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榮(淮陰師范學院美術(shù)學院,江蘇淮安223001)
南北朝佛教造像背光關(guān)系研究
——以龍門石窟古陽洞楊大眼造像龕為例①
金建榮(淮陰師范學院美術(shù)學院,江蘇淮安223001)
南北朝時期,以成都為中心的四川佛教造像背光對中原北方的影響,可從背光題材與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兩個方面考察。南朝造像項光中一鋪三尊像的組合形式,出現(xiàn)在北朝龍門石窟楊大眼造像龕佛像項光中。從該龕佛像背光與龕壁飛天,以及古陽洞上層造像龕壁至中層造像背光內(nèi)南朝式飛天的變化關(guān)系,可知北朝吸收南朝飛天式樣的演變過程。南朝造像背光中飛天形象也有清晰的演變關(guān)系。南朝對北朝造像背光的影響,緣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北朝皇族權(quán)貴、南來的宗室與士人,以及南北往來的高僧,為北朝借鑒南朝佛教文化藝術(shù)起到了推動作用。
佛教造像;背光;南北朝;楊大眼造像龕
關(guān)于南朝對北朝影響的問題,已有多位學者從不同角度作出論述。如宿白《北朝造型藝術(shù)中人物形象的變化》,從人物造型變化的角度,認為:“以張僧繇為代表的南朝新風,大約在梁武帝中期,其影響已及于北魏新都洛陽”。[1]楊弘《試論南北朝前期佛像服飾的主要變化》,從佛像服飾的角度,論證在太和改制以后(約相當于南朝齊梁之交以后),南朝造像風格大量影響北方。②楊泓《試論南北朝前期佛像服飾的主要變化》,《考古》1963年第6期。從服飾的角度研究云岡造像新服飾源于南朝造像。吉村憐從南朝天人變化生的角度,闡述南朝對北朝的影響。③吉村憐《南朝天人圖像向北朝及周邊各國的傳播》,見吉村憐《天人誕生圖研究——東亞佛教美術(shù)史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47-163頁。劉裕群《四川南朝造像的題材與北方石窟的關(guān)系》,從造像樣式和題材方面研究南北朝造像的關(guān)系。本文從造像背光的角度考察南朝對北朝的影響。
南朝對北朝佛教造像背光的影響可從兩個方面考察。一是背光題材。南朝造像背光中一鋪三尊像的形式,即中間佛陀,兩側(cè)脅持菩薩或二弟子,出現(xiàn)在北朝楊大眼造像龕佛像項光中;另一是背光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典型的形式是,南朝飛天的形象,也相繼出現(xiàn)在北朝造像背光中。
1.背光題材:項光中一鋪三尊像的組合形式
圖1 古陽洞楊大眼造像龕佛像背光④圖片采自李文生編著《龍門石窟裝飾雕刻》,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圖68。
龍門石窟古陽洞北壁上層楊大眼造像龕中,近圓形項光的中心為一佛兩脅持菩薩的組合形式(圖1、圖2a)。該圖像,正中一佛褒衣博帶結(jié)跏趺坐于覆蓮上,有項光與身光,右手抬至胸前,似施說法印。左右兩側(cè)各有一菩薩立于覆蓮臺上,似雙手捧物。值得注意的是,該組合形式不見其它造像龕項光中,但出現(xiàn)在南朝成都地區(qū)佛像項光中。成都西安路出土的一尊佛像,編號為成考所西安路1號立像(成考所H1-8號)(圖3),該像項光左上部殘,未見紀年銘文。項光圓形分為三層,中心為蓮瓣紋,蓮瓣紋之外有數(shù)道環(huán)狀紋。中間層為一周七個小圓圈,每圓圈之間有兩身凌空飛舞的飛天間隔。小圓圈內(nèi)都雕有一坐佛,兩側(cè)有脅持菩薩或弟子。無獨有偶,同為西安路出土的阿育王造像,編號為成考所西安路2號立佛像(成考所H1-4號)⑤四川博物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學博物館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47頁。(圖4),該像項光殘存右側(cè)邊沿,推測也為三層結(jié)構(gòu),中間層有垂直排列的坐佛,殘存5身,每一坐佛兩側(cè)也有2身脅持菩薩。該造像有銘文:“太清五年/九月卅日/佛弟子柱僧逸為亡兒李/佛施敬造育王像供養(yǎng)/愿存亡眷屬在所生處/值佛聞法早悟無生七/□因緣及六道合令普/同斯誓謹□”[2]。太清年號只有三年,太清五年為公元551年。由于成都及周邊地區(qū)出土的造像碑多上部殘損,所以是否還有其他造像項光中雕刻一鋪三尊像的組合圖像,不得而知,我們推測不應(yīng)僅有這兩例。
圖2a楊大眼造像龕佛像項光內(nèi)的一佛二菩薩像,①圖片采自劉景龍編著《古陽洞·龍門石窟第1443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60頁。背光內(nèi)外飛天兩種樣式;b南朝飛天;c北朝飛天
圖3 成考所西安路1號立佛像項光②采自四川博物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學博物館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44頁。
圖4 成考所西安路2號立佛像項光③同上,第147頁。
此外,南朝成都及周邊地區(qū)出土的造像碑中,一佛二菩薩組合造像頻繁地出現(xiàn)在商業(yè)街、西安路,以及汶川等地。考察有明確紀年的造像碑,時間集中于齊永明八年(490年)至梁天監(jiān)三年(504年)左右。以后多為一佛四菩薩四弟子二力士、二佛四菩薩四弟子二力士等多種造像組合。那么或可推斷,南朝成都地區(qū)造像項光中出現(xiàn)一佛二菩薩圖像,應(yīng)該緣于南朝造像碑中曾流行此造像題材的結(jié)果。雖然北朝石窟造像龕中也盛行一佛二菩薩的雕刻,但這種題材并未廣泛出現(xiàn)佛像背光圖像中。
楊大眼,生卒不詳,為北魏孝文帝與宣武帝時名將。驍勇善戰(zhàn),在北魏對南朝發(fā)動的多次戰(zhàn)役中戰(zhàn)功顯赫。官至直閣將軍、輔國將軍、東荊州刺史、平東將軍、荊州刺史等。《魏書》載,他曾跟隨獻文帝征討于宛、葉、穰、鄧、九江、鐘離之間。武宣帝時期,在淮水、肥水對抗梁軍。④《魏書》列傳第六十一:楊大眼。作為屢次對南朝作戰(zhàn)的將軍,在兩軍權(quán)奪城池的得失中,對南朝的文化理應(yīng)有所涉及,對南朝的佛教造像應(yīng)有所關(guān)注。從《楊大眼造像龕》題記中:“南穢既澄,震旅歸闕,軍次之行,路經(jīng)石窟,覽先皇之明踨,睹盛圣之麗跡,矚目徹霄,泫然流感,遂為孝文皇帝造像一區(qū)?!笨芍獥畲笱墼趧P旋回歸,路經(jīng)石窟時決意為先帝孝文(467-499年)造像一龕,那么該龕開鑿應(yīng)為499年以后,鑒于楊大眼龕位于古陽洞北壁上層大龕第三龕。古陽洞正壁大像與窟頂、兩壁上層大龕中造像,是北魏遷都洛陽后首先雕鑿,“年代當在太和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之間,而訖工多在景明、正始之際,也即公元493年~507年的十幾年時間里?!保?]那么楊大眼龕開鑿約為公元500年至507年左右。此時南朝正值齊末梁初。屢次南征的楊大眼,見識過南朝造像,在其造像龕中出現(xiàn)南朝題材與藝術(shù)式樣應(yīng)在情理之中。再者,北朝孝文帝不遺余力推崇南朝文化,視南朝為正塑所在,這是當時歷史主流趨勢,楊大眼造像項光中出現(xiàn)一佛二菩薩圖像與當時眾龕不同,是北朝吸收南朝一新式圖像。此外,該造像龕吸收南朝文化,還體現(xiàn)在飛天的藝術(shù)造型上。楊大眼龕造像背光內(nèi)外同時并存南朝與北朝兩種飛天形象。
表1南朝成都及周邊地區(qū)一佛二菩薩造像
2.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飛天的形象
龍門石窟匯集了從十六國至南北朝時期的飛天形象。概括起來有三種。第一種,受涼州模式影響,但有改進,即上身裸露,腰間系帶,腿穿緊身裙褲,腿部粗壯,露腳,身披天衣飄帶,但無飛揚之感,姿態(tài)較為敦厚,見古陽洞比丘慧成造像背光、魏靈藏造像背光(圖5)等。第二種,飛天著右衽漢服,腿穿寬大裙褲,露腳,兩腿分開姿態(tài)夸張,明顯有漢化特征,身披天衣,身體飛揚感比前一種稍輕盈但不飄逸,見楊大眼造像龕背光(圖2c)。第三種,南朝式飛天,發(fā)髻高挽,身體纖長,上身垂直或微微后傾,尾部大擺長裙隱腳,小腿部裙尾皺褶呈流動狀向后揚起,天衣飄帶,在身后多處蜿蜒折回,逐漸形成尾部長長的尖形角,飛天秀骨清像的姿態(tài)優(yōu)雅輕盈。見古陽洞楊大眼造像龕壁飛天(圖2b)、古陽洞北壁中層第246、258、178窟等造像背光等。(圖6、圖7)
南朝式飛天,出現(xiàn)在龍門石窟古陽洞造像背光之前,就已出現(xiàn)在古陽洞上層龕壁中,如魏靈藏造像龕內(nèi)(493-508年)、楊大眼造像龕內(nèi)(500-508年)等。學術(shù)界公認,古陽洞南北兩壁上層八大龕及其上方的若干佛龕,開龕最早,開鑿年代約在“公元493年~507年的十幾年間里”[3]。楊大眼造像龕內(nèi),背光內(nèi)飛天是舊式向新式過渡的第二種式樣(圖2c),龕壁則是南朝式飛天式樣(圖2b),這兩種飛天式樣并存。反映兩種文化的交融和過渡,也顯現(xiàn)飛天式樣不斷漢化的演變狀態(tài)。
圖5 古陽洞魏靈藏龕造像背光①圖片采自劉景龍《古陽洞》二,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圖68。
圖6 古陽洞北壁中層第246窟造像背光中飛天②圖片采自劉景龍編著《古陽洞·龍門石窟第1443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91頁。
圖7 古陽洞北壁中層第258窟造像背光③圖片采自劉景龍編著《古陽洞·龍門石窟第1443窟》,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04頁。天人與膝下流云
圖9 江蘇丹陽胡橋吳家村墓畫像磚(蕭齊時期)天人④圖片采自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縣胡橋、建山兩座南朝墓葬》,《文物》1980年2期,圖一三。
圖8 川博4號造像碑背面飛天形象⑤圖片采自四川博物院等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15頁。本文認為該碑蕭齊至蕭梁早期
圖10 商業(yè)街3號造像背光中飛天(無紀年)⑥圖片采自四川博物院等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25頁。本文認為該碑劉宋時期
圖11 南朝永明八年比丘法海造像(490年)背光中飛天⑦圖片采自四川博物院等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51頁。
圖13 西安路中大通二年釋迦像(530年)背光中飛天⑧圖片采自四川博物院等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57頁。
圖12 商業(yè)街天監(jiān)十年釋迦像(511年)背光中飛天⑨圖片采自四川博物院等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38頁。
此后,古陽洞中層造像背光與龕壁中,皆出現(xiàn)南朝式飛天式樣。如北壁中層第246(圖6)、258(圖7)、178窟等造像背光中出現(xiàn)南朝式飛天形象。中層龕壁,齊郡王元祐造像龕(517年)壁中也見南朝式飛天。關(guān)于中層開鑿年代,李文生《龍門石窟北朝主要洞窟總敘》:“兩壁中層大龕像,僅北壁外側(cè)第一龕(元祐龕)有紀年,為熙平二年(517年)。其它龕像,由考察得知,其中正始二年和正始二年前的龕像,均分布在兩壁中層大龕之間或以上的壁上,以下皆無。這一情況說明,兩壁中層大龕像的開鑿上限,一般不晚于宣武帝正始二年即公元505年,或者在其前;下限一般不晚于孝明帝熙平年間(516-517年)。”[2]138結(jié)合上述時間可知,南朝式飛天在公元500年前后出現(xiàn)在上層龕壁中。公元505-517年左右,南朝式飛天式樣正式出現(xiàn)在中層龕像背光中。由此說明,在北魏孝文帝不遺余力地推行漢化政策的前提下,宣武帝至孝明帝前期(500-517年左右),龍門石窟造像正加速南朝化的風格演變。
從目前遺存可知,元嘉年間,天衣飛揚的南朝式飛天就出現(xiàn)在成都出土的川博4號造像碑的背面,此碑“拓本空白處墨書‘劉宋元嘉成都萬佛寺石刻初拓本丁酉仁泉’?!雹偻乇驹瓰橥跞嗜?,后捐贈給四川博物院。四川博物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學博物館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14頁。該造像碑背面浮雕佛教故事畫,畫中左方有一南朝式飛天(圖8),身體直立前傾,天衣在身后飛揚飄舞。形象與江蘇丹陽胡橋吳家村墓飛天形象基本一致(圖9),相似特征是:飛天高綰發(fā),身姿前傾,天衣在身后多處蜿蜒折回,折角處呈緩和的“u”形,較上下飄帶略短,最外側(cè)飄帶較長且呈勁利的“v”形尖狀角。該造像碑拓片未見具體紀年,傳為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年)。②同上,第116頁。但本文認為該時間值得商榷。
南朝式飛天秀骨清像、輕盈流動的形象,較早出現(xiàn)于江蘇丹陽胡橋吳家村墓,為南朝蕭齊(479-502年)時期墓葬。③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縣胡橋、建山兩座南朝墓葬》,《文物》1980年2期,第1-27頁。又,林樹中《江蘇丹陽南齊陵墓磚印壁畫探討》,《文物》1977年第1期,第64-73頁。林樹中《南朝陵墓石刻研究》,《新美術(shù)》1981年第1期,第80-84頁。如果川博4號造像碑確定為劉宋元嘉二年作品,那么就比江蘇丹陽胡橋吳家村墓,至少早半個世紀。且川博4號造像碑中,飛天形象較為成熟。此時顧愷之(348-409年)早已謝世,陸探微生卒“上溯東晉、下到南齊”,林樹中先生考證為公元412-486年。④林樹中《南朝畫圣陸探微年表》,《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第95-103頁。張彥遠認為:“陸探微師于顧愷之”[4],張懷瓘評其“動與神會,筆跡勁利,如錐刀焉”[5]又言:“夫象人風骨……陸得其骨,顧得其神”[5]。可見,陸畫人物線條之“勁利”,如“錐刀”般尖刻有力,不同于顧畫線條“綿”、“韌”“圓”“緩”、“轉(zhuǎn)”、“疾”⑤樊波《中國畫藝術(shù)專史·人物卷》,南昌: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186頁。等特點,更得人物之風骨。鑒于湯垕《畫鑒》評陸探微作品中飛仙“行筆緊細”??赏茢啵铣斤w天應(yīng)該屬于顧陸密體風格。如果川博4號造像碑為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年),那么陸探微此時還是十來歲的少年,顯然還不是南朝畫圣。成熟的飛天形象,還需要陸體風格傳承顧氏繪藝之后再創(chuàng)造。綜合考慮蕭齊時期墓室壁畫中飛天形象與顧陸密體風格,本文認為,川博4號造像碑上成熟飛揚的飛天形象,不應(yīng)該為425年作品。
再者,考察成都及周邊地區(qū)造像背光中南朝式飛天圖像。南朝式飛天,出現(xiàn)在成都地區(qū)造像背光中,有明確紀年的是,南朝永明八年比丘法海造像(490年)(圖11)。該造像背光中,飛天著漢服,高挽發(fā)髻、身體前傾飛舞。值得注意的是,該飛天天衣環(huán)帶在上,轉(zhuǎn)折處呈大“0”形,尖狀飄帶在下,衣帶粗壯,飛揚動感不強,與川博4號造像碑背面飛天比(圖8),較為質(zhì)樸,欠缺輕盈之感。此外,還有一件無紀年的作品,成都商業(yè)街出土的3號造像,該造像碑中,佛像背光有三身飛天,飛天著漢服,身姿呈圓形,形態(tài)樸實,飄逸欠缺。該像飛天明顯比丹陽胡橋吳家村墓飛天、比丘法海造像飛天,缺少天衣飛揚靈動之感,可推測為劉宋時期作品。從飛天的衣帶與動勢造型看,我們推測:商業(yè)街3號造像(圖10)→永明八年比丘法海造像(490年)(圖11)→商業(yè)街天監(jiān)十年釋迦像(511年)(圖12)→萬佛寺普通四年,康勝造像(523年)、西安路中大通二年,釋迦像(530年)(圖13)、西安路大同十一年,張元釋迦多寶像(545年)等。飛天衣帶從蕭齊時期大“0”形已演變?yōu)槟狭褐型砥谇鄄ɡ诵蔚钠叫芯€條。那么,川博4號造像碑背面飛天應(yīng)該介于丹陽胡橋吳家村墓與萬佛寺普通四年康勝造像(523年)之間的造型。因此該碑拓片應(yīng)為蕭齊490年至南梁早期(500年左右)的作品。與楊大眼造像龕壁出現(xiàn)這種式樣的飛天時間大致吻合。
南北朝時期,中原地區(qū)處于南北分裂與對抗的格局。隨著北魏以馮太后和孝文帝為首的中央集團強硬地推行漢化政策,中原北方一方面在民族融合的同時,另一方面向南朝學習,借鑒南方文化禮儀典制以及文化藝術(shù)思想。⑥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在北魏佛教隆盛之時,佛教造像作為文化藝術(shù)的一部分,也從南朝造像藝術(shù)中頗多取資。北朝皇族權(quán)貴立寺造像,南來的宗室與士人帶來南朝新風,南北往來的高僧交流佛理,不僅對佛教文化藝術(shù)發(fā)展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而且進一步推動了南風北漸。
1.北朝皇族、權(quán)貴、官員對佛教造像的推動
洛陽地區(qū)的佛教造像與其他地區(qū)不同,無論是石窟造像,還是立寺造像主要由皇家以及權(quán)貴士人出資開鑿。這些權(quán)貴、士人多為名門望族,有較高的藝術(shù)素養(yǎng)。如龍門石窟古陽洞有名將楊大眼造像龕、北海王元詳造像龕、長樂王穆陵亮夫人尉遲造像龕、齊郡王元祐造像龕、北海王國太妃高氏造像龕、陸渾縣功曹魏靈藏造像龕、安定王元燮造像龕等。據(jù)統(tǒng)計,古陽洞主要造像題記有83處,⑦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根據(jù):石松日奈子《北魏佛教造像史研究》,筱原典生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136-138頁。約有28處為比丘尼開鑿,僧尼造像僅占造像記總數(shù)的34%。龍門二十品中,有十四品為王公貴族名流造像記,有六品為比丘造像記,僧尼造像記約占總數(shù)30%??梢?,皇家、王侯權(quán)貴、士人名流等是洛陽龍門石窟開鑿的主力軍。北魏中晚期,皇家、王侯權(quán)貴立寺之風隆盛。如城東:秦太上君寺,胡太后所立。明懸尼寺,彭城武宣王勰所立。城西:追光寺,原是侍中尚書令東平王元略的宅邸。城南:追圣寺,北海王詳立。正覺寺,尚書令王肅造。城內(nèi):永寧寺,胡太后所立?,幑馑?,世宗宣武皇帝所立。愿會寺,王翊舍宅。城北:凝玄寺,閹官濟州刺史賈璨所立等。據(jù)《洛陽伽藍記序》載,洛陽至晉永嘉,有寺四十二所,至魏末(534年)有寺1367所。可見洛陽地區(qū)崇佛造寺之壯觀。
表2《洛陽伽藍記》所記,皇家、王侯權(quán)貴等立寺列表
此表證明,皇家、王侯權(quán)貴等是洛陽立寺造像的中堅力量。立寺就需造像,佛像造型理應(yīng)與當時石窟造像相似。表中,王肅、王翊、蕭正德源于南朝投誠。元略,曾投誠于南朝,后于孝昌元年(525)又折回北朝。①楊衒之撰《洛陽伽藍記》卷四,周祖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這些王侯、士人曾歷經(jīng)南朝,理應(yīng)在立寺、造像風格上吸收南朝式樣,為北朝的造像風格帶來新鮮的風尚。同樣立寺造像風格也對石窟造像產(chǎn)生影響。
2.南來之宗室、貴族、士人對佛教造像的推動
入魏的南朝士人,主要源于南北對戰(zhàn)之際,俘獲、投降的名流士人或?qū)㈩I(lǐng)。還有因南朝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斗爭或改朝換代,降魏將領(lǐng)、投誠貴族士人及門族等。此外,還有一種是北朝政權(quán)內(nèi)斗,投誠南朝,后又折回北朝的貴族士人。他們對北朝接受南朝佛教文化起到推動作用。
自南北朝建立以來,相互對抗,大小戰(zhàn)役頗為頻繁。大型戰(zhàn)役,如青州之戰(zhàn)(467-469年)、壽陽之戰(zhàn)(479-480年)、淮漢之戰(zhàn)(494年)、漢中之戰(zhàn)(495年)、南陽之戰(zhàn)(497-498年)、鐘離、義陽之戰(zhàn)(503-504年)、合肥之戰(zhàn)(506年)、鐘離之戰(zhàn)(507年)、朐山之戰(zhàn)(511年)、硤石之戰(zhàn)(515年)、陳慶之攻北魏之戰(zhàn)(529年)等。主要戰(zhàn)場在彭城(江蘇徐州)、青州(今山東臨淄、青州)、齊宛城(河南南陽)、陜西漢中、安徽壽陽、安徽鳳陽、淮漢(今淮河中游沿岸)、鐘離(今安徽鳳陽東北)、義陽(今河南信陽)、朐山(治朐山,今江蘇連云港西南海州)、硤石(今安徽鳳臺西南)等地。
表3南朝與北朝之間部分投降與投誠表
首先,南朝宗室投魏。劉昶,宋文帝之第九子,任徐州刺史被誣謀反。①《魏書》卷五九《劉昶傳》。宋景和元年(465年)投魏。還有劉武英,于太和十九年入魏,自稱是劉裕弟之曾孫,但劉昶并不認可。劉昶先后三娶公主,劉昶有女為北海王詳妃。蕭齊時期,齊宗室蕭寶夤逃避蕭衍迫害,502年入北魏,受封齊王,娶公主,屢次率眾南伐。此外,投魏宗室還有蕭綜、蕭正德為梁武帝之子。這些宗室皇子自小浸淫南朝文化,同時耳濡目染宮闈中帝王后妃之媚佛,入北魏后又通過聯(lián)姻的方式,滲透南朝對北朝的佛教文化影響。
其次,南朝將領(lǐng)、名門士族投魏?!段簳肪砣溯d:晉宋之際,入魏大族士人多達數(shù)百人??梢?,自晉宋時期,南方文化就對北魏發(fā)生影響。如北魏黃興三年(469年),征服青齊,有大族子弟、文人學士被俘。其中有崔光、劉芳、房景伯、高聰、蔣少游等,同時被俘者還有江南人物沈文秀、徐謇等。青齊地區(qū)一度歸屬劉宋,故學術(shù)文化上帶有濃郁的南朝氣息。又如,王肅,瑯琊臨沂人,其父為南朝齊雍州刺史,被齊武帝殺害,故于太和十七年入魏(494年),②《魏書》卷六三。他在南齊做過秘書丞,深諳江東文物典制。肅宗納王肅二女為夫人,又納其孫女為嬪。王翊為王肅次兄琛子,也歸順北魏。再如,齊永元二年(500年),豫州刺史裴叔業(yè)降魏,裴氏出自河東大族,其族人、幕僚入魏甚多,影響甚著。③《魏書·裴叔業(yè)傳》與《南齊書·裴叔業(yè)列傳》。再如,梁天監(jiān)四年(505年),漢中太守夏侯道遷降魏,幕僚一同入魏。此外,馮亮、裴植、裴粲皆為南方人,后入北朝。這些南朝將領(lǐng)及其子孫,有的出身較高,有一定的文化教養(yǎng),且其幕府多為“衣冠之士”,對南北文化交流起到了溝通作用。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載:“學士文人與佛法在義理上之結(jié)合,初實不多見。至宣武帝胡太后時,始有崔光、王肅、王翊、孟仲暉、馮亮、裴植、裴粲、徐紇,均文士學人而奉佛法。”[6]崔光崇信佛法,不僅捐寺四十萬④楊衒之撰《洛陽伽藍記》卷二城東,周祖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73頁。,還擔任譯經(jīng)筆受,為經(jīng)文作序、疏,更誦讀講經(jīng),聽者數(shù)百人。其弟出家為僧。王肅于洛陽城南建正覺寺,其父王奐信佛。王翊舍宅為愿會寺。孟仲暉擅探求佛理,常與沙門講論。馮亮篤好佛理,曾受命講《十地》諸經(jīng)。⑤《魏書·馮亮傳》。永平年間,宣武帝詔令馮亮、沙門統(tǒng)僧暹與河南府尹甄琛修造嵩岳寺。裴植善談義理,裴粲好釋學常講座,徐紇常與沙門講論。這些南來之士,博才多學,篤好佛理,既崇釋典又講義理,湯用彤認為是沿襲南朝之風尚。⑥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46頁??梢酝葡耄麄儗Ψ鸾淘煜衿鸬搅四巷L北漸的積極作用。
再次,北朝宗室投南又折北。侍中尚書令東平王略,因欲起義兵謀反,逃命江右,蕭衍見其器度寬雅,文學優(yōu)贍,乃封為中山王,后于孝昌元年(525年),又返回北朝。略“博洽群山,好道不倦”。死后,其子景式舍宅為追先寺。梁中大通二年(528年),北魏發(fā)生內(nèi)亂,爾朱榮大肆屠殺北魏皇室,北海王元顥降梁被封為魏王,梁派東宮直合將軍陳慶之率兵護送元顥北還,于公元528年復國,但在位僅3月。助他復國的南朝將領(lǐng)陳慶之信仰佛教,曾于天監(jiān)十六年(511年)曾造銅觀音像供于萬佛寺內(nèi)。
3.南北的僧人往來對佛教造像的推動
公元316年,西晉滅亡后,中原北方戰(zhàn)亂不斷,各割據(jù)政權(quán)更迭頻繁。公元386年,北魏鮮卑族拓跋氏雄起,東征西討百余年。公元418年,夏赫連勃勃攻破長安。長安和洛陽,曾是中原北方主要的譯經(jīng)地。由于戰(zhàn)亂,往日的佛教繁盛灰飛煙滅。長安,鳩摩羅什與眾僧于公元401-413年,在此漢譯多部大乘經(jīng)典。洛陽,漢魏西晉時,先后聚集沙門曇柯迦羅、曇諦、康僧鎧、竺法護、安法欽、法立、法炬等譯經(jīng)高僧,譯出大小乘經(jīng)典,盛極一時?!冻鋈赜浖份d,西晉竺法護時代寺廟圖像崇于洛陽⑦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三,蘇晉仁,蕭錬子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18頁。。法琳《辯正論》卷三載,西晉時代洛陽、長安的寺院一共有一百八十所,僧尼三千七百余人。由于戰(zhàn)亂與滅佛事件,北方學士名僧紛紛西去或避禍江南。佛學遷移,促進了南朝佛學的發(fā)展鼎盛。
南朝帝王皆崇佛教,為佛學提供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陡呱畟鳌份d,南朝譯經(jīng)、義解高僧甚多。北魏獻文帝恢復佛法后,南北朝高僧始有交流,見于史載有,曇度、智林、志道、曇準、僧達、曇鸞、安廩、超辯等等。
蕭齊曇度,思想敏銳,見識過人,游學健康,以精通《成實論》名震南北,北魏孝文帝請到平城大開講席。⑧慧皎《高僧傳》卷八義解“齊偽魏釋曇度”。蕭齊志道,召集洛、秦、雍、淮、豫等五州的僧人在飲水寺集會,講律明戒,使北魏的僧侶制度得以完備。⑨慧皎《高僧傳》卷八義解“齊鐘山靈曜寺釋志道”。魏未禪僧僧達,游學北魏京都,善義學戒學,常游南方,深受梁武帝禮遇,受敕住于同泰寺。北齊文宣帝亦特加禮重,為師建造洪谷寺。⑩唐釋道宣撰《續(xù)高僧傳》卷十六。宋齊年間,高僧僧遠在青州的孫秦寺登座講經(jīng)。①慧皎《高僧傳》卷八義解“齊上定林寺釋僧遠”。宋齊僧宗,特擅《大涅槃》及《維摩》等,北魏孝文帝屢致書請講,齊世祖不準,北方法師曇準特來江南觀聽,曇準依據(jù)南北學風差異,特為曇準開講。②慧皎《高僧傳》卷八義解“齊京師太昌寺釋僧宗”。蕭齊時期,超辯從敦煌渡黃河經(jīng)巴楚之地抵達建業(yè)。蕭梁安廩,住魏十二年,宣講《四分律》、大乘經(jīng)論,梁太清元年(547年),安廩與門人返回南朝,抵達揚都,梁武帝敬供相接,敕住天安寺。梁亡陳興,永定元年(557年)時,安廩奉敕入內(nèi)殿弘戒,開法于耆阇寺,講演不絕。③唐釋道宣撰《續(xù)高僧傳》卷七“陳鐘山耆阇寺釋安廩傳”。北魏曇鸞,凈土宗高僧,尤研《四論》與《佛性》,于大通中達南朝,與梁武帝辯難,辭還魏境,著《往生論注解》二卷、《無量壽經(jīng)奉贊七言偈百九十五行》、《略論安樂凈土義》等。④唐釋道宣撰《續(xù)高僧傳》卷六“魏西河石壁谷玄中寺釋曇?guī)n傳”。這些南來北往的高僧交流南北佛學義理,為北朝借鑒南朝造像藝術(shù),促進南北造像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龍門石窟古陽洞楊大眼造像龕佛像項光中一鋪三尊像題材,不見該窟北朝其它造像龕項光,源于南朝對北朝的影響。南朝成都及周邊地區(qū)出土的造像碑中,一佛二菩薩造像組合集中于齊永明八年(490年)至梁天監(jiān)三年(504年)左右,可能是南朝造像項光中出現(xiàn)一鋪三尊像題材的構(gòu)思來源。
考察楊大眼造像龕佛像背光與龕壁飛天,以及古陽洞上層造像龕壁至中層造像背光內(nèi)南朝式飛天的變化關(guān)系,可以探明北朝吸收南朝飛天式樣的過程。此外,通過對川博4號造像碑背面飛天式樣的考察,探明南朝造像背光中飛天的演變關(guān)系,有助于推斷川博4號造像碑的建造年代為蕭齊至蕭梁早期,這與楊大眼造像龕壁出現(xiàn)南朝飛天時間大致相吻合。
南朝對北朝造像背光的影響,緣于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一方面北朝皇族、權(quán)貴、官員大肆的開龕造像,舍宅立寺,成為北朝佛教造像藝術(shù)的主力軍。另一方面,南來的衣冠之士、宗室、將領(lǐng)及門族等沿襲南朝之風尚,對南風北漸起到積極的作用。再一方面,南北往來的高僧傳播義理、戒律,為北朝接受、吸收南朝佛教文化藝術(shù)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1]宿白.北朝造型藝術(shù)中人物形象的變化[G].宿白.中國石窟寺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351.
[2]四川博物院,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學博物館,編著.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M].北京:中華書局,2013:149.
[3]李文生.龍門石窟北朝主要洞窟總敘[G]//龍門文物保管所,北京大學考古系,編.中國石窟·龍門石窟(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4]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
[5](唐)張懷瓘.畫斷[M].(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一.
[6]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346.
(責任編輯: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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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6)04-0090-07
2016-01-20
金建榮(1972-),女,江蘇淮安人,淮陰師范學院美術(shù)學院副教授,南京藝術(shù)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shù)史與美術(shù)考古。
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階段性成果(15YSB007);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中國絲綢之路佛教造像背光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