一行美女:“這個陣勢太嚇人了,農(nóng)村孩子沒見過世面,一害怕沒話說了?!?/p>
何小草呵呵一笑,回身一擺手:“你們都去吧,有事情喊你們?!?/p>
為首一個女服務(wù)員笑著說:“何姐,我們就在外面,隨叫隨到。”
鐘子曰舉起高腳杯:“莫使金樽空對月……”接著就沒詞兒了。這兩天的信息量太大,太集中,他有點兒接收不過來。而且剛剛還沮喪著,轉(zhuǎn)眼又跑到這么奢華的場合,情緒一時也跟不上。
崔亞男瞧著他:“平時挺能說的,怎么啞了?”
鐘子曰的目光卻飄向崔亞男身邊的男士:“你還沒給介紹,人家小劉是做什么的?!?/p>
小劉說:“鐘哥,我是健美教練?!?/p>
鐘子曰連連點頭:“看上去就像?!?/p>
小劉還算健談,很專業(yè)地向兩位女士介紹女性健身需要注意的問題。鐘子曰心說,何小草曾經(jīng)是專業(yè)乒乓球運動員,這個還能不懂?倒是崔亞男,空頂著一個刑警隊長的名頭,畢業(yè)后估計極少鍛煉。
四人邊說邊聊,均是家長里短。趁著對面兩人私聊的間隙,何小草低聲對鐘子曰說:“最近出了點兒小事兒,聽說了嗎?”
鐘子曰問:“你是指丹妮那邊?”
何小草不置可否:“記住,盡量不要牽扯進去,保護自己很重要?!?/p>
鐘子曰心里一熱:“我知道。”
“說不定,我是害了你……我自己都在想方設(shè)法跳出來,沒想到,又把你扯進來?!焙涡〔菖e起酒杯跟鐘子曰一碰,“你如果一直寫下去,一定是個好詩人。”
鐘子曰無語。
何小草突然一聲輕笑:“看來崔丫頭真打算狠狠宰你。你知道這酒多少錢一瓶?”
“這么美好的夜晚,談錢多俗???”說著,鐘子曰伸出手,“能請小草女士跳個舞嗎?”
何小草莞爾:“你不怕踩我的腳了?”
收到崔亞男的短信,已是兩天過后。就四個字兒:“人被撈走”。
鐘子曰看著那幾個字良久,然后摁下刪除鍵。他不知道是應(yīng)該松一口氣,還是應(yīng)該更加擔(dān)心。這時,市長秘書打來電話,說張市長有請。
張坤辦公室里沒有別人,示意鐘子曰落座,他直奔主題:“李魏到市局已成定局,近期就要報到?!?/p>
鐘子曰的心怦怦亂跳,脫口問:“這么快?我以為要過了春節(jié)?!?/p>
“速戰(zhàn)速決吧,夜長了,夢就多?!?/p>
鐘子曰知道這話里內(nèi)容復(fù)雜,不敢接腔。
張坤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你心里得有個數(shù)?!?/p>
鐘子曰小心翼翼,故意繞開主題:“我的任職期還沒到?!?/p>
“不拘一格降人才嘛!剩幾個月而已,讓那邊的政委先頂一陣子。這個,也不是沒有先例。不過,那是個重要崗位,考驗人啊?!蓖nD片刻,張坤似有意似無意地說,“財務(wù)這邊的事,要抓緊處理妥當,別拖泥帶水?!?/p>
接下來,張坤把這事暫時撇在一邊,和鐘子曰閑聊了幾句,最后話題竟然落到李萬成身上。張坤問:“最近城里來了個大師,你聽說過沒有?”
鐘子曰坦言:“倒是聽說過一個,不知您說的是不是他。”
“那人你了解嗎?”
鐘子曰不明白張坤的意思:“您說的是修為,還是背景?”
張坤微微一笑:“什么都行?!?/p>
“修為嘛,不好判斷,但此人來歷我倒略知一二,那是我高中的同學(xué)?!?/p>
張坤哦一聲,似乎饒有興趣:“你同學(xué)里頭還有這號能人?”
鐘子曰稍作猶豫,說:“據(jù)我側(cè)面了解,這個人差不多就是個騙子?!?/p>
張坤瞇起眼睛:“騙術(shù)很高明啊,一些看上去挺精明的人都被他忽悠了?!?/p>
鐘子曰內(nèi)心一緊,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沉默。
張坤又問:“既然是你同學(xué),最近有聯(lián)系沒有?”
鐘子曰說:“他剛來的時候見過一面,不知現(xiàn)在走沒走。”
張坤突然笑了:“他在遠山的女弟子那么多,怎么舍得走?我看他是要在遠山扎根,聽人說,要置辦房產(chǎn)呢。你用點兒心思,打聽下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p>
鐘子曰點頭:“找個機會,我探他一下?!?/p>
張坤放低聲音:“聽說,他跟京城好些人有關(guān)系?!?/p>
回到辦公室,鐘子曰撥通李萬成的手機:“這幾天我一直忙,今天才突然記起,想問一下大師,是否已離開遠山?”
李萬成說:“大師今天不在遠山,但明天要回那兒。大師發(fā)現(xiàn),跟遠山很有緣,得住一陣子。”
鐘子曰嘿嘿一笑:“跟一個富婆有緣吧?我發(fā)現(xiàn),萬成你確實是大師!”
李萬成哈哈大笑:“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這種事兒,要先看膽量,后看能力。”
“大師到遠山,總得吃同學(xué)一頓飯吧?也別老是跟那些大腕兒混,明天你回來,我給你接風(fēng)。”
李萬成一口答應(yīng):“好,回去后跟你聯(lián)系?!?/p>
鐘子曰順口問:“大師在京城里?”
“非也。不過,邀我游山玩水的客人,卻是皇城根的人?!?/p>
放下電話不久,吳菲拿著一份單據(jù)進來請他簽字,是訂購何小草運動服的那筆錢。
鐘子曰問:“發(fā)票誰送來的?”
吳菲說:“李主席?!?/p>
“他怎么不自己來?”
“他說有急事,放下單據(jù)就走了?!?/p>
鐘子曰思索片刻:“這錢由你直接轉(zhuǎn),還是李主席先領(lǐng)走?”
“李主席說由他來轉(zhuǎn)?!?/p>
鐘子曰說:“先放我這兒,他要是問起,就讓他來找我?!?/p>
等吳菲離開,鐘子曰打電話給何小草。聽上去,何小草氣喘吁吁:“鐘局有何吩咐?”
鐘子曰故作驚詫:“我打錯電話啦?”
何小草呵呵笑道:“沒打錯,我就是何教練?!?/p>
“可我不是鐘局呀?!?/p>
“我先練習(xí)一下,省得以后不好改口。”
雖然接近事實,但鐘子曰還是覺得話題太敏感,不好繼續(xù)開這樣的玩笑,趕緊言歸正傳:“你跟我們局那筆生意,大約多少銀子?”
何小草反問:“是不是發(fā)票交到你那里了?”
“是啊,我總得有個數(shù)吧?!?/p>
何小草說:“非得那么認真嗎?我第一次跟李主席打交道,得給人點兒面子。里面彈性不大,你完全可以睜只眼閉只眼?!?/p>
鐘子曰說:“字我肯定簽。我感興趣的是,彈性有多大?”
“這是商業(yè)秘密。做事兒要講規(guī)矩,尺度我自己掌握,人家也沒多要?!?/p>
“我就是覺得這老頭兒很有意思,把單據(jù)留給內(nèi)勤就走人啦。本來想治他一下,看你面子上,放過他了?!?/p>
何小草卻說:“你放過他,我卻不能放過你。這兩天,我翻來覆去琢磨,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好好談?wù)??!?/p>
“談什么?”
“談什么暫時保密。你什么時候有空?這天兒眼看著要下雪,要不就一起賞個雪?”
放下電話,鐘子曰心想,飽暖思淫欲這話看來是對的。此時,那個小兇險似乎已擦肩而過,局勢稍穩(wěn),你就心里一松,又開始跟女人打情罵俏了。
不一會兒,老婆佳惠打電話來,說晚上要跟子怡一家吃飯。鐘子曰問:“怎么突然想起一塊兒吃飯了?”
佳惠說:“姓鐘的,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忙什么?一個小小的財務(wù)處長,芝麻粒大的官兒,放北京去,一腳捻死一片。要讓你當上市委書記,還能搞成神經(jīng)衰弱嗎?這幾天有個重要日子你還記得嗎?”
“老婆的話生猛。人能量有大有小,你老公只能干到這一步。”邊說著話,鐘子曰邊看日歷,終于醒悟,“老婆,我錯啦!明天是寶貝的生日?!?/p>
佳惠冷笑:“總算能想起來。聽著,下一個事兒尤其重要,今晚上學(xué)校開家長會,馬老師說了,必須當爸爸的去!”
鐘子曰抬頭看墻上的掛鐘,時間完全來得及。“好,我去,我去!”
“你也該體驗一次啦。這輩子不參加一次自己孩子的家長會,也是個人生缺憾。開完會直接去酒店,我們等你?!?/p>
來到學(xué)校,正在樓道里尋找女兒樂樂所在的班級,恰好見她迎頭走來。樂樂一愣:“爸,真是你?我不是跟媽媽說讓她來的嗎?”
鐘子曰頓時覺得里面有內(nèi)容:“我來怎么啦?”
樂樂眨巴幾下大眼睛,忽然臉上堆笑,走過來挽住他胳膊:“老爸你來當然更好啦!你說,你是不是我親爹?”
鐘子曰歪著腦袋,瞧女兒半天:“難道是鴻門宴?”
“不至于,我保證你沒生命危險。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一下,你要有心理準備。馬老師最近更年期綜合癥發(fā)作,臉色難看,話可能也不好聽,你忍著點兒。”
鐘子曰說:“閨女,你是不是惹禍啦?”
“爹啊,你還不知道你閨女?哪是個惹事的人?馬老師對我可能有點兒小誤解,你得允許人家發(fā)表不同意見,對不對?”
鐘子曰不由得重新審視自己的女兒,心說小丫頭變化怎么這么大?我平日還真是忽略了她。
女兒領(lǐng)他進了教室,指給他要坐的位置,自己收拾書包先走了。不一會兒,班主任馬老師走進來,將手里一摞試卷往桌上一放,舉目四顧。鐘子曰覺得她氣色還不錯,不是閨女所說的樣子,而且也不到更年期的年齡,只是表情嚴肅,稍見刀光劍影。這么想著,正好與馬老師對視,定格三五秒,后者微笑:“今天多了幾張新面孔啊。鐘樂樂的爸,第一次來開家長會吧?難得啊難得?!?/p>
鐘子曰連連點頭。馬老師不動聲色,又掃視一圈兒,開始進入正題。盡管鐘子曰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越聽越不安。馬老師上來先通報剛剛進行的一次考試成績,每個孩子各門課程的分數(shù)、總分、班內(nèi)排名、年級排名,都在大屏幕上一目了然。鐘子曰尋找樂樂的名字,居然排在中后。剛進初中時,女兒的成績還靠前,怎么變成這樣了?他這才明白女兒為什么不希望自己來。又想,你已經(jīng)好久不關(guān)注孩子的學(xué)習(xí)啦。
老師開始評點,真叫口若懸河,一講就是一個多鐘頭。終于演講結(jié)束,馬老師點到幾個名字,讓幾位家長暫留片刻,其中就包括鐘樂樂的家長。鐘子曰忐忑不安,知道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必定是分別訓(xùn)話。第一個是位皮球狀的男子。馬老師問:“王總是吧?”
王總擺擺胖手,以示謙虛。
“是不是已給孩子規(guī)劃好藍圖?將來越過大洋,直飛美利堅?”
王總笑著說:“確實有這個想法兒?!?/p>
馬老師也笑瞇瞇的:“家里攢下很多錢吧?”
鐘子曰頓時嗅到硝煙。王總微笑不語,神情略顯尷尬。
馬老師說:“李嘉誠的錢也不少,可人家不這么教育孩子。你知道你兒子都干了些什么嗎?上周剛給外班一女孩兒買了部手機,兩千多!”
姓王的勃然大怒:“小兔崽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馬老師抱起胳膊:“我就奇怪了,一個孩子,你給他那么多錢干什么呀?”
王總說:“我真是不清楚。我哪有時間管這個?都是他爺爺奶奶慣著,壓歲錢都幾萬幾萬地給。”
馬老師不住點頭:“我知道。你是大老板嘛,整天在天上飛。不過呢,這也有壞處,不接地氣呀。抽點兒空,了解一下地面兒上的情況?!?/p>
王總抹一把臉上的汗,嘴巴翕動幾下,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馬老師挨個兒訓(xùn)話,鐘子曰越來越心驚膽戰(zhàn)。那些被訓(xùn)之人,里面不乏有頭有臉的,在外面呼風(fēng)喚雨慣了,卻一個個低頭耷臉地離開教室。最后,剩下個鐘子曰。他暗自慶幸,這樣子好,不必讓眾人圍觀自己的慘狀。見馬老師的目光轉(zhuǎn)到自己身上,鐘子曰急忙滿臉堆笑,主動問:“是不是樂樂給您添麻煩啦?”
馬老師半天不語,突然問:“最近幾年,遠山市社會治安形勢怎么樣?”
“還行,還行?!?/p>
“你白天黑夜的都要靠案子嗎?”
“沒那么忙。我不在一線?!?/p>
“那你了解樂樂那個小腦袋瓜里在想什么嗎?”
鐘子曰有點兒心慌:“我確實不知道?!?/p>
“你也不在地面上走?”說著,馬老師慢慢走近,站到鐘子曰跟前。鐘子曰立刻壓力倍增,不知接下來是不是一場暴風(fēng)驟雨。不料,馬老師卻問:“現(xiàn)在你還寫詩嗎?”
鐘子曰抬起頭來:“不寫啦?!?/p>
“你知道我教什么嗎?”
鐘子曰大窘。他還真不知道。
馬老師說:“我教語文?!?/p>
鐘子曰急忙道歉:“對不起,我應(yīng)該多跟老師交流。”
“我還沒教樂樂的時候,曾經(jīng)把你的一首詩作為閱讀分析題,放到學(xué)生的模擬試卷里。”
鐘子曰沒想到馬老師還曾經(jīng)是自己的粉絲,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更不知馬老師提這件事到底什么意思。
馬老師繼續(xù)說:“我第一次讀你的詩是在大一,那還是全民寫詩全民讀詩的年代。我學(xué)中文,也寫點兒東西,當然很關(guān)注家鄉(xiāng)的作家。實話說,當時市里那么多詩人,我就記住你一個?!?/p>
“這個……我倒真沒想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p>
“是啊,你們那個年代的詩人,全國范圍的,我感覺現(xiàn)在都差不多集體失聲了。有的屈從現(xiàn)實,無可奈何,不愿發(fā)聲;有的,早就尋找別的門路,或做官,或經(jīng)商,或安于現(xiàn)狀,安安穩(wěn)穩(wěn)過小日子,沒有聲音可發(fā)。你或許是后一種吧?聽說,你的官做得也不???不過,事兒做得再大,孩子也需要關(guān)注。”
鐘子曰說:“樂樂成績下滑這么厲害,我真沒想到?!?/p>
“我之所以叫你來,主要是因為這個。她媽媽當老師,我倆還很熟。當老師的,對別人家的孩子有很多辦法,但對自己的孩子往往束手無策?!?/p>
“樂樂是什么問題?”
“早戀?!?/p>
鐘子曰有點兒頭暈?zāi)垦!?/p>
卻聽馬老師說:“那男孩兒在另一個班上,叫何小西?!?
鐘子曰脫口而出:“小西?”
“看來你認識?”
鐘子曰覺得有點兒好笑。何小西是何剛的兒子。多年前,李子怡經(jīng)常開玩笑,要樂樂給她當兒媳婦。接著,他意識到問題嚴重。這倆孩子青梅竹馬,恐怕比別的孩子更不容易拆開?!拔腋涡∥鞯牡峭瑢W(xué),樂樂的媽跟小西的媽是同學(xué)。這倆孩子從小就認識,有沒有這種可能,他倆只是很熟,不是那意思?”
馬老師的語氣不容置疑:“倆孩子在小樹林里接吻,我親眼所見。大詩人,你給我分析下,他倆這是幾分熟?”
鐘子曰大窘。
馬老師也沒繼續(xù)讓他難堪:“這個確實有些麻煩,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你也看見了,樂樂的成績一落千丈。初一的時候,她還是班級前三名呢。明年就中考了,這樣下去很危險。你們兩家大人都熟,倒是好事兒,你跟何小西的家長多交流下,這時候不能捂著藏著,大家一起面對?!?/p>
鐘子曰連連稱謝,突然記起一件事:“樂樂她媽知道嗎?”
“我沒告訴許老師。你的老婆你還不了解?平時不溫不火,真生起氣來,跟炮仗一樣。再說,女孩子嘛,跟爸爸更容易溝通。切記,別發(fā)火,別來硬的,對這倆孩子更不能。”
跟馬老師告辭,鐘子曰正要出教室,馬老師突然在身后問:“你以后還寫詩嗎?”
鐘子曰苦笑:“你看我現(xiàn)在還像個詩人嗎?”
馬老師輕輕搖頭:“可惜,可惜……”
趕到酒店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聚齊。李子怡問:“頭一回去開家長會,感覺如何???”
鐘子曰明知樂樂正在注視自己,卻沒去看她?!案杏X很好,班主任也沒訓(xùn)話,就說了一下考試情況,沒針對個人。今晚上咱們兩家聚會,不談學(xué)習(xí),不聊工作,免得樂樂和小西不高興,對吧?”
說著,鐘子曰去看小西,那孩子躲著他的目光。鐘子曰心說,這倆小東西,我還真小瞧了你們!
李子怡笑問:“不聊學(xué)習(xí),不聊工作,那聊什么?”
鐘子曰說:“喝酒,拉呱兒。”
李子怡說:“你忘記主題啦,今晚咱們兩家提前給閨女過生日?!?/p>
佳惠說:“小孩子家的,過什么生日?”
樂樂急了:“怎么不能過?我今晚上就開始收生日禮物啦?!?/p>
何剛扭頭看兒子:“小西,你給樂樂準備禮物沒有?”
樂樂一擺手:“我不要他禮物。我們倆就跟哥們兒一樣,禮物不禮物的,無所謂。到時候還得費心思給他挑,免了吧?!?/p>
李子怡笑:“看我們家樂樂多會過日子?!?/p>
鐘子曰端詳著女兒,眉頭稍皺。這孩子還真是長大啦,開始?;^了。沒過一會兒,鐘子曰突然發(fā)現(xiàn)氛圍有些不對。以往這種聚會,大人小孩兒分別捉對,各有各的話題,說個不亦樂乎??山裢?,似乎突然之間變得生疏了,每個人都仿佛心事重重。何剛和他之間果然不再說工作,可除了工作,其他的話卻成了溫吞水。李子怡不時引起些話題調(diào)節(jié)氣氛,但鐘子曰感覺得到,她是沒話找話。至于那倆小家伙,如果不是鐘子曰已經(jīng)知情,倒覺得他們的表現(xiàn)實屬正常。小西自小就不善言語,樂樂是話多的,小時候倆人在一起,像是女孩兒在欺負男孩兒。鐘子曰冷眼旁觀,發(fā)現(xiàn)倆孩子都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大部分時間都在低頭擺弄手機。
這飯吃的,有些別扭。鐘子曰想打破僵局,低聲問何剛:“怎么啦?情緒不佳啊。”
何剛卻反問:“難道你不知道原因?”
“這話奇怪,我能知道什么?你又不跟我匯報?!?/p>
何剛說:“逮住個小崽子,販毒的,卻被人橫插一杠子,撬走啦?!?/p>
鐘子曰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表露出來:“為這點兒屁事兒不高興?”
“你們大領(lǐng)導(dǎo),當然不屑一顧。我們在基層,好不容易坐實一樁案子,卻雞飛蛋打,你說能高興得了?”
鐘子曰舉起酒杯跟他一碰:“年歲也不小啦,還整天為案子上火。”
喝了一口酒,又是半天無話。別別扭扭,總算把飯吃到尾聲,鐘子曰和何剛分頭打電話,要各自的司機來接。下樓時鐘子曰注意到,小西和樂樂走在最后。
來到院子里,鐘子曰把何剛拉到一邊兒:“老何,這兩天找個時間咱倆單獨見個面兒,有個事兒得認真談?wù)劇!?/p>
何剛一笑:“有必要嗎?”
鐘子曰知道他還在為放人的事心存芥蒂。
果然,何剛說:“小崽子怎么被人撈出去,你心知肚明。”
鐘子曰實話實說:“我的確知道這事兒。不就是丹妮養(yǎng)的那個小白臉嗎?”
“知道還跟我弄虛的?”
兩人的話越來越擰,鐘子曰只好說:“明天吧,你要有空,我去你那里?!?/p>
何剛奇怪:“你要談的事情很重要嗎?先透個底兒?”
鐘子曰問:“你兒子最近學(xué)習(xí)成績怎樣?”
“略有下滑?!?/p>
鐘子曰捅他一拳,幾乎咬牙切齒:“你兒子跟我閨女在談戀愛,你知道嗎?”
何剛一愣:“怎么可能?”
鐘子曰指著何剛的鼻子:“所以我要單獨跟你談,必須談!”
何剛嘿地一笑:“現(xiàn)在就要彩禮,有點兒早吧?”
鐘子曰氣急敗壞:“正經(jīng)一點兒好不好?我閨女的學(xué)習(xí)現(xiàn)在都到中游以下了,明年中考,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情很嚴重。好吧,明天找個地方,邊喝邊聊?!?/p>
兩家人各自上各自的車。鐘子曰一家,一路上幾乎無話。到家后,樂樂迅速閃進自己的屋子里,半天不出來。鐘子曰坐在沙發(fā)上,一語不發(fā)。佳惠收拾停當,過來悄聲問:“開家長會說些什么了?”
鐘子曰反問:“上次她成績怎樣?”
“不算很好,中游以上吧。我覺得正常,上次的題確實有些難?!?/p>
鐘子曰說:“這次快倒數(shù)啦。”
許佳惠騰地一下子火了,扭頭要去樂樂的屋。鐘子曰急忙制止:“你等等!先不要去,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進了臥室,鐘子曰關(guān)緊房門,悄聲說:“知道為什么成績下滑嗎?我跟你說了,你千萬別跟個炮仗似的,一下子就炸?!?/p>
佳惠問:“真讓馬老師留下了?”
鐘子曰點頭:“頭一回遇見那么厲害的女人?!?/p>
許佳惠冷笑:“覺得當官兒了不起是吧?我們當老師的,還真沒把你們放眼里?!闭f著一擺手,“讓你給攪和亂啦,你說怎么回事兒?”
鐘子曰雙手一攤:“早戀了……”
許佳惠轉(zhuǎn)身又要走。鐘子曰喊住她:“你看看,又要炸。你不想聽聽她跟誰談戀愛嗎?”許佳惠忽悠一下轉(zhuǎn)回來,鐘子曰說,“小西。”
“這怎么可能呀?小西?那孩子跟個悶瓜一樣?!痹S佳惠抱起胳膊,咬著嘴唇,“怎么這個樣子呢?才初三的孩子。都怨李子怡,干閨女干閨女的,越走越近。我當年就跟你說,咱們不要這種關(guān)系,你不是和稀泥嗎?”
鐘子曰一臉無辜:“那時候哪想得到會這樣?”
佳惠一屁股坐在床邊上:“現(xiàn)在不一樣啦。我有點兒煩李子怡?!?/p>
鐘子曰回想剛剛吃飯的情景:“對呀,你倆今晚情緒也不對,怎么回事兒?”
“還不是為職稱?我評上副高,她沒評上。我評上怎么啦?我連續(xù)好幾年全市優(yōu)秀教師,不應(yīng)該嗎?別人冷嘲熱諷,我可以當屁放,李子怡也給我臉子看!還跟別的老師說,人家老公認識市里大領(lǐng)導(dǎo)……”
鐘子曰只有好言相勸:“別跟她計較?!?/p>
許佳惠問:“你跟何剛是不是也有事兒?”
鐘子曰說:“我跟你說件事兒,你知道就行。很有可能,我會到分局去,給何剛當一把手?!?/p>
“那你不就成何剛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了?”許佳惠貌似解了恨,“讓李子怡念叨去……”稍頓片刻,又問,“我怎么覺著,你這些年也太順利了。怎么就選中你了?你能當財務(wù)處長,我已經(jīng)覺得意外,莫非,天上又掉餡餅?你干著管錢的差事,可千萬別出什么差錯。子曰,我沒什么奢求,只求全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p>
鐘子曰說:“放心,你老公膽子很小?!?/p>
許佳惠長舒一口氣:“現(xiàn)在解決樂樂的事。你什么意見?”
鐘子曰說:“今晚下樓時,我跟何剛說了,要和他認真談?wù)??!?/p>
“他什么意思?”
“他說,現(xiàn)在就談彩禮的事兒有點兒早?!?/p>
“做夢吧!看小西那個歪瓜裂棗的樣兒!我就奇怪,樂樂什么眼神兒,一點兒都不隨我。”
鐘子曰哭笑不得:“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不是眼神兒的事。這個時候,就不該考慮這種事兒?!?/p>
“是啊,可事情擺在眼前,他們兩口子絕對有責(zé)任!你跟何剛說,讓他管好兒子!”
鐘子曰說:“這肯定要說的。不過,萬一是樂樂主動的呢?”
許佳惠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跟你說,都是李子怡給哄的,老早她就說什么要樂樂給她當兒媳婦。你看看,人家得逞了吧?”
鐘子曰說:“你先消消火。這個時候千萬別跟閨女談,一談就崩。這么大的孩子都有叛逆心理,這你還不懂?”
許佳惠嘆口氣:“教書這么多年,看見一對一對早戀的孩子,現(xiàn)在輪到自己閨女了?!?/p>
“所以,你先別去招惹孩子?!?/p>
許佳惠點點頭:“現(xiàn)在我確實不能去,你去看一眼吧。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倆人磨磨唧唧走在后面,肯定何小西給她買什么禮物了?!?/p>
鐘子曰站起身:“你這反應(yīng)不夠快的嗎?我去瞧瞧。”
來到樂樂門前,鐘子曰先敲門,問一句:“樂樂,你在干什么?”
樂樂說:“寫作業(yè)呢?!?/p>
鐘子曰推門而入,樂樂回頭瞧他,不說話。鐘子曰見桌上一字排開一些小東西,手串兒、掛飾、布娃娃之類,笑問:“收這么多禮物?”
樂樂抿嘴一樂:“互相倒騰唄!別人過生日,說不定挑一件就送出去?!?/p>
鐘子曰說:“知道我為什么過來嗎?”
“知道??荚伊藛h?!?/p>
鐘子曰神情嚴肅:“你老爹,大小也是個官兒。頭一回開家長會,被訓(xùn)得跟孫子一樣。”
樂樂低頭不說話。鐘子曰以為她在反思,仔細一瞧,原來是硬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鐘子曰問:“妮兒,這事兒很好笑嗎?”
“所以我讓媽媽去嘛!還官兒呢,就這一點兒抗打擊能力?”
“你的意思是,你還算考得好的?”
樂樂換上嚴肅的表情:“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次考試非常差,應(yīng)該深刻反思,總結(jié)教訓(xùn)?!?/p>
“這幾句話跟誰學(xué)的?考成這樣,還有臉油嘴滑舌?”
樂樂抬起頭來:“老爸,我想問問你,你什么時候開始關(guān)心起我的學(xué)習(xí)來啦?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我記得你就參加過這一次家長會?!?/p>
鐘子曰下意識辯解:“小學(xué)的時候,我參加過好幾次?!?/p>
“呵呵,那初中呢?”
鐘子曰說:“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我在跟你討論成績問題?!?/p>
“我的成績我自己清楚,我知道問題在哪里,你不要管行嗎?這次成績單發(fā)下來,我哭了半晚上,那時候你在哪里?”
鐘子曰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可怕的現(xiàn)實——他無法跟樂樂交流。
次日一早,接到省廳通知,要各地財務(wù)處長下午到廳里開會,而且點名要鐘子曰重點發(fā)言。鐘子曰知道,這是每年必開的例會。年底了,總結(jié)過往,謀劃未來。材料是現(xiàn)成的,稍作修改即可,但鐘子曰不能不先把把關(guān)。這樣一來,上午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
其間,分別接了佳惠和何剛的電話,但鐘子曰此時已顧不得這些事情。提前吃過午飯,小王開車,載著鐘子曰上了高速路。半路上接到李萬成的電話,說已經(jīng)回到遠山。鐘子曰也只能先把這事放在一邊。
下午會議開完,時間已經(jīng)不早。車拐出省廳大院兒,正趕上堵車,動不了窩。鐘子曰突然冒出個念頭,對小王說:“先找個地方吃飯,吃完飯,去串個門兒。”
走出一截,小王將車拐進一家飯店的院子。鐘子曰下車給肖振鵬打電話。肖振鵬問:“鐘局有什么吩咐?”
鐘子曰呸一聲:“少陰陽怪氣。問你個事,你老婆孩子現(xiàn)在跟你父母住一起嗎?”
“什么意思?”
鐘子曰說:“我在省城開會,離你家不遠,順便進去看望下老人?!?/p>
肖振鵬沉默片刻:“不必了吧?路其實并不順。我們已經(jīng)搬家了,你找不到?!?/p>
“所以我才給你打電話嘛?!?/p>
肖振鵬說:“真的不用。”
鐘子曰急了:“咱倆還是不是老同學(xué)?”
“正因為是老同學(xué),我才說不必。”說完,肖振鵬竟掛了電話。
鐘子曰看著手機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記起手機上存著華娜的號碼,于是打了過去。
接通電話,華娜問:“子曰啊,你怎么突然打電話來了?”
鐘子曰說:“我來省廳開會,沒回去。想晚上順道去拜訪下伯父伯母,振鵬跟我說過地址,我記在紙條上,卻找不到了?!?/p>
華娜稍稍猶豫,還是把地址告訴了他。鐘子曰對小王說:“飯先不吃,去商場?!?/p>
兩人直奔就近一家大型商場。至于買什么,頗費了一番心思。最后決定,主要給一老一小購物,肖振鵬的母親和他兒子,分別是兩塊玉石掛件,另給老爺子買干紅一盒。走到半路,肖振鵬的電話打進來:“老鐘你什么意思???說謊說到我家去了?”
鐘子曰呵呵一笑:“我是真心實意。”
肖振鵬說:“估計你不了解老爺子的脾氣。他要知道這事兒,會罵我的。”
鐘子曰說:“只是個同學(xué)間的普通拜訪,你沒必要這么大壓力?!?/p>
肖振鵬嘆息一聲:“我估計你快到了,要是不讓給你開門,你會很尷尬。實話告訴你,比較幸運,老爺子最近不在家,出國啦。但我提醒你,別整亂七八糟的,買籃子水果去看看你小侄子就行了。你要整復(fù)雜的,到時候我還給你捎回來。”
掛掉電話,鐘子曰對小王說:“沿途碰見水果店,買籃子水果。”
到了地方,鐘子曰讓小王在外面等,自己提著東西去敲門。開門的是華娜:“你這是干嗎,大老遠的還要跑一趟?!?/p>
鐘子曰說:“我來開會,順路?!?/p>
華娜跟鐘子曰見過多次面,私下交流卻并不多,算不上熟。肖振鵬的母親站在客廳里迎接,也怪他跑遠路。肖振鵬的兒子上小學(xué)五年級,已經(jīng)像個大孩子了,鐘子曰進屋的時候,他在看電視,一轉(zhuǎn)眼就不見影子了。盡管今非昔比,但鐘子曰還是覺得稍有尷尬,他跟肖振鵬的母親及華娜,都存在交流上的障礙。因此,談話都是浮在表面上,聽起來覺得熱絡(luò),實際上都是應(yīng)酬。
說過幾句,扯到肖振鵬,鐘子曰覺得話題來了:“振鵬在那邊兒干得很好,生活上有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您和伯父不必掛念?!?/p>
振鵬母親說:“我們掛念什么?這孩子從小到大,我們管得都不多。現(xiàn)在都當爸爸了,還用我們操心?”
華娜問:“分管毒品這一塊兒,會不會自己去搞案子?”
鐘子曰說:“他管的都是大要案,指揮就行,沒什么危險?!?/p>
華娜一撇嘴:“他還指揮?又沒在一線待過。”
正說著,電話響了,華娜去接,鐘子曰清晰地聽到一聲“譚書記啊”。又聽華娜說:“沒別人,就振鵬一個老同學(xué)在這里,您來吧?!?/p>
鐘子曰頓時心慌意亂,譚瑛來了?只聽華娜嗯嗯幾聲,放下電話,回來卻沒說什么。鐘子曰閑扯幾句,趕緊起身告辭,兩位女主人并沒刻意挽留。走到門口,卻聽門鈴響。華娜跑到前面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果真是譚瑛。
華娜笑著說:“這么快呀譚書記?!?/p>
譚瑛微笑:“剛才已經(jīng)到家門口啦?!鞭D(zhuǎn)臉瞧著鐘子曰,“子曰,我一來,你就要走嗎?”
鐘子曰趕緊說:“我已經(jīng)坐了一會兒,先回去啦?!?/p>
譚瑛笑瞇瞇的,并不說話。華娜說:“你們熟啊?子曰,那你再坐一會兒,陪譚書記聊聊天?!?/p>
鐘子曰知道華娜是好意,但他實在不想留下,于是匆匆離去。在電梯里,鐘子曰想,肖振鵬父親出國,譚瑛必定知道。此時前來,最好的解釋是,她經(jīng)常來。到樓下鉆進車里,小王說:“我剛才看見譚書記進樓,你碰到?jīng)]有?”
鐘子曰說:“我們?nèi)サ氖峭患?。今天的事兒知道就行,別對任何人講。還有,這地方怎么走你也要記住,說不定什么時候咱還要來。”
回到遠山已是深夜,佳惠居然還沒睡,靠在床上捧著一本書看。見鐘子曰回來,破天荒沒抱怨他回得晚,顯見情緒不錯。收拾停當準備休息了,佳惠才微笑著說:“我這一整天都在琢磨樂樂的事兒,今兒晚上終于讓我給套出來啦。這事兒剛開始是何小西主動,不過,現(xiàn)在倒是樂樂更主動了?!?/p>
鐘子曰問:“沒說到什么程度了?”
“倆小屁孩兒,能到什么程度?”
“馬老師說,她親眼見倆孩子在小樹林接吻?!?/p>
佳惠直起身子:“真的?”
“不管怎樣,事兒是真的,得讓他們打住。”
佳惠說:“我做了一晚上工作,給她舉了好幾個例子,然后分析她的成績。她問我,媽,你覺得我還能趕上去?我說當然能!初一時你在班里是前三名,現(xiàn)在不過稍微下降而已。我覺得,這孩子還是聽話的。”
鐘子曰摟主佳惠的肩膀:“還是老婆有主意。”
佳惠嘆氣:“有什么辦法?你又指望不上。從今天起,我要全力以赴盯緊她。跟馬老師聯(lián)手,樂樂的一舉一動都要掌握?!?/p>
鐘子曰真心替佳惠覺得累,心說,當媽的也真不容易。
次日,鐘子曰起得有些遲。走出樓道,才覺得天是陰的,風(fēng)吹到臉上,竟如針刺一般,看來是要下雪。車走一段路,何小草打進電話:“還記得那個約定嗎?”
鐘子曰明知故問:“什么約定?”
“貴人多忘事啊。不是要和我一起賞雪嗎?”
鐘子曰看著窗外:“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來?!闭f著,居然見車窗上真的落下一片雪花。
何小草說:“我的窗外,可是已經(jīng)飄起來了。”
鐘子曰怦然心動:“有好去處嗎?”
“有,就是稍有點兒遠?!?/p>
這個點兒沒接到任何通知,鐘子曰估計今天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重要會議。他讓小王把車直接開進何小草所住小區(qū)。到樓下,鐘子曰對他說:“我去看個老領(lǐng)導(dǎo),你到班上去。有人問,就說我感冒了?!?/p>
不一會兒,何小草下樓,頭上戴一頂暗紅色無檐線帽,脖子上繞一塊大大的羊絨產(chǎn)暗紅披肩,一襲咖啡色長裙,腳上是手工縫制的紅花藍底小棉靴。鐘子曰問:“你這樣子,能開車?”
何小草說:“光著腳也能開?!?/p>
兩人說著話,越野車出城向南部山區(qū)開去。雪花越來越密集,車前稍顯模糊,何小草卻把車開得飛快。鐘子曰心說,這女人果然不一樣。何小草問:“坐我的車,會不會害怕?”
鐘子曰不想否認:“有一點兒?!?/p>
“不用擔(dān)心,這點兒雪,不會打滑的?!?/p>
鐘子曰說:“進山去,雪下大了,出不來怎么辦?”
何小草抿嘴一笑:“還能怎么辦?住在山上啊。你不愿意?”
走出大約一個鐘頭,車子拐進山里。地上已有薄薄一層雪,但尚能清晰地看到一條山路,彎彎曲曲伸向山的深處。又向前走一段,眼前出現(xiàn)一個分岔,何小草沒有猶豫,一打方向盤拐向右邊。鐘子曰說:“很熟啊?!?/p>
何小草笑:“這條路上,每一道彎,每一個坎,我都熟悉。你信不信,我閉著眼也能開上去?”
鐘子曰投降:“別,我膽小?!?/p>
何小草目視前方,淡淡地說:“我看你一點兒也不膽小。”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鐘子曰不敢接,兩人間出現(xiàn)短暫的沉默。車子再前行一段,眼前是一塊平地。何小草將車停下:“到了?!?/p>
鐘子曰問:“就在這里賞雪?會不會凍死?”
何小草說:“你這人,還詩人呢?!?/p>
下車打開后備廂,何小草指著兩個大包:“提上這個?!?/p>
鐘子曰伸手去提,覺得沉甸甸的:“里面是什么?”
“柴米油鹽?!?/p>
鐘子曰笑問:“真打算在這里過日子?”
“就怕萬一?!闭f著,何小草拎起另幾個包,“走吧,上山。”
順著何小草的目光看過去,半山腰上居然有幾間屋子,隱約有煙霧繚繞。原來,這里是有人家的。鐘子曰跟在何小草身后,沿著一條山間小道爬上山去。他好久不干體力活,拎著兩個大包,走一段上坡路,累得氣喘吁吁。終于,爬上一道臺階,走上一塊平地,卻見一個尼姑笑瞇瞇站在那里。
鐘子曰一呆,原來是一座尼姑庵。細瞧那尼姑,年齡并不大,面色白凈,身穿藍粗布棉袍,腳上是黑色布棉鞋,有一股脫俗之氣。尼姑問:“何施主,今日天氣不好,怎么還要上山來?”
何小草說:“正是賞雪的日子啊?!?/p>
尼姑笑道:“何施主還是脾性未改?!闭f著,伸手接鐘子曰手里的包。
鐘子曰說:“還是我來吧,告訴我放在哪里就行。”
尼姑淡淡地說:“我來吧。”
何小草說:“你給她吧?!?/p>
怪的是,鐘子曰居然不敢多說話,隨手遞過去,心想何小草怎么也不介紹一下。尼姑接過兩個大包,拎在手里,輕若無物。又說:“后面屋子已經(jīng)打掃好,你們上去吧?!?/p>
何小草招呼鐘子曰,尼姑卻徑直去了旁邊一間屋子。向后面走時,何小草囑咐:“不要多說話,不要提問題。她那間屋子,男人不許進的。這師父有潔癖。再給你說個秘密,這小師父學(xué)過柔道,非常厲害,能抓起你直接扔到咱們停車的地方。你要不信就去試?!?/p>
鐘子曰說:“我不要試。剛才她拎那兩個包,就知道是練過的。你還沒給我介紹,我該稱她什么?”
“她不喜歡別人打聽她名號,你管她叫小師父就好?!?/p>
說著話,他們已來到一間茅草屋前。屋外寒風(fēng)刺骨,里面卻是一派暖意,屋子中央早已生了一盆爐火。火爐旁邊是一張長條木桌,桌上還有一個小火爐,爐上架一個砂罐,蓋子上的小孔正向外冒著熱氣。桌上另有陶制茶具一套。地面上鋪葦席,葦席上有三個手編蒲團。從外面看,屋頂是茅草蓋成,里面卻是木板架構(gòu),三面墻上各有窗戶,均是落地玻璃,玻璃外面另有一重草簾子,已被高高拉起。因此,屋里甚是亮堂,外面雪景盡收眼底。若是晚上,草簾子一放,即便里面開著燈,外面也瞧不見。
鐘子曰一聲感慨:“果然是好地方!”
片刻,剛才那小師父悄然從下面上來,手上托一個盤子,盤子上是一個陶制罐子,另有酒杯以及花生、松子之類。小師父進屋,將托盤放下。鐘子曰立刻聞到那陶罐子里濃郁的酒香。小師父說:“何施主好久也不來,我忍不住嘗了嘗,感覺這次釀得更好?!?/p>
何小草拿起一柄木質(zhì)勺子,伸進罐里舀出半勺,放到嘴邊喝一小口,嗯一聲:“妹妹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p>
小師父說:“鐘先生也嘗一下。”
鐘子曰心道,原來她是知道我的。于是拿起一個酒杯,何小草給他倒了一點兒,鐘子曰一口喝下,頓覺嘴里一股奇香,還有股松子味兒。小師父說:“這次做的是松香味的?!?/p>
何小草說:“我這妹妹會釀制各種各樣的米酒,一般人是沒福氣喝到的?!?/p>
小師父淡淡一笑:“何施主取笑了。”一邊說著,一邊沏茶。
在這小師父面前,鐘子曰突然自慚形穢,不敢多話,只有靜靜地瞧。何小草沖他微微一笑,拿勺子給他添酒,又給自己加一點兒,卻不去讓那小師父。鐘子曰想,出家人定是不沾酒的。不喝酒,卻釀酒,這也叫怪。小師父為他們沏好茶,站起身:“你們聊著,我去了?!?/p>
何小草說:“陪我們坐一會兒嘛?!?/p>
小師父看一眼鐘子曰:“先生會有壓力?!闭f著,轉(zhuǎn)身出門,先探出一只手,去接一片雪花。鐘子曰不由看呆了。卻見那小師父扭回頭說,“何施主,你來一下?!?/p>
何小草跟出去,兩人走得稍遠些,站在一棵松樹下說了小半天。鐘子曰無事可做,隔著玻璃觀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已是莽莽蒼蒼一片,一時間感慨萬分,忍不住回想自己著半生的經(jīng)歷,卻不像那次站在道邊兒盯著一樹干枯的薔薇。眼前,莫名閃過一尊雕像,是一位國外雕刻家的作品——一件潔白的西式斗篷,斗篷里面卻空無一物。有人說,這斗篷象征著我們這個地球歷盡滄桑之后得以幸存的東西。鐘子曰暗問自己,你歷盡滄桑之后,能幸存下什么呢?
正想著心事兒,聽見何小草的腳步聲,隔著玻璃,見那小師父已飄然而去。何小草問:“你在想什么?”
鐘子曰說:“在想我這輩子還能剩下什么?!?/p>
“我們注定什么都剩不下?!闭f著,何小草盤腿坐在蒲團上,給鐘子曰添酒。
鐘子曰問:“這小師父什么來歷?”
何小草說:“說了不讓你問的?!?/p>
鐘子曰說:“我是真好奇?!?/p>
何小草嘆息一聲:“好奇會害死人。好吧,跟你說說也無妨。她是我體校里的同學(xué),不在一個班??雌萍t塵,到此避世,跟神仙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她其實很能說笑,只是跟男人一般不說話。一年四季就生活在這帶山里,山上的每一種草,每一種樹,每一種動物,她都能叫得出名字。遇到一種不認識的東西,她就到處找資料。她那間屋子里有大堆日記本,是宣紙做的,古色古香的那種,詳細記錄著這一切?!?/p>
鐘子曰感嘆:“這才是真正的出世?!毕肫鹱约涸敲戳w慕永和九年東晉名士們避世清談的生活,突然覺得那時候好膚淺。實際上,那些個名士們在朝廷里都是當著官的,還是不小的官,按現(xiàn)在的級別,大多是省部級干部或軍區(qū)首長,有的還高。那么多身負重任官員,不好好工作,總想著跑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躲清閑,高官厚祿卻又舍不得丟掉,難怪東晉朝廷一直偏安江南一隅,毫無進取之心。
天色漸暗,小師父沒再出現(xiàn)。鐘子曰一點兒也沒有急于離開的意思,相反,他真的想把這樣的時光永遠繼續(xù)下去。屋外一片漆黑,屋里爐內(nèi)的炭火映照得兩人臉上一片通紅。何小草摸過手機,想要看時間,卻見有許多個未接電話和短信,不由得皺起眉頭。鐘子曰問:“怎么啦?有急事?”
何小草不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鐘子曰估計出事兒了,于是起身說:“那咱往回趕?!?/p>
整理一下走出屋子,四處黑漆一片,看不見腳下的路。鐘子曰的腳步有些躑躅,何小草伸出手說:“跟我來。”
兩人手拉著手,一前一后,摸索著走一會兒,瞧見小師父屋子里的燈光。再走幾步,卻見小師父從屋子里出來了,手里提一盞粉紅燈籠。何小草說:“妹妹,我要走啦。”
小師父說:“帶上這盞燈吧。”
鐘子曰跟她道謝。小師父對何小草說:“你稍等,我單獨跟鐘先生說句話。”
兩人站在暗處。何小草離得稍遠,籠在燈籠的光暈里。小師父說:“你是小草姐姐信任的男人,所以,我不跟你客套。世外之人,本來不能關(guān)注紅塵間的事兒,也不能求人什么。但我今天要拜托你一件事兒——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你都要理解她,都要盡力保護她?!闭f罷,小師父沖他揮揮手,“走吧,最好你來開車?!闭f著,轉(zhuǎn)身回屋。
借著那盞燈籠,兩人到車旁還算順利,但也花去不少時間。何小草要上車時,鐘子曰說:“我來開。”
何小草默默把鑰匙遞給他,從另一邊上了車。鐘子曰發(fā)動汽車的時候,手機響了,拿過來一瞧,居然是李萬成。他并不去接,把手機放到一邊兒,專心開車。鐘子曰駕齡很長,但好久沒動過車,加之這個夜晚路況特殊,兩邊什么也看不見,不由得有些心慌,只慢慢往前蹭。何小草稍稍蜷縮著身子,似乎什么都不管不顧。走了一段,鐘子曰忍不住問:“出了什么事情?“
何小草目視前方:“現(xiàn)在局面還不明朗?!?/p>
“是丹妮那邊兒?“
“小濤失蹤了?!?/p>
“小濤是誰?”話剛出口,鐘子曰就就反應(yīng)過來,是丹妮身邊那個小白臉?!安皇莿偙环懦鰜韱幔俊?/p>
“所以,問題很嚴重?!?/p>
鐘子曰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有可能跟宋韜一樣嗎?”
何小草面無表情:“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
聽著她冷冷的聲音,鐘子曰發(fā)現(xiàn),坐在身邊的仿佛又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何小草了。離身后那間茅草屋漸遠,他和何小草之間,又變得微妙起來。鐘子曰小心翼翼地問:“和你會有牽扯嗎?”
何小草反問:“你擔(dān)心我嗎?”
“剛才小師父跟我說,不管什么時候都要保護你。我答應(yīng)過她,我會的!”
何小草咬咬嘴唇,半天才說:“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不過,你保護不了我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千萬記住,別趟這渾水。關(guān)于我為你做的一切,我有充足理由,也做得悄無聲息,你是不會被牽扯進去的。頂多,一旦多米諾骨牌倒下,你的仕途可能會受影響。”
鐘子曰說:“我不在乎?!?/p>
“真的揭開蓋子,會很可怕!那時候,在你眼里,我可能完全是另一個何小草?!?/p>
鐘子曰說:“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
電話再次響起,又是李萬成打來的,這會兒鐘子曰不想接他的電話。不料,走出一段,手機又響了。何小草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鐘子曰說:“是那個狗屁大師,這么急,不知什么事情?!?/p>
何小草說:“興許和丹妮有關(guān)呢?”
鐘子曰按下通話鍵。李萬成先問:“老鐘,怎么不接電話?”
“在外面,不方便?!?/p>
李萬成說:“今晚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見個面。”
“什么事情這么急?”
“你身邊沒別人吧?我現(xiàn)在很危險。你想想辦法,讓我住到你們市局里去好嗎?”
鐘子曰大吃一驚:“為什么?”
“唉,見面再詳細說吧?!?/p>
“等我回城里再和你聯(lián)系吧?!睊鞌嚯娫挘娮釉徽f,“情況果然不妙。”
“我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F(xiàn)在才來,都有點兒遲了?!焙涡〔萃蝗恢逼鹕碜樱Z氣鄭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談?wù)劊P(guān)于周雪雁。”
鐘子曰心里一陣驚慌。
“我不管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不管是不是她對你緊追不舍,你都不要再招惹這樣的女人。她隨時可能給你帶來麻煩。你想想,發(fā)布會那天她惹出多少亂子?人這一生,路很漫長,一身漂亮的羽毛生長出來,也很漫長,但要被毀掉卻非常容易,就在一瞬間。你接下來要走馬上任分局局長。這期間,任何亂子都不能出!”
回到城里,鐘子曰沒給李萬成回話,直接回家。次日清晨到辦公室再打電話,卻被告知已關(guān)機。先是小濤失蹤,緊接著,李萬成發(fā)出一個耐人尋味的信號后又失去聯(lián)系,這里面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小濤,鐘子曰推測無非以下幾種:丹妮成功撈人之后,將其秘密轉(zhuǎn)移;或者,那孩子又一次落到何剛手上;還有一種可能比較可怕,那就是跟宋韜一樣,說不定什么時候,在荒郊野嶺的某棵樹上又掛上那么一位。
一整天,鐘子曰度日如年,希望盡快有個答案??芍钡较挛缦掳?,沒有任何人給他提供任何消息。小王開車送他回家,快到家門口了,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一聽,竟是李萬成!
鐘子曰問:“怎么回事兒?”
李萬成語氣急促:“你能不能馬上來接我?”
鐘子曰眉頭一皺:“你在哪兒?”
李萬成說了一個地址,居然在城郊接合部的一座大橋下面?!斑@手機是借別人的。你趕緊來,我等你。”
再次見到李萬成的時候,鐘子曰簡直認不出他了,頭發(fā)剪短了,胡子也不見了。鐘子曰笑著說:“你這樣子哪還像大師?”
李萬成迅速拉開車門鉆進去:“趕緊走!離開這里?!?/p>
小王問去哪里,鐘子曰說:“先回公安局?!?/p>
車進市局,鐘子曰讓小王在樓下等,他和李萬成一前一后去了辦公室。鐘子曰給李萬成泡上一杯茶,這才問:“到底什么情況???”
李萬成雙手捧著杯子:“演砸了。有人要害我?!?/p>
“什么演砸了?”
李萬成神情沮喪:“你還是不要問了?!?/p>
鐘子曰說:“那我?guī)湍惴治鱿拢磕銦o意中卷入了一個麻煩事。”
李萬成愣愣地看他,重重地點點頭。
鐘子曰繼續(xù)說:“有個女人非同尋常,你看到或者聽到了她本不想讓你知道的一些事情。那個秘密非??膳?,牽扯一條人命,你怕她殺人滅口!”
李萬成大驚:“你……怎么知道的?我不能再在這里玩兒了,再玩兒恐怕真沒命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現(xiàn)在旅館也不敢回……只能求你了。”
鐘子曰說:“我也沒辦法安排你。你總不能住我辦公室?!?/p>
李萬成忙說:“我就睡這張沙發(fā)?!?/p>
“那怎么行?我這里每天趕大集一樣,人來人往?!?/p>
“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但絕對不能是看守所。”
鐘子曰狠下心來:“我藏著你也有風(fēng)險?!?/p>
“你是警察,有什么風(fēng)險?”
“就憑你幾句話,我怎么相信你?萬一你身上真有大事兒,我擺脫不掉窩藏的嫌疑。一旦事發(fā),你想我會怎樣?”
李萬成傻眼:“那怎么辦?”
鐘子曰一字一頓:“告訴我,事態(tài)到底有多嚴重?”
李萬成囁嚅:“你不都已經(jīng)知道了嗎?”
“我只是猜測?!?/p>
“其實……我也只是猜測。我給她用了催眠術(shù),可實際上,我也拿不準是不是真管用……”李萬城猶豫一陣,終于下了決心,“我跟你說的話,你絕對不要跟任何人講。”
鐘子曰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從頭說起吧,是一個朋友把我介紹給丹妮的。她邀我來遠山,住在大富豪,這你知道。然后,我去溫泉度假村跟她見面。當然,為了讓她相信,我耍了些花招。她極力挽留我,還答應(yīng)給我買套房子。有一天晚上,她問我還有什么新鮮玩藝兒,我順口說我能催眠。她不信,說自己的抵抗力非常強。我們就做試驗,剛才我跟你說過,這東西是不是有效,我真的拿不準,因人而異。沒想到,不一會兒,她真的跟我一問一答,說到了一個叫宋韜的人,說那人不是自殺。我問她,不是自殺,是怎么死的?她冷笑一聲,說有個人一直跟著宋韜,直到看見他自己把腦袋伸進繩子里,掛在一棵松樹上。但這女人的自控能力真的很強,很快就緩過來了,問我剛才她到底說了些什么。我當然不傻,說她什么也沒說。那一刻,她的眼神變得很可怕,但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此后她就不再提這事了,但我知道,她肯定不會忘。我越想越怕,想找機會離開,可有人寸步不離地看著我,我根本出不了度假村……直到昨天,有個叫小濤的孩子失蹤,我才趁亂逃出來?!?/p>
鐘子曰問:“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我傻嗎?那女人那么大能量,公安局里保不齊就有人,我一報警,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鐘子曰說:“我也是警察?!?/p>
“你不一樣,就算不幫我,也不至于出賣我?!?/p>
鐘子曰走到窗前,看著空蕩蕩的公安局大院,腦子里紛亂如麻。這事確實棘手。把李萬成藏起來,以后十有八九是個麻煩;如果不管他,萬一他落到何剛手里,順藤摸瓜查到丹妮,那就是塌方,自己的日子怕是也不會好過??赡钱吘故且粭l人命,是好多老百姓的血汗錢!難道你鐘子曰已經(jīng)麻木到對此無動于衷,甚至為了一己之利,要幫丹妮遮掩過去?當年在警校,甚至在信訪處,你那些正義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轉(zhuǎn)念又想,一旦事發(fā),小草肯定會被牽扯進去。你不是答應(yīng)要保護她的嗎?
思來想去,至少一點是肯定的——李萬成不能留在身邊。他回轉(zhuǎn)身:“老李,恐怕我無能為力。”
李萬成一臉絕望:“你不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鐘子曰說:“這事情一旦暴露,整座遠山都要地震。我把你藏起來,就是自尋死路?!?/p>
“那你想把我送進看守所?”
鐘子曰故作輕松:“你不必太緊張。你想想,或許是你太多疑,你聽到的,看到的,還不足以作為證據(jù)。那為什么要去看守所?但我這里你確實不能留。你自己走吧,近期也不要再跟我聯(lián)系?!?/p>
李萬成沉默半晌,起身要往外走,卻又轉(zhuǎn)回來:“能不能讓你的司機送送我?”
鐘子曰沉吟片刻:“好吧?!?/p>
兩人下樓,鐘子曰把李萬成送到車上。李萬成說:“能不能麻煩小王先送我到大富豪去,把我的箱子拿出來?!?
“箱子里有很重要的東西?”
李萬成說:“腰帶在那兒。”
鐘子曰忍不住想笑:“你真的認為還有必要去那里?”
李萬成搖搖頭:“算了吧。不帶啦!”
次日清晨,鐘子曰按點下樓,小王早已把車停在樓下。他問小王:“昨晚上幾點回來的?”
小王眼圈兒有點兒紅:“我一晚上沒睡覺?!?/p>
鐘子曰暗罵一聲,這狗日的,逃得夠遠。沒再問送到哪里,心說知道得越少越好。“你把我送到單位就回家休息,今天不用來了?!?/p>
可小王還是說:“下午我到班上接您。”
到了辦公室,鐘子曰實在忍不住,還是給崔亞男打了電話,對方?jīng)]接。過了片刻,卻用另一部手機回過來,聲音里帶著疲憊:“什么事啊老鐘?”
鐘子曰說:“有個人失蹤,你知道嗎?”
“你消息很靈通?!?/p>
鐘子曰抬頭看看房門,見緊閉著,遂起身站到窗前:“估計什么情況?”
“不好估計,但肯定是壞事?!?/p>
兩人半晌無語。鐘子曰說:“亞男,我很擔(dān)心你?!?/p>
崔亞男聲音低沉:“我知道……”
“你可要好好的。我知道你不笨?!?/p>
崔亞男慘然一笑:“多米諾骨牌倒下第一塊以后,會怎樣?”
鐘子曰知道她情緒差到了極點,剛要勸慰兩句,有人敲門,只得匆匆結(jié)束談話,回身說:“請進!”
不料,推門進來的竟是周雪雁。鐘子曰呆愣片刻,迅速反應(yīng)過來:“是你呀雪雁,今天怎么有空?”
周雪雁說:“以后空閑多的是啦。”
鐘子曰歪著腦袋:“什么意思?”
“我不在大富豪啦,轉(zhuǎn)一大圈兒,又回了香樹街,毛巾廠也進不去了?!?/p>
鐘子曰不知她跟自己說這些干什么,哦一聲,并不回應(yīng)。
周雪雁抿嘴一笑:“所以,以后我有充足的時間來向鐘老師討教怎么寫詩了。今天嘛,只是順路?!?/p>
鐘子曰問:“周老師身體可好?還在寫詩嗎?”
“他很好。詩倒是不寫啦。養(yǎng)花養(yǎng)草,養(yǎng)狗養(yǎng)鳥?!?/p>
鐘子曰哈的一聲:“這日子很自在?!?/p>
周雪雁卻哀怨地盯著他:“可我很不自在?!?/p>
鐘子曰不敢接話,兩人沉默良久。見她兩眼水汪汪的,鐘子曰稍有心動,但轉(zhuǎn)瞬即逝。
周雪雁說:“有些事,我一輩子不會忘?!?/p>
鐘子曰不看她,看著窗外:“最好忘掉!”
周雪雁的眼里頓時有了淚珠兒:“果然絕情!我真是恨你!”
鐘子曰嘆口氣:“你不要恨我。不值得?!?/p>
周雪雁擦一下眼睛,咬咬嘴唇:“好吧,你再幫我最后一次忙,我保證從此不再糾纏你。”
如果這樣真能解決問題,鐘子曰倒是求之不得?!爸灰伊λ芗埃乙欢◣??!?/p>
“幫我找一份工作,最好是正式工作?!?/p>
鐘子曰皺起眉頭:“這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兒?!?/p>
“對你來說,辦法總會有的,不用使勁想,我也不急。我把簡歷拷到你電腦上,也許能用到。”周雪雁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U盤。
鐘子曰只好起身站在一邊兒。周雪雁并不坐在椅子上,彎下腰,背對鐘子曰,擺弄了一陣子,將一個文件夾復(fù)制到電腦桌面上,轉(zhuǎn)身說:“你抽空看看就行。不過,千萬別讓別人看到,我怕別人多想?!闭f著,拿起沙發(fā)上的羽絨服就往外走。
鐘子曰沒有挽留,也沒有動步子。即將帶門而出,周雪雁又轉(zhuǎn)回身:“忘了跟你說,我快要結(jié)婚了,知道我要嫁給誰嗎?”
鐘子曰瞧著她,不說話。
周雪雁說:“就那個馬三兒,小痞子,我想嫁給他啦!反正,我就這個命!”說完,扭頭走了。
鐘子曰呆愣片刻,坐回辦公桌后,順手點開那個文件夾。里面還有兩個文件夾,一個是簡歷,一個是照片。鐘子曰先打開照片,一看之下,頓時呼吸急促——幾張照片上都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周雪雁,男的是鐘子曰。兩人赤身裸體,并著腦袋睡在床上。只是照片上的鐘子曰都閉著眼睛,顯然已睡熟。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鐘子曰搖搖晃晃站起身。剛想給周雪雁打電話,突然醒悟,這女人,完全已是另一個人,可怕的人!你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她記錄。于是打消念頭,字斟句酌發(fā)了一條短信:“雪雁,簡歷收悉,我會盡力?!?/p>
沒多久,周雪雁回復(fù):“不急,你記著就好?!?h3>二十九
一連數(shù)日,遠山城內(nèi)波瀾不驚,沒人向鐘子曰透露任何消息,他自然也不好主動去問。跟何小草通過幾次話,依然開開玩笑,從語氣里揣測,她情緒尚穩(wěn)。而鐘子曰卻情緒極差。一想到那幾張裸照在周雪雁那里保存,他就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沒別的辦法,只有盡快解決這丫頭的工作問題。
一轉(zhuǎn)眼,已是農(nóng)歷小年。鐘子曰沒回老家,前幾天已讓小王將父母接到市里。這天,母親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說是晚上要包水餃。當晚,祖孫三輩圍坐一起,其樂融融。吃過飯,樂樂跟爺爺奶奶纏到一起,佳惠進廚房收拾碗筷。鐘子曰坐在沙發(fā)上正看電視,崔亞男打過電話來,聲音有氣無力:“老鐘,我活得太累,想休息啦!”
鐘子曰心里一沉:“什么意思?有情況嗎?”
崔亞男說出四個字:“大勢已去?!?/p>
鐘子曰馬上意識到,崔亞男要出事兒!隨即慌慌張張一邊抓起羽絨服一邊問:“你在家里嗎?”
“你不要管?,F(xiàn)在我要跟你說,你要好好的,以后心思放開點兒,別琢磨當什么破官兒啦。你想想,沒根沒基的,當個小官兒,整天如履薄冰。和老婆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多好!”
許佳惠見他正穿鞋子,從廚房里出來問:“怎么啦?”
鐘子曰顧不上回答,拉開門下樓:“亞男,你等著我!”
崔亞男呵呵一笑:“你不要來。等你過來,我可能不在啦!我就想在臨走之前跟你說幾句話?!?
“事情未必那么嚴重,你不要胡思亂想……”
鐘子曰話還沒說完,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再打過去,關(guān)機。他快速跑出小區(qū),半天不見出租車。好不容易攔下一輛,上車后才記起給肖振鵬打電話:“你知道崔亞男家嗎?她要出事兒!你離得近,趕緊去!我已在出租車上?!?/p>
趕到崔亞男家樓下,正好看見肖振鵬抱著渾身是血的崔亞男踉踉蹌蹌下樓,一見他就喊:“快!拿我的鑰匙去開車!”
崔亞男被推進急救室,肖振鵬和鐘子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半天沒說話。肖振鵬先開口:“你不想問點兒什么?”
鐘子曰瞧著急救室門口:“還問什么啊……沒想到,咱們幾個老同學(xué)變成這樣?!?/p>
肖振鵬掏出手機撥號,接通后說:“你到醫(yī)院來一趟吧,崔亞男出了點兒事?!?/p>
鐘子曰問:“何剛?”
肖振鵬點頭。
鐘子曰說:“你倆其實都不了解崔亞男。她心里很苦?!?/p>
肖振鵬淡淡地說:“這世上的人,哪個不苦?”
“屁話!你們根本不明白農(nóng)村孩子是什么心態(tài)。你們責(zé)怪她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一伸手就能抓住的東西,我們使勁跳也夠不著。”
“夠不著,就使用卑鄙手段?你們,我們,你按什么劃分的?出身?地位?”
鐘子曰冷笑:“你否認這個嗎?”
“我當然否認。你以為何剛這些年就不苦?”肖振鵬越說越激動,“你不要以為是我害她這個樣子。恰恰相反,是她在害我!”
鐘子曰愣怔片刻:“發(fā)生什么事了?”
“以后你會知道?!?/p>
兩人重又陷入沉默。不一會兒,何剛急匆匆趕到,一見他倆就問:“什么情況?”
肖振鵬說:“用刀片割了手腕兒。”
“有危險嗎?”
“但愿送得及時。”
鐘子曰馬上意識到,這兩人知道詳情。至于詳情是什么,不用問,必定牽扯丹妮的案子。何剛在鐘子曰身邊坐下,三人一時無語。好一會兒,何剛打破沉寂,問鐘子曰:“最近忙什么?感覺好多天沒見啦。”
“是啊?!?/p>
一問一答后,又沒了話。鐘子曰再一次強烈感覺到,三個老同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
半晌,何剛突然說:“我找小西談過。”
鐘子曰哦一聲:“效果怎么樣?”
何剛嘆氣:“都盡力吧。我也不想這樣子……抽個時間吧,我跟你匯報一下。“
鐘子曰微微詫異:“匯報?”
“你馬上就是我上司了,不是匯報是什么?”
鐘子曰冷笑一聲。肖振鵬忍不住插話:“老同學(xué)嘛,說得這么生分?!?/p>
正說著,一個護士推門而出,問誰是崔亞男的家屬。三人面面相覷。何剛問崔亞男情況怎么樣,護士說暫時沒什么危險。何剛和肖振鵬一起看鐘子曰。鐘子曰說:“看我干什么?我是家屬???”說歸說,還是去簽了字,然后拿著單據(jù)去辦住院手續(xù)。
肖振鵬跟著他:“錢我來出?!?/p>
鐘子曰扭過頭:“那你為什么不直接當家屬?”
肖振鵬一瞪眼:“我一腳踢死你!”
正是年關(guān),醫(yī)院沒什么人,手續(xù)很快辦理完畢。肖振鵬說:“你倆先在這兒頂一會兒,我去換衣服?!彼噶酥缸约旱囊簧硌E,“一會兒回來替你們。”
何剛說:“今晚我在這兒,你倆回去?!?/p>
鐘子曰說:“還是我吧,你現(xiàn)在多忙啊?!?/p>
何剛白他一眼,鐘子曰只當沒看見,把他倆往外推:“走吧,明天一早找個人來替我。”
肖振鵬叮囑:“這個事情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暫時就我們仨。明天一早我就來。”
何剛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身:“老鐘……”卻欲言又止。
鐘子曰沖他擺擺手:“不用說了,我會看好她,不會讓她今晚上消失?!?/p>
病房里,崔亞男依舊昏迷不醒。鐘子曰坐在一邊兒,盯看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猛一瞬間,似乎第一次意識到崔亞男的衰老,也隱隱約約看到了死神的影子。這個崔亞男啊,到底陷得多深,才出此下策?
半夜,鐘子曰昏昏欲睡,卻突然聽到崔亞男說:“是你嗎,老鐘?”
鐘子曰立刻坐起來:“你醒啦?”
崔亞男氣若游絲:“我覺得,像是做了好長一個夢……”
鐘子曰湊過臉去,悄聲說:“亞男,你看著挺精明的,怎么這么傻??!”
“你們不該救我?!睖I水從崔亞男眼角滾落下來,“子曰,我想回家,真的想回家!現(xiàn)在,簡直后悔死啦!干嗎要到城里來?就跟我娘那樣,在農(nóng)村找個男人,種幾畝地,生個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一輩子,不也很好嗎?”崔亞男看上去還很虛弱,長時間說話耗費體力,鐘子曰想制止她,但她卻堅持要把心里話都說出來,“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嗎?”
鐘子曰輕輕搖頭。
“你去過看守所嗎?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我在看守所待過一陣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真的是度日如年?。∮浀梦腋阏f過的多米諾骨牌嗎?第一塊已經(jīng)倒下,就是那個小濤。他想跑,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剛的人又把他截住啦……還有個人你也熟悉,你那老同學(xué),狗屁大師,也已經(jīng)被何剛控制住了?!?/p>
鐘子曰一驚:“他怎么被抓到的?”
“主動投案,還是在外地。何剛派人悄悄把他帶回來了?!?/p>
鐘子曰心想,果然要地震啦!稍一琢磨,又問:“就這兩只小蝦米,真能折騰出事兒來?”
崔亞男輕笑一聲:“你不明白倒也好。”
鐘子曰擔(dān)心崔亞男體力不支:“現(xiàn)在你感覺怎么樣?”
“咱們都學(xué)過法醫(yī),只要能醒過來,暫時就死不了,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過,明天一早他們來人之后,我再見你,就難啦!”
鐘子曰心情沉重:“不會吧……”
“何剛走的時候,就沒叮囑你,讓你看住我?呵呵,好笑,當年的老同學(xué),現(xiàn)在是冤家對頭。我估計,何剛現(xiàn)在連我的手機都在監(jiān)聽。他們的前期工作已經(jīng)做足,現(xiàn)在準備收網(wǎng)啦。地震即將開始,下一個是丹妮,再下一個就是譚瑛,捎帶著還有一筐小魚小蝦。子曰,我此刻已經(jīng)在那個筐里了。”
鐘子曰一陣頭暈?zāi)垦!?/p>
崔亞男繼續(xù)說:“小濤那個王八蛋,知道的事情太多,光我撈他就好幾次。我早就跟丹妮說,那孩子很讓人不放心,他居然吸毒。可那個腦殘女人覺得小濤就是自己養(yǎng)的小寵物,會一心一意對她好,老是護著。按我的想法,早該把那孩子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p>
鐘子曰問:“丹妮在販毒?”
“比那個還厲害。所謂度假村,其實就是個制毒窩點?!?/p>
鐘子曰的腦袋又是嗡的一聲。
崔亞男說:“還有件事更可怕……”
鐘子曰接話:“宋韜的死?”
“也對,也不對。相比較而言,死個人倒不是主要的。貌似是個謎,其實很簡單,我能推測出她們是怎么做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筆錢。”沉默片刻,崔亞男繼續(xù)說,“子曰,有些話,我可能永遠都沒法跟肖振鵬說。其實,我也是被逼無奈。你代我轉(zhuǎn)達一下,請他原諒?!?/p>
鐘子曰想起肖振鵬說過崔亞男害他的話:“你對他做了什么?”
“我一個女人,還能做什么?。课抑?,是我不擇手段,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有些事兒我確實做了。有一天晚上,我假裝喝醉酒,騙肖振鵬到我家,故意脫光了衣服給他看。肖振鵬這人,咱們真的是低估了他,完全不為所動,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盡管如此,我還是留下了一些視頻和照片……我知道我很卑鄙,很齷齪,可我沒辦法。我本來想死,你干嗎要救我?子曰,我求你,你別在這里守著,讓我自己死掉算啦!難道你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戴上手銬,被審判,被投進監(jiān)獄?”
鐘子曰說:“亞男,死很簡單,活著很難。人死了就能解決問題?既然事已至此,那就面對吧!”
“你他媽真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怎么去面對?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何剛來審訊我,那是什么畫面?”崔亞男喘息片刻,看上去十分疲憊。“其實,你剛才說錯了,死,其實也挺難。肖振鵬進屋之前,有段時間我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血往外冒,在地面上流淌,我覺得很絕望!很恐怖!我盯著那扇門,多么希望有人來救我?。∧菚r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真的不想死?!贝迊喣袦I如雨下“我該怎么辦啊……”
鐘子曰找不出話來安慰她??薨?,除了哭,還能做什么呢?還能說什么呢?崔亞男哭泣半天,似乎累了。再次開口,嚇了鐘子曰一跳,她的聲音完全變了,那么沙啞,像來自遙遠的地方:“哥,你要保護好你自己……”
“我知道?!币坏┧剑约簳驗槭裁词率艿綘窟B,這個問題鐘子曰也反復(fù)想過,可想不清楚。不過,他已經(jīng)意識到,赴任分局局長的路,一下子變得有些漫長,有點兒渺茫。
崔亞男說:“何小草也會有問題的。乒乓球俱樂部那塊地,就會把她牽連進去?!?/p>
盡管有心理準備,鐘子曰還是不免吃驚:“那地怎么啦?”
“你也不想想,一個賣運動服開乒乓球館的,怎么有能力置下那么大一片地?據(jù)我所知,是譚瑛在背后給你說話,你才當上財務(wù)處長的。她如果一倒,你會怎樣?你瞧瞧我,如果不是突遭變故,春節(jié)過后,你騰出來的那位子就是我的?!?/p>
鐘子曰輕輕搖頭:“原來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背后一陣冷風(fēng)襲來,病房門被推開,何剛走了進來。鐘子曰扭頭看一眼,便轉(zhuǎn)過臉去:“都結(jié)束啦!”
何剛走近,悄聲問:“亞男醒啦?”
鐘子曰點頭。
崔亞男說:“何大隊,都這時候啦,還虛情假意干什么呀?門外頭的人,都叫進來吧。其實,你完全沒必要這么擔(dān)心,我不會死,也不會跑啦……”
何剛默然不語。
鐘子曰覺得壓抑,悄聲說:“我是不是該走啦?”何剛?cè)匀徊徽Z。鐘子曰默默起身,忍不住,又去看一眼崔亞男,“亞男,我走啦。”
崔亞男面帶微笑:“走吧,哥?!?/p>
鐘子曰走出病房,見走廊里果然還坐著兩個人。此時已是凌晨,醫(yī)院走廊內(nèi)悄無聲息。有一瞬間,鐘子曰突然感覺腳下一陣空虛,似乎踩在棉花上。他扶著墻壁定了定神,這才向樓下走去。外面寒風(fēng)刺骨,鐘子曰抬頭看天,天空烏蒙蒙的,雪花還在不停地飄落。
那個夜晚,鐘子曰穿行大半個城市。好幾輛出租車經(jīng)過他身邊,都摁一下喇叭,他置之不理,機械地往前走。雪花落在鐘子曰的頭發(fā)上、眉毛上,鉆進他的脖子里,他卻似乎毫無知覺。
他只是不停地走啊走,仿佛做了一個痛苦而又漫長的夢。夢中的畫面只有兩種顏色,黑,或者白。周雪雁的身體是白的。崔亞男手腕上的血是黑的。何小草的臉色是白的。城市里的街道一片黑……他找不到路,分不清方向。費了好半天的勁兒,他才從一片白中尋到自己。接下來,他聽到了電話鈴聲。是何小草的聲音:“趕緊離開!以后也永遠不要到那里去!”
鐘子曰猛然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處。他問:“你在哪兒?”
何小草說:“不要問,趕緊走!”說完,手機里傳來忙音。
鐘子曰環(huán)顧四周,吃了一驚,自己竟然來到了何小草住的小區(qū)里,就站在何小草家樓下。他打一個響亮的噴嚏,突然覺得寒冷徹骨。走到大街上,他給小王打電話。小王把車開過來的時候,鐘子曰正站在一棵樹下,蜷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小王擔(dān)心鐘子曰生病,要送他去醫(yī)院,鐘子曰卻堅持要回家。父母看見他被小王攙著回來,一臉憔悴的樣子,齊齊地問:“這是怎么啦?”
小王說:“伯父伯母,鐘處長怕是有點兒發(fā)燒?!?/p>
鐘子曰的父母手忙腳亂去找體溫表,鐘子曰說:“小王你先回去吧,班上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p>
小王遲疑片刻,轉(zhuǎn)身往外走。鐘子曰突然叫住他:“小王,你說實話,跟我這么久,你覺得我是個壞人嗎?”
小王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鐘處,你怎么問這個?”
鐘子曰再問:“我是個壞人嗎?”
“你怎么會是壞人?你對我這么好!”
鐘子曰慘然一笑,沖小王擺擺手:“去吧?!?/p>
本想好好睡一覺,可鐘子曰的腦子卻異常清醒,根本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許多人物、許多畫面就裹挾而來。鐘子曰將手機關(guān)閉,至中午才昏昏睡去。待醒過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踱到客廳,佳惠還沒回來,母親在廚房里洗菜,老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正看電視里一個偽娘在唱什么《新貴妃醉酒》,恰好唱到那句“愛恨就在一瞬間,舉杯對月情似天”。鐘子曰眼前一下閃出丹妮的臉。
母親從廚房里出來:“好些啦?”
鐘子曰點頭。
“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兒?跟佳惠鬧矛盾了?”
鐘子曰不耐煩地擺擺手:“你都想哪兒去了?”
“你再煩我也要絮叨。我們在鄉(xiāng)下受苦那么多年,就你一個希望。你到城里來的路也不是好走的,受過多少苦,你都忘啦?早瞅出你們兩口子哪里不對付。我不管你們什么情況,我只說你,別以為自己當個小官就了不起了,學(xué)外面那些人做烏七八糟的事兒。佳惠是好孩子,你不能對不起人家?!?/p>
鐘子曰說:“您別說了,真的跟佳惠沒關(guān)系。”
母親說:“不是家里的事,別的算個啥?”
“你不懂?!?/p>
“外頭的事兒我是不懂。但道理我懂。只要做人端正,在哪里都不會出偏差。身正不怕影子斜,走遍天下都是這理兒……”
母親說起來沒完沒了,鐘子曰只好又躲進臥室里。打開手機,看見一大堆未接電話,有何剛的,肖振鵬的,魏春的。鐘子曰盯著那些號碼,一時間又是心亂如麻。想了半天,先打給何剛。何剛問:“你這一整天都干什么去啦?”
鐘子曰說:“頭快炸了,關(guān)機睡覺。崔亞男怎么樣?”
“還好?!焙蝿偼nD片刻,“你怎么樣?”
鐘子曰呵呵一笑:“我能怎樣?”
“抽個時間,咱兩家子再坐坐,把孩子們的親事定一定?!?/p>
“我呸!有男方這么跟女方親家說話的嗎?”
何剛嗤笑:“我想通啦,咱們不能棒打鴛鴦,最好親上加親。你馬上來給我們當一把手了,管著我的,我兒子要是娶了你閨女,那我以后的小日子還能不滋潤?”
“你弄錯了吧?要那樣,你爺兒倆都沒好日子過。我看你家小西是斗不過樂樂的?!?/p>
“當然當然,老子英雄,閨女好漢。”
鐘子曰不再玩笑:“你有什么屁,現(xiàn)在可以放啦!”
何剛說:“老同學(xué)就是老同學(xué)。其實我是想跟你打聽個事兒,我聯(lián)系不到我妹妹了?!?/p>
鐘子曰頓時心里雪亮,回答說:“我最近沒聯(lián)系她,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
佳惠回來了,問鐘子曰:“昨天崔亞男怎么啦?”
鐘子曰轉(zhuǎn)身微笑:“你好奇心這么強?”
佳惠歪著腦袋,仔仔細細打量他。鐘子曰說:“這么看我做什么?”
“不會和你有關(guān)系吧?”
鐘子曰苦笑:“你一個理科生,想象力也這么好?”
“問題是,你有過前科。而且半夜三更的,她為什么給你打電話?”
鐘子曰嘆口氣:“本來我不該說的,為了不讓你懷疑,我破個戒。千萬記住,不要跟任何人說。崔亞男陷進一個案子里了,她跟制毒販毒的人有牽扯。”
佳惠很吃驚:“她不是抓那些人的嗎?”
“所以嘛!”
“那她這官兒,當不成啦?”
鐘子曰說:“你還真是理工科的。人都要自殺啦,還談什么官不官?”
佳惠張大嘴巴。
鐘子曰問:“知道辦案的是誰?何剛?!?/p>
佳惠不住搖頭:“真想不到,太可怕啦!”
電話響了,是魏春。魏春上來便問跟何剛一樣的問題,鐘子曰答得卻不一樣:“手機沒電,在外面沒法充。”
魏春說:“對做官的人來說這是個大忌,最好以后少出現(xiàn)。有時候,一個電話、一條信息,會影響人一輩子?,F(xiàn)在在哪里?我去接你。找個地方吃飯。”
鐘子曰遲疑:“今天有點兒感冒?!?/p>
“喝點兒高度的,殺殺病毒?!?/p>
在樓下站了不一會兒,一輛車嗤嗤啦啦碾著雪開過來,停在鐘子曰身邊。鐘子曰對這車不熟,以為是鄰居。不料,車窗慢慢下落,魏春的腦袋探出來:“上車!”
鐘子曰沒料到是他親自駕車,趕緊繞過車頭,坐在副駕位置。“咱們?nèi)ツ睦???/p>
魏春說:“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比較隱蔽的點兒?”
“這時候哪有隱蔽的地方?”
魏春扭頭端詳他片刻,卻沒說什么,一腳油門,車子出了小區(qū),向高速方向駛?cè)?。鐘子曰索性也不問。魏春今晚這架勢,已經(jīng)說明許多問題。
魏春沒有將車開上高速路,而是穿過路下一個橋洞,走了一段,拐上一條土路。再往里走五六百米,又拐一個彎兒,停進一個小院子。其間,鐘子曰一直沒說話,魏春似乎也沒有交談欲望。
下車后,鐘子曰四下打量,似乎是一個農(nóng)家小院兒。一男一女兩人站在一排平房門口的燈光下,男的迎過來:“魏春呀,這么晚,你怎么來啦?”
魏春說:“你們看還有誰來啦?”
男的湊近一瞧:“子曰?。 ?/p>
鐘子曰這才認出,原來是魏春的姐夫,忙問:“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魏春的姐姐也走過來:“我尋思是誰呢,原來是你倆!”
鐘子曰趕緊打招呼,又埋怨魏春:“姐姐來了,怎么不早告訴我?”
魏春說:“你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告訴你干什么?他們也剛來。這塊地我早就租下了,原來雇個人看園子,姐姐和姐夫在家里沒事,就喊他們過來了?!?/p>
進屋,姐夫問:“你倆吃了沒?”
魏春說:“吃了還來找你?”
姐夫憨憨一笑,搓著雙手:“那我去收拾。你沒早打個電話,我好去買些菜呀?!?/p>
魏春說:“你們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迸ゎ^去看爐上,正燉著一鍋白菜?!斑@個好!就吃這個,行不行子曰?”
鐘子曰也說:“我就喜歡這個?!?/p>
姐姐笑:“都當這么大官兒,還吃這個?”
姐夫問:“喝點兒白酒吧?”說著從里屋搬出一箱來,“還是你上次帶來的,我沒舍得喝?!?/p>
魏春說:“干嗎不喝?”
姐夫咂咂舌頭:“你這箱酒,頂我和你姐一年收成。我沒這口福?!?/p>
魏春喉頭動一下,卻沒做聲。鐘子曰想,魏春叫他出來,許是想說些什么。但魏春不說,他也不好問。就故作輕松,一邊喝酒,一邊跟姐夫聊些閑話。喝著喝著,鐘子曰便意識到事態(tài)有些嚴重。
這個夜晚,魏春似乎不想說任何官場話,也不想跟鐘子曰探討為官為人之道,話題主要在小時候,在山里,在槐樹林里,在小村子里,在村后那個荒原上。鐘子曰不是傻瓜,知道魏春早已察覺到了什么。
魏春突然說:“姐,我想吃你包的水餃。”
姐姐說:“這個好說,改天過來,我早去買些新鮮韭菜給你們包?!?/p>
魏春卻說:“我現(xiàn)在就想吃?!?/p>
“現(xiàn)在家里只有白菜。那我去包白菜餡的?只是家里沒肉。我炸了些豬油,還有些肉渣,剁上點兒嗎?”
魏春說:“對對,就那樣的?!?/p>
姐姐站起身來:“你們等著,我去包,一會兒就好?!?/p>
姐夫話少,可酒量奇大。等姐姐端來熱騰騰的水餃,三人都有了些醉意。魏春咂著嘴,夾一只放進嘴里,卻燙出了眼淚。姐姐說:“慢點兒呀,沒跟你搶……”
吃喝完畢,魏春堅持要走。鐘子曰還算清醒:“喝這么多酒,怎么開車呀?”
魏春說:“現(xiàn)在路上恐怕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再說,有你這警察在,我怕什么?”
姐姐和姐夫也勸,讓他們將就著睡一晚,可魏春一再堅持。鐘子曰也覺得留宿不方便,遂說:“那我來開車?!?/p>
魏春沒跟他爭,乖乖把車鑰匙遞給鐘子曰。
有酒做底,車就開得十分小心。拐上大路,鐘子曰要從高速路下那個橋洞鉆過去。魏春突然說:“子曰,我不想回家。”
鐘子曰心里一沉:“不回家,去哪里?”
“哪里都行?!?/p>
鐘子曰將車緩緩駛?cè)胍粭l小路,往里走了一段,停下車。魏春好一段時間沒說話,鐘子曰以為他睡著了,不料一扭頭,借著儀表盤微弱的光,看見他的眼中有淚光閃爍。魏春突然推門下車,站在路邊,仰面沖天,嚎啕大哭。靜靜的夜晚,魏春的哭聲像是小時候鐘子曰聽到過的狼嚎。鐘子曰沒有勸,他推開車門,點上支煙,靜靜地站在一旁。
等他吸掉第三支,魏春回過身:“走吧……”
車子在魏春家樓下停住時,魏春長嘆一聲:“以后,怕是吃不到我姐包的水餃啦!”他伸過手,撥拉一下鐘子曰的后腦勺,“兄弟,我就這一個姐姐……”
鐘子曰已是淚眼蒙眬:“那也是我姐?!?/p>
“那我就什么都不說啦?!闭f著,他拉開車門,跌跌撞撞向樓道口走去。
鐘子曰借著車燈目送那個熟悉的背影,就在這時,停在樓道口一輛車的四扇車門同時打開,四個男子瞬時就把魏春圍住。魏春停下腳步,轉(zhuǎn)回身,迎著車燈,沖著鐘子曰,笑了。
還沒到班上,鐘子曰接到通知,上午科級以上人員開會。到辦公室,先去門后照一下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臉色難看得要命,眼睛也紅紅的。他洗了把臉,換上警服。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打起精神向小禮堂走去。
半路上,遇見政治處馬開主任。鐘子曰問:“什么內(nèi)容?”
馬開悄聲說:“紀委的會。”
會議看上去跟平時無異。年底這時候會議頻頻,無非總結(jié)與展望。紀委的會更重要些,因為春節(jié)期間是個重要關(guān)口,此時送禮,不好分辨行賄與受賄,摻雜著人情。鐘子曰一進會場,看到主席臺上坐著市紀委書記,就意識到這次會議非同尋常。往年公安局的這種會議,市紀委書記是不會出席的。更耐人尋味的是,主席臺上沒見到分管紀委的彭長天副局長。按說,會議該由他來主持才對,而今天的主持卻是歐陽副局長。
張坤先講話,倒還算風(fēng)平浪靜。市紀委書記講話時,風(fēng)云突變!他說:“有個別同志,在當前高壓態(tài)勢下,仍然不惜鋌而走險!現(xiàn)在我給大家看幾樣?xùn)|西?!闭f著一擺手,有人將一個托盤端上來。書記站起身,先拿起托盤上的幾張銀行卡,“都認識這是什么東西吧?還有這個?!庇执蜷_一個盒子,兩手各取出一根金條,輕輕一碰,“聲音好不好聽?”接著拿起一個小盒子,打開來,用右手食指挑起一塊手表?!澳銈儎e小瞧這表,是瑞士產(chǎn)的,一塊就是十幾萬!同志們,你們知道我展示這些是什么意思?”
整個兒會場鴉雀無聲!鐘子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紀委書記說:“這些都是你們的局黨委成員收到的禮品。因種種原因沒法退還,所以在第一時間主動上繳。首先,我強調(diào)一點,我不知道這是誰上繳的,也不知道是誰送的。當然,送這些東西的人,極有可能就在下面坐著。我再奉勸這些人一句,不要拉攏腐蝕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也不要白費精力財力。你們都瞧見啦,這些東西會一一備案,最后上繳國庫。”
鐘子曰覺得腹部微微絞痛。自己的仕途已接近尾聲,別說到分局去任職,就是目前財務(wù)處長這位子恐怕也保不住了。他心底一聲長嘆。不過,悲涼過后,居然莫名其妙感覺到一絲輕松。這樣也好,終于不用再受煎熬了。
接下來兩三天,鐘子曰忍不住撥了何小草的手機,依舊無法接通。他努力壓抑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兒。何剛、肖振鵬,還是不碰為妙。崔亞男呢,更不能再聯(lián)系——恐怕,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至于魏春,現(xiàn)在還不知被關(guān)在什么地方。鐘子曰站在窗前,一陣孤獨感襲上心頭??粗巴?,一樹法桐樹葉兒已所剩無幾,唯樹枝在寒風(fēng)中簌簌抖動。
盛宴過后,淚流滿面。鐘子曰眼里卻不再有淚,似已干涸。上班,下班,形同行尸走肉。隔著窗玻璃,外面?zhèn)鱽砹阈堑谋夼诼?。小時候,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幾天。兜里揣著幾枚鞭炮,能興奮地把整個兒小村子都轉(zhuǎn)遍。
離春節(jié)還剩四天,周雪雁的電話來了。鐘子曰不愿接。周雪雁一遍又一遍打,無奈,鐘子曰硬著頭皮按下通話鍵。周雪雁上來便問:“你沒事兒吧?”
鐘子曰輕聲一笑:“我有什么事兒?”
“出這么大的事,整個兒遠山都傳得沸沸揚揚,你肯定知道,是吧?”
鐘子曰淡淡地說:“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p>
停頓片刻,周雪雁說:“丹妮被抓了。何小草不知去向。最近,那個譚瑛書記也不在電視上出現(xiàn)了,傳說已經(jīng)被‘雙規(guī)。大家都說這一次要天崩地裂,你不會受影響吧?”
“只要你不給我惹亂子,我應(yīng)該暫時不會?!?/p>
周雪雁啜泣起來:“我錯啦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這話讓鐘子曰不由得心頭火起:“拍照片還不是故意?算了,也無所謂了,想看我笑話,準備落井下石的也不多你一個?!?/p>
“我就是不想讓你離開我……”
鐘子曰一聲冷笑:“所以你就拿照片敲詐我?好了,這回如你所愿,接下來,你會看到出人命的!”
說完,鐘子曰狠狠扣掉電話。周雪雁再打,他死活不接。過了一會兒,周雪雁發(fā)來一條短信:“我對不起你啊子曰,那些照片,有可能被馬三兒看到了。”
愣怔良久,鐘子曰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歸要來。
沒想到,這種時候周敬堂會給自己打電話:“鐘先生嗎?我很想見你一面,你有沒有時間?”
鐘子曰遲疑:“我現(xiàn)在正忙,要不咱們改天?”
“就今天吧,你忙完事情就過來,我等著你。實在不行,我去你辦公室等?!?/p>
鐘子曰心頭一陣慌亂:“我一會兒過去。您在哪兒?”
“城西北角有座垃圾山,你知道嗎?”
那個地方鐘子曰知道,但不明白周敬堂為什么要選在那個地方見面。“好,我這就去?!?/p>
周敬堂又說:“一定帶上我那本詩集,給你簽名的那本?!?/p>
鐘子曰一愣,帶那本書干什么?大冷天的,不可能在垃圾山上開詩歌朗誦會,聽周敬堂的語氣也不像。那么,他必定知道自己跟周雪雁的事情了。約自己見面,他打算干什么?思前想后,鐘子曰對自己說,是禍躲不過。目前這種局面,周雪雁的事已經(jīng)不算什么大事了。再說,欠債總要還的。說不定,站在那座垃圾山上,把所有事情都向周敬堂說出來,內(nèi)心能踏實些。懺悔也好,贖罪也罷,這道坎兒是必須要過的。
遠山城西北角,遠遠地便能看到一座小山丘,山周圍有零零落落的小樹林。不知道的都以為那山丘是自然形成的,其實,這是多年來城內(nèi)的垃圾堆積而成的。
鐘子曰開車直奔山頂,一路上忐忑不安。本以為山上還有別人,比如馬三兒,上去后,卻發(fā)現(xiàn)只周敬堂一人,身邊停著輛三輪車。鐘子曰拿著那本詩集走近時,周敬堂并沒回頭,坐在地上抽煙。再走近些,鐘子曰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周敬堂面前的低洼處,放著一堆尚未拆封的書。鐘子曰呆立原地。
周敬堂好半天不說話,等他轉(zhuǎn)回頭來,鐘子曰見他一臉淚水。周敬堂站起來,慢慢走近鐘子曰,伸手奪過他手里的那本書,翻看一下,抬頭說:“鐘先生,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掉眼淚。現(xiàn)在,我一看到這本書就想哭。”
鐘子曰無言以對。
周敬堂一招手:“來,你過來坐下。”
鐘子曰像個木偶,身不由己向前挪動幾步,卻沒坐下去。周敬堂將那本詩集輕飄飄地扔進書堆里?!扮娤壬?,兩年前咱們倆一番對話,至今歷歷在目。沒想到,我給你看的面相如此之準。只是,老頭子絕對沒想到,你鐘子曰貌似憨厚老實的外表下,藏著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尚Φ氖?,我還一直以為,你仍然是個詩人?!?/p>
天陰沉沉的,小山丘上寒風(fēng)刺骨,鐘子曰卻感覺額角有汗珠。
“鐘先生,你瞧,書都在這里,印得不錯,紙張我也滿意。詩寫得不好,我知道。但變成書,我還是喜歡。這是我半輩子的心血。半輩子啊,就寫這點兒東西……當然,比不上你。我還記得你的詩,多么鏗鏘有力啊,鐘先生,我想問你,你現(xiàn)在還有那時候的底氣嗎?你的靈魂呢鐘子曰?都哪里去啦?”他突然站起身,手指發(fā)抖,指著那堆書,“我女兒!我的心血!在你眼里,就值五萬塊錢?”
鐘子曰噗通一聲跪在周敬堂面前:“你打我吧周老師!”
周敬堂的眼睛里射出火焰,舉起右手揮舞幾下,最后,還是打在自己臉上:“我怕回去使勁洗手也洗不干凈!”
風(fēng)已止歇,天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飄落。周敬堂跌跌撞撞,走到三輪車邊兒,伸手把一個大塑料桶拎起來,擰開蓋子。鐘子曰跪在那里,稍微張張嘴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周敬堂一手提著桶,另一只手托著桶底,繞著圈兒,仔仔細細把桶里的液體傾倒在那堆書上。鐘子曰聞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突然想起小時候過年時家族里面請家堂送家堂的場景。每年那個時刻,家族里的人都會把死去的人請到一起,歡度春節(jié)。最年長的男人負責(zé)祭祀儀式,也會像這樣子,在一堆堆燒紙上澆灑酒水。
周敬堂將一桶汽油全都灑在那堆書上,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蹲下身去。雪花變得密集起來,在蒼茫混沌的白色里,那黑影伸出一只手,顫抖著,啪嗒啪嗒連摁幾下,彈出一簇火苗。
頓時,火焰漫天!周敬堂退后幾步,他的臉在跳動的火苗映照下,時明時暗。鐘子曰跪在那里,眼睜睜看著那堆書,還有自己的人生,在熊熊的火焰中灰飛煙滅。最后,一簇火苗彈跳幾下,終于熄滅。
周敬堂俯下身子,一只手探到鐘子曰的面前,手里是五摞鈔票。他將它們一摞一摞擺在地上,然后直起身,盯著鐘子曰的眼睛:“你的眼淚呢,鐘先生?”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鐘子曰聽到三輪車的聲音漸行漸遠……
天已經(jīng)黑下來,樓道口的燈光映襯著漫天飛雪。鐘子曰下車的時候,仰頭瞧瞧天空,雪花落在他臉上,讓他有片刻的清醒。就在這時,他看到樓道里閃出一個光頭男人的身影。他不認識這個男人,更想不到這個男人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光頭男人走近,他才注意到對方目光中的敵意。
男人停在他面前:“你是鐘子曰嗎?”
鐘子曰點頭:“是我。你是誰?”
“我叫馬三兒?!?/p>
一個站在對面陽臺上的老太太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接下來所有的細節(jié)。光頭男子突然從腰間抽出半截棍子,劈頭蓋臉向另一個男人打去,男人沒發(fā)出任何聲響就倒在地上。光頭男子把棍子扔到一邊兒,開始用腳,他的腳每往倒地男人身上踢一下,老太太就發(fā)出一聲尖叫。地上的男人用雙手護住腦袋,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那棟樓的另一側(cè),有個中年女子和一個女孩兒正在走近??吹窖矍斑@一幕,她們突然停住腳步,一動不動,似乎被嚇傻了。片刻后,女孩兒發(fā)出一聲尖叫,跑向倒地的男人,中年女人也跟著跑過來。光頭男子抬起頭,瞧一眼女人和女孩兒,似乎有片刻迷茫,接著,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照片,一揮手扔到地上躺著的男人身上,然后快速離去。
鐘子曰聽到鐘樂樂的叫喊。他想睜開眼,但眼睛被粘稠的液體糊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朦朦朧朧。他只知道,佳惠正在看那幾張照片,鐘樂樂在哭,在喊!鐘子曰想跟樂樂說,閨女,你不要怕。但是,他的嘴唇在動,喉結(jié)在動,嗓子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看到佳惠的雙手垂下來,幾張照片掉落在地。鐘子曰想說,佳惠,對不起!可是同樣發(fā)不出聲音。他看到佳惠像慢動作一般,俯下身子,拉扯樂樂的胳膊。樂樂在叫:“媽,叫救護車呀!”
佳惠不發(fā)一語,將樂樂扯離鐘子曰的身體。鐘子曰想叫喊,佳惠你別走!別離開我!可他只聽到自己嗓子里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響。
過了好久,又有兩個人來到他的身邊。鐘子曰費了好大勁兒才認出,左邊兒是父親,右邊兒是母親。父親抓住他的左手,母親抓住他的右手,他躺在雪地里,面沖蒼天。雪花兒洋洋灑灑,遠處有鞭炮聲,一道道煙花在半空綻放。
母親在哭喊:“子曰,你要活著!你要活著??!”
這次,奇跡一般,他居然發(fā)出了聲音。鐘子曰問:“媽,為什么,所有的花我都養(yǎng)不活?”
(全文完)
策劃/楊桂峰
責(zé)任編輯/季 偉
繪圖/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