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蕤
我們在伊寧市新華西路一巷五號的小院里過了兩年,又在一中教工宿舍住了兩年。那4年都屬“非常時期”,生活表面上平靜,似乎逍遙得很,實際上心情極其不安,可以說是百無聊賴,前途渺茫。國家亂成那個樣子,我們自己的命運又從何談起!
王蒙所在單位——自治區(qū)文聯(lián)實際上已不復存在。“造反派”們組成了“大聯(lián)委”,他們記得起王蒙的,只有扣工資,每月只發(fā)給他60元生活費。他60元,加上我的工資70元,要養(yǎng)活一家五口,真是狼狽極了。王蒙的工資一直扣到1971年年底才補發(fā),我們至今都不知道是誰下的命令。在這無法無天的動亂歲月里,王蒙好像被徹底拋進沙漠中“掛”了起來,既無人問津,又不通任何消息。他為此苦惱萬分,情緒低落。
我在學校的工作倒逐漸忙起來。我有意識地讓王蒙多承擔些家務。他于是承擔起對女兒的哺育,并寫下了“嬰兒記事”。我們的小女兒伊歡正值哺乳期,喂養(yǎng)嬰兒也是件麻煩事。牛奶需要調稀,長到第幾個月時要喂蛋黃,到什么時候又得加喂蔬菜,還得補救缺鈣問題……王蒙一切按書本上做,十分精心。至今打開女兒的嬰兒記事簿,還可以清楚地看到:1969年×月×日會笑;×月×日哭了幾場;×月×日去醫(yī)院注射;×月×日會叫“媽媽”……這都是王蒙當年的杰作。我常開玩笑說,不知將來編他的“全集”時,這些杰作要不要收入。但王蒙有時也太教條主義,不切實際。他總是亂給女兒增加補充食品,有一次竟把孩子弄得消化不良、腹瀉不止。
王蒙有一瓶用來潤滑自行車鏈條的機油,顏色金黃,表面看起來和菜籽油毫無二致。一天,山兒誤把這機油當作食油用了。煎出來的雞蛋有股怪味,妹妹不肯吃,山兒強行喂下去半個,幸好還沒出什么事。我回來發(fā)現(xiàn)后,真心疼兩個孩子,但也無可奈何。
王蒙還時?!袄樟睢眱蓚€兒子換著班抱妹妹去戶外曬“日光浴”,說是給女兒補充維生素D以利于鈣的吸收。新疆屬大陸性氣候,早晚較冷,中午的日光卻相當厲害。兩個兒子在暴日下曬得頭上直冒油。那一年,小兒子石兒才9歲,一次抱著妹妹曬太陽,不小心跌進人防工事,居然未受重傷,也是天佑我家!
女兒11個月時,王蒙教她學走路。他先讓女兒手扶著小車,節(jié)奏很快地往前跑,他在一旁看著。逐漸地,車放到一邊,讓女兒站好,他在距她4米遠的地方招呼:“來,到我這邊來!”女兒睜著一雙恐懼的眼睛,嘗試先伸出一條腿,然后兩條腿緊倒,跑起來不停,王蒙急忙在后面追。那天我們興奮極了——女兒會走路了!
伊寧只有一座公園,叫西公園。它離我們住所極近,又不收門票,我們常常帶了孩子去玩。那里游人極少,空氣又清爽,到處是無人管理的叢林。我們把孩子“放了羊”,自己就坐在林間草地上,漫無邊際地聊一通。從秋季踏碎落葉直到迎來第一場冬雪,這也算是我們在那個時期唯一的一種樂趣吧。
(摘自《凡生瑣記:我與先生王蒙》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圖/張文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