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潔
讓你病的人,就是那個你最在乎的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又變得任性起來,而任性是不安與矛盾的根源。我承認自己是個易沖動的人,大概感情像生命股票一樣,會輸給愁腸百結(jié)的某夜,抑或須臾的瞬間。
當我某天在去上班的公交車上接到丈夫女兒的短信:
你是個感性之人,盡管你名聲在外,但你輸了。我需要的不是一個朋友。送你一句近來從書中看到的話:他就是你的一面鏡子。希望每一個善良的人都有好的歸宿。
我便知道,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年的婚姻,出現(xiàn)了漫長的冰期。
記得當時,我望著窗外蕭瑟的野菊,滾燙的兩滴淚蔓延燒灼了我的唇,侵蝕了我的舌尖,我內(nèi)心朝著灰白的天空大喊了一聲:不,我不甘心!
丈夫的女兒,有個詩意的名字——花沐。我一直迷信地認為,許是我命中缺水,凡姓名中含水的人,都是與我有緣之人。不知其人,便對其有了三分好感。何況,站在我面前的女孩,高挺的鼻梁,濃長的睫毛,光潔如卵的臉,輕似春雨的聲音,溫婉的體態(tài),十一二歲的妙齡,這樣的她,婷婷依在她奶奶身邊,見我,就沖出來,笑著清楚地喊了一聲“媽”。
感動是自然的,一個聲音油然響起:“我一定要好好待她?!?/p>
事后,我也試問過花沐,那一聲“媽”,初次見面怎能輕易出口?她不急不緩地回答:總是要叫的,不如早點兒叫。
人之初性本善,這話絕非虛妄!我與現(xiàn)今丈夫再婚后,有那么一段時間,非常害怕當后媽,因為當后媽必須具備:長久的不容挑剔的善良及永不計回報的忍耐與非議。甚至到寺廟去叩拜菩薩咨詢師太,師太擺擺頭:作孽啊,離婚又再婚,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連我那睿智的恩師也料言,你這種直來直去的單純性格,是當不好后媽的,要管住自己的嘴,約束自己的心,還要有時時處處為他人著想的智慧。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有兩年之久吧,我都做著一碗水端平的事,把我的女兒和丈夫的女兒,放在同一架天平上,錙銖必較,身心疲累。
一個人心中有愛,再剛強的人內(nèi)心都會變得柔軟。丈夫為我所動,外出打工時,吩咐花沐:勤做事,多聽媽的話。
時間是幻滅的魔術(shù)師。也許是向來體弱的女兒高考,或終是內(nèi)心的自私作祟,而丈夫也通過關(guān)系回到了自己身邊。俗話說,頭道飯好吃,二道飯不是摻谷就是有沙!一家四口,三姓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魔鬼的猙獰便一點點地顯現(xiàn)出來。我們計較誰多喝了一杯牛奶,誰多洗了一次碗,多拖了一回地,甚至計較誰回父母家多提了一樣水果。
“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背F萜莸男∪耍箲惶钚卮蠖鄷隹诔膳K,到最后惡語不斷升級創(chuàng)新,巴不得一出口就能擊中對方的心臟。而離心臟最近的便是各自的親生女兒。丈夫不滿我對自己女兒的偏心,終對剛高考完畢、瘦弱的女兒拳腳相向,鼻血飛濺。而我在丈夫不在的情況下,凌晨四五點把花沐叫醒,趕出家門。丈夫認為我?guī)团畠和蒂I內(nèi)褲,黑著臉把櫥柜里的衣服全拋擲于地,細細搜查……其殘酷的細節(jié),一點也不亞于流行的宮廷戲中妃子的傾軋爭寵。
人心似險灘,平地起波瀾!當著雙方女兒惡狠狠地咒罵撕打成了家常便飯。家不和,受其害、撕裂內(nèi)心的終歸是孩子。因父母吵架常沒得飯吃的女兒,高考慘敗是意料之事。為了逃離家庭,女兒早早離家,隨便揀了一個職校就讀。即便如此,只要聽到在外求學的女兒幾個月才回家一趟,我也會條件反射地全身抖顫。丈夫即將因女兒的到來,必掀起一場場洶涌的風波,半夜踢罵女兒的房門是常事。而我為了報復,把對丈夫的怨恨發(fā)泄到還在上高中的花沐身上。憤懣像太極圖陰陽交替生生不息。我們的心成了算計場。家,成了淚水輾轉(zhuǎn)的地獄,消耗著我們僅有的那點兩性相吸,消泯著匍匐前行的那點蒙昧之光。不得不說,我和丈夫都是火暴要強的老實人,盡管針尖對麥芒,我們的心也沒有向外騰挪延展,也可說,我們都沒有向外騰挪延展的能力。
其實再怎么楊柳青青、楊花漫漫,都比不過桃之夭夭。孩子的心靈有時會美到你無法直視。記得那日清晨,我把花沐趕出家門,讓她回一里開外的親生母親家,不放心尾隨其后,后又到學??赐?。下課了,我見她伏在課桌上嗚嗚哭了起來:“媽媽,我怕你們離婚,我要一個完整的家?!?/p>
為了這個家,花沐忍辱負重,站在我的同一條戰(zhàn)線上勸慰寬撫,當她父親打我時,常護在身前,一次我被她父親打得冬天穿內(nèi)褲出逃,為了泄憤,還無恥地擂打花沐。為了照顧她父親的情緒,我們常做“地下”聯(lián)絡。估摸她父親睡下了,花沐夜間偷偷從床上爬起,輕聲撫慰我,抹去我的淚水,勸我去安歇。見我沒吃飯,待她父親出門,悄悄下廚,給我炒一碗蛋炒飯。許多時候,只要丈夫一離開,我們娘兒仨擁在一處,掏心窩地拿她父親取樂,吃零食,抑或偷偷地說些臉紅的“女兒”話。總之,只要她父親不在,因了花沐的善良寬容,家里驅(qū)散了緊張怨懟,蕩漾著自由歡快與和美。
相由心造,命由心生。什么樣的人遇什么樣的事,什么樣的心情招致什么樣的疾病。我們相愛,卻因內(nèi)心薄弱殘缺、不懂退讓,置對方于牢獄。夜半吵鬧,打小算盤,做可憐的叫花子,只把柴火往自己身邊扒!最后,不得不實行“AA”制,溫情脈脈被斤斤計較的冰冷所取代。我常身顫心痛,竟導致視力模糊、天旋地轉(zhuǎn)。丈夫則幾乎常年焦慮頭痛?;ㄣ宄硕嘧黾覄?,用愛開導我,還跟她父親買心理調(diào)整方面的書。這些書無非是講,多一點付出,少一點要求,放下是福之類的話。她父親就是抱著那點恩怨灑脫不了,于是花沐又懇懇切切地給她父親寫信:
爸爸,我那善良聰慧的爸爸,我希望您過得開心。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不要您過多的牽掛,我會懂得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媽媽和姐姐知道會改的。希望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開開心心過日子……
末尾,她還認真地用水筆畫了一幅一家四口笑著牽手的畫。
而我的女兒為了緩和家里的關(guān)系,利用課余時間繡十字繡送給繼父,為他過生日買什么禮物絞盡腦汁,因頂撞他寫檢討書……
兩個孩子曾為了我們和好,當著我們的面,相擁流淚……
這些,我至今想來都感動、愧疚,深知孩子在二婚家庭中的艱難。天下的父母啊,我奉勸你們,為了孩子,請慎重離婚!俗話說得好:嫁一千個不如先(第一)個!世間沒有哪種愛,能代替血緣之愛。當年,我時時表揚花沐: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而我和丈夫也并非沒有克己糾正,心近對方。為了增加共同語言,我們以對方的愛好為愛好。我練書法學麻將,他讀文學教朗誦。為了幫我改稿,他一連數(shù)小時逐字琢磨,清晨一睜眼就跟我商榷文句,甚至學著寫詩作文。
但當私心在波浪中掙扎出土,當欲望化為一日三餐腹內(nèi)周旋,再鮮美的花朵,都將被仇恨的暴雨摧殘。那些最初的浮云,在湛藍的天空上,投下了沉重的影子,終將打在瑟縮的枯草上,痛哭似乎輕而易舉,實際上卻萬分艱辛。
要學會很好地愛一個人,說服自己把他當親人般疼愛寬容,既保持溫暖的距離,又不乏敬奉謙卑,需要長時間的磨礪,乃至一生的努力。
控制情緒才能掌控未來!當丈夫被隔年發(fā)潮的雨水侵襲,化為暴力澆打在我身上時,以暴制暴便成了我最快捷可行的行為方式,或者說,我們都妄想以此來改造對方。傷痛、訴說、醫(yī)院、公安、法院,自然便走上日事議程,成為我們?nèi)粘I畹闹鹘恰W宰痤伱骐S之束之高閣,憂慮掙來的深邃哲學開始登堂入室,彌漫在不眠的夜空?!澳阏f你在乎他,其實不一定,也許只是你對男人的依戀,你害怕的是孤單”,“如果你越來越冷漠,你以為你成長了,其實不是。成熟應該是對世界變溫柔,對很多事物都能放下,都能慈悲”,“本質(zhì)上,所有人都互相憎惡,愛與慈善,只是表象與假象,在人們內(nèi)心深處,只有恨”……亦正亦反的思緒纏扯著我,像一枚枚毒箭射向我的內(nèi)心,讓我即便在最親的親人面前,也似在世間流浪。
尋求堅定的信仰,尋找傳統(tǒng)文化的依靠,成了活下去的本能。本以為沒有血緣和共同孩子的婚姻,放棄是件容易的事,把它歸咎于“性格不合”或者自嘲一句“我這盤菜,你不喜歡,自有人喜歡”便可輕松放下,況且似乎誰也不欠誰的。浪漫一點,“親愛的,你飛得太快了,我跟不上?!狈路鹗亲匀欢坏氖?。但不甘或者說殘存的愛,像烈火一樣在腹內(nèi)煎熬。即使是這般滿目瘡痍的愛,也渴望被搭救,這就需要抹上曲膝的自賤之粉,上演許多不堪的屈辱。也許,生活之蛇就需要吞噬污穢懺悔之血,方能黑夜?jié)撔校?/p>
被朋友牽引,最方便我找到的,便是去問“紅花樹”,即算活人命的巫人。在彌散著檀香,掛滿紅錦旗,供著幾個合拼不識的繁體字,寫著“仙壇會上”的室內(nèi),我謹慎報上生辰八字。巫人“娘娘”瞇著眼,顫手顫腳地開始了:“人爭命不過,船爭撐不過”,“你與你家的時辰不合,命里隔著一條河,像狗與鼠搶飯籃爭來斗去,牛事未了馬事來”,“你啊,望著他像望著天上的星……”花去幾百元祛除災難,需找出家人的貼身衣裳,讓娘娘念咒,包上幾個路邊卵石,而后小心取回家,放在枕邊或枕下至少睡上七天。七天后挑個逢單晴好的日子,半上午把衣內(nèi)石抖撒在萬人踩的大路上,再把衣服洗凈,至少讓家人貼身穿一次。如此這般,便可禳災祈福。我虔誠地一一照辦。當我涎求丈夫穿一次時,丈夫狠下臉,把自己祈過福的貼身內(nèi)衣從我手中奪過,丟進了街邊的垃圾箱……
保持一顆初心,是多么的不易!當年,我是你春天胸前的玫瑰,你是我秋天腳下的音符。約會見上一面,幾天的日子都會散發(fā)美麗的光彩,哪怕是連綿的陰雨,都能聽出百靈的歌唱。
不管我如何請易師卜卦消災,如何在黑夜百般祈求,丈夫似乎下定決心要飛離我的天空。那是失望堆積如山的抉擇,那是傷痛侵入骨髓的啜泣,那是不平累成墓碑的無奈,那是善良破碎流血的仇讎;那是近幾年來,夜晚睡在我身邊,都時常緊握的拳頭!當我真心想用丈夫當年送給我的玫瑰與蘋果,轉(zhuǎn)送給他時,他不瞥一眼,幽幽地鄭重操起“普通話”:“我不會要的,那是我的眼淚?!?/p>
早已習慣了他睡在身邊,當我夙夜不眠,鼓足勇氣放下自尊,清晨來到丈夫床前,讀著當年我們纏綿悱惻的來往短信,許是因為當時感覺過于美妙,我有心記了整整一個筆記本。翻讀短信,我淚流滿面,甜美的回憶像細軟的刀割得我遍體鱗傷。如今,它們要在遺忘中淹沒,我將要在慘白浩渺的失愛中茫然生存。不!我要把它們從廢墟上升起,慢慢地擴大它的疆域。我意欲任其杯盞之水釀成汪洋大海,讓殘忍的過往浸沒匿跡,這是每個被棄女人的雄心!而丈夫見我如驅(qū)蠅,喃喃一句:“這么多年,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從來沒有讓我贏一次!”
丈夫于我是磁鐵,我于丈夫是足球?;橐觯谖沂撬巢?,盡管被折,仍然易活;于他,則是辣椒,水多了爛根,肥多了長葉不結(jié)果。在婚姻這場馬拉松中,受傷的他,想得最多的便是退出比賽。而我則內(nèi)心柔弱,舉棋不定。
古詩云:“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都說智慧是逼出來的,知道困境無法改變,只好坦然接受??芍灰诎酌C5娜碎g,還有那么一點可憐的愛,我便會想方設法,便擁有戰(zhàn)勝的動力,便能學會自我燃燒取暖。
經(jīng)驗告訴我們,人有善愿,天必佑之!只要你真心想做某事,周圍一定會有人幫你!
那么多有緣善人,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有時,竟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枚別在他人衣襟上的月亮,他們本有的太陽般的善心無時不照耀著我,讓我一次次地跌倒爬起,堅定不渝。那是人與人之間異常珍貴的憐愛之光??!上至領(lǐng)導親朋,下至一面之交。
我接受了友愛如佛的救贖,那是由表及里清亮入骨的洗濯:“各相責,天翻地覆;各自責,天清地寧”,“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境由心轉(zhuǎn),福自我求”,“先做好自己,做個明白人”,“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的事都是好事,所有的問題都能解決”……
“低處有道,高處有險”,讓自己的眼睛猶如兩臺攝像機,監(jiān)督自己,審視自己,用心走好,每一步都能燦爛如蓮。
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讓自己放射出光芒!在朋友老師們的精心安排下,我勇敢地在眾目睽睽的大堂上,低下了頭顱,向丈夫和眾人真誠地懺悔以往的自私與傲慢:“對不起,請原諒我,給我一次補過的機會……”
“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人一低頭命運就改變!真情感動丈夫,握手相牽,擁抱慶賀。佛經(jīng)云:汝愛我心,吾憐汝色,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猶自纏縛。
盡管傷口猶在,盡管隔膜猶堅,請相信:
如若你一時找不到我,請仍然保持勇氣耐心等待,那個美好的我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等著你!
親愛的,讓我們彼此相依相望,就像冬天想念春天,輕輕地哼唱起這首名叫《蛻》的歌:
“當繁華游戲終于落幕,憔悴的心靈,不愿再回首。讓平凡的日子,在溫馨中度過……”
讓我們攜手奮勉,成為一個值得對方愛的人。因為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愛。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