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天
趙虎臣又開始讓手下算賬,這回是一筆大賬目。
作為偵緝隊長,趙虎臣不喜歡跟手下講道理,小道理都懶得講,大道理就不用提了。他常說的一句是:“二糊,你阿會算賬?”
當然這是針對下屬而言,對上級他可不敢這樣講。對上司,趙虎臣最喜歡說的一句是:“老總,跟著你發(fā)達?!?/p>
趙虎臣讓手下算賬:“去五十個人,要多少錢?約是約的價,請是請的價,要弄清,不要弄糊了?!?/p>
今晚的行動,是個大行動,辦好了,連薪水加賞金,賬目很大,算得上日進斗金。
本是一場風暴,在趙虎臣嘴里變成了這樣:“聽好了,這可不是日糊的事,日糊不得。老總說了,辦好了,誰都虧待不了,想虧待誰都難。這么發(fā)達的場子,是專門給我們弟兄留的。這種好事,要是辦糊日了,到手的大洋可就飛了,那才叫一塌大糊。打起十分精神來,拿出十二分殺心來!這種大家發(fā)財?shù)氖?,誰要敢糊他馬皮,別怪老子不客氣。逮你二糊下號子,算是輕的,小心你的水牛卵子!”
趙虎臣常說的一個字是“糊”。稱呼手下,叫“二糊”;粗心、胡混、和稀泥,叫“日糊”;弄錯了叫“糊日”,跟日糊容易搞混了,但意思并不同,糊日的程度要深得多;騙人不叫糊弄,叫“糊他馬皮”,這是句臟話;事情砸了,爭斗輸了,叫“一塌大糊”。
至于水牛卵子,雖屬臟詞,卻有實指。偵緝隊成員,為了打斗方便,怕人薅頭發(fā),也為了出門威風,嚇唬市民,個個剃光頭。列隊從街面上一走,那陣勢,乖乖!夠嚇人。趙虎臣用“水牛卵子”這個鮮活生動的村話,來指代成員的光腦袋。作為頭領,他不用剃光頭,頭上常年油光水滑。這是他的特權,隊員們不敢有絲毫怨言。
約是約的價,請是請的價。約的,指的是偵緝隊正式成員;請的,指的是雇來的惡棍打手。
有大行動,人手不夠,就得請人。請來的比正式的還賣力,不是趙虎臣有威信,而是白花花的大洋誘惑力太大。
雇來的打手,每人每天發(fā)大洋四塊。而正式隊員,平時出工沒有一分錢補助,只是每月拿薪水。只有碰上大行動,才發(fā)外塊,每人每天五角錢。
為此,也有手下抱怨,自家人還不如外人,人家干八天,就抵得上自己干一個月。趙虎臣聽了,瞪著眼睛訓斥部下:“二糊,你阿會算賬?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晴天雨天,天天有飯吃;一年十二個月,不分月大月小,月月有錢拿;大街到小巷,大行業(yè)到小商店,人人都怕你。你個二糊,還不知足?人家賣一天命,拿一天錢。算算看,哪個劃算?你要是不服氣,你跟他換換。”
手下馬上賠笑臉:“我們說著玩呢。隊長,我們跟你混,虧不了,跟著你發(fā)達。”
賬目很快就算清楚了,這次行動所需經(jīng)費,最少也得一百五十大洋。說到大洋,那些手下個個來勁。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想起即將到手的銀元,誰都不覺得累,誰都不怕熬夜,就怕不熬夜,就怕沒行動,就怕不抓人。
“只要敢抓,馬上發(fā)家?!弊?、抓錯無所謂,都能發(fā)家。抓對了發(fā)賞金,發(fā)補助,抓錯了拿贖金。就算被抓的找出頭面人物來說情,不用支付贖金,那么一頓酒席是斷斷少不了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酒席的誘惑力也很大。這是因為,錢一到手,就變成自己的家私,老婆孩子都指望著這點錢呢,誰舍得去坐豪華館子?羊倌請客就不同了,食客反正不用掏腰包,只管甩開腮幫吃肉,撐開喉管灌酒。
羊倌是他們這行的暗語之一,就是來保釋肥羊的人。至于肥羊,就不用解釋了。
每次行動的打手不固定,每次行動前,趙虎臣都要讓手下匯賬,然后,他去向老總報賬。報賬當然是報整數(shù),比方說一百零三大洋,就報一百一,那多出的七個大洋,他和老總分,老總得四塊,他得三塊。加上這一天的行動補助,他這天的額外進賬就是三塊半。
不過,這些都是小錢,真正稱得上大錢的,是賞金。賞金的數(shù)目不固定,按照肥羊的級別、名氣來定,機動性很大,不確定性也很大。
就是這糊他馬皮的機動性、不確定性,讓趙虎臣十分惱火。每次行動成功之后,回到家中,他都要發(fā)一通火。在警察署里,他可不敢發(fā)火,被老總聽去那還了得,想不想混了?還想不想拿補貼賺外快了?
“糊他馬皮!錢呢?說好的賞錢呢?這次沒有?糊他馬皮!肥羊頭銜不夠?糊他馬皮!錢呢?大扒皮吞了,二扒皮吞了,被狗吃了!”
越是當面不敢說,心里就越窩火,趙虎臣是這樣,他那些手下也是這樣。
別以為每天能拿補助,做下屬的就會死心塌地。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天下沒有稱心如意的人。不稱心,往往是因為,總覺得自己吃了虧。
趙虎臣不服氣的是,不分給我那些手下也就算了,老子是偵緝隊長,惡事都是我做,惡名都是我擔,憑什么我都分不到?大扒皮,二扒皮,你倆的良心呢?也叫狗吃了?
偵緝隊正式隊員想的是,不分給那些雇來的青皮也就算了,他們每天有四塊錢進賬,不少了。老子一個月才拿幾個錢?那么大一筆賞金下來,怎么老子聽個響兒的權利都沒有?大扒皮,二扒皮,三扒皮,都是一路貨色,貪心不足,狼心狗肺。
那些雇來的打手想的是,你們都捧著鐵飯碗,月月有進賬,過年過節(jié)有人進貢,老子可是泥飯碗,每天拿你四塊錢,你以為是白得的?自從跟著你們混日子,市民們再也不把老子當人看,見了老子就像見了惡鬼、閻羅王。傷天害理的事都是老子做,抓人打人都讓老子打頭陣,出生入死的場合都讓老子當炮灰。等我們抓到肥羊了,肥羊是合什么等級、值什么價錢,卻成了高度機密。糊他馬皮!什么高度機密?不就是高額賞錢嗎?大扒皮,二扒皮,三扒皮,還有烏龜皮,都不是東西,全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
烏龜皮,是黑制服的別稱,用來指代穿黑制服的人。
也就是說,這些所謂的執(zhí)法者,表面看去,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拿外塊,耍威風,不可一世,其實,暗地里人人一肚子怨氣。
執(zhí)法者一肚子怨氣,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南京市民都知道,偵緝隊那幫強盜,個個心狠手辣,動酷刑簡直上了癮,殺人不眨眼。街坊鄰居有時候聊天聲音大了,或者某個人發(fā)牢騷了,馬上有人嚇唬他:“噓——你再嚷,再嚷,偵緝隊來了,趙虎臣來了!”
在這個非常時期,在這座江邊古城,人人自危,談虎色變。
這個非常時期,指的是1927年春天。這座江邊古城,就是南京城。
人們所說的吃人老虎,不止一只,是兩只。高高在上的老虎是南京市公安局長溫建剛,虎視眈眈,坐鎮(zhèn)指揮。四處撲咬的老虎是下關警察署偵緝隊長趙虎臣,貪財嗜血,無惡不作。
說起溫建剛,并非等閑人物。
溫建剛(1900—1934),廣東大埔縣百侯人。其父為邑內宿儒,家境殷實。溫建剛年少時就相貌堂堂,膽識超群。十四歲讀中學時,學友邀其到山村度假,有猛虎進村,眾人登木樓躲避。第二天黎明前虎又來,眾人又登樓,老虎盤桓于樓梯木蓋下方,久久不去。溫建剛分析,虎是餓急了才貿然進村,叫人拿熟番薯投喂,果然連投數(shù)次均吞食。于是又叫人把秤砣燒紅,填于熟番薯中。餓虎此時已無疑心,再投食時,虎口大張,溫將裹著番薯的秤砣投進。老虎吞服后,狂叫躥出,聲震山谷,奔出五六里倒斃。此事轟動一時。十七歲赴南洋謀生,第二年歸國入云南陸軍講武學校(云南講武堂)學習,畢業(yè)后任黃埔軍校第一、二期軍事教官兼學生區(qū)隊長。討伐陳炯明時,曾率突擊隊夜間泅水渡江突襲敵人。北伐戰(zhàn)爭時期,曾設計助蔣介石脫險,受蔣賞識,被任命為北伐軍總司令部代副官長,授陸軍中將銜。北伐軍到達南昌,任南潯鐵路(南昌至九江)警備司令,后又任山東煙臺警備司令。1927年3月26日任南京市公安局長,為蔣介石掃除異己,殺人如麻。北伐結束,4月18日蔣介石在南京另立政府,溫被任命為南京首都公安廳廳長。后赴日本士官學校攻讀軍事專業(yè)。1933年,時任上海警備司令部副官長的溫建剛,因毒品利益與杜月笙交惡,又因捧交際花得罪陳果夫。陳遂派中統(tǒng)特務搜集其種種罪證,向蔣介石控告。蔣令戴笠調查。溫被捕后,桀驁不馴,觸怒蔣介石。1934年被處決。溫建剛才情不俗,“九·一八”事變后,曾作《過長城有感》一首,尾聯(lián)為:“山河半壁誰拋卻?吹雨天風有怨聲?!迸u當局的不抵抗政策。
溫建剛的崛起與沉淪,恰好是蔣介石派系沉浮的縮影。初有苦心,中有殺心,末有貪心。蔣之派系,初期苦心孤詣,用心專一;中期酷烈嗜血,精英唾棄;后期貪腐成風,民心盡失。四大家族崛起之時,也正是喪鐘敲響之時。
趙虎臣,本名趙笏臣。不同于其他警察,他是正牌特務出身。特務出身的警察,和普通警察大不相同。只說一條,警察行事,須得顧及當事人性命,哪怕是犯罪分子,也不能輕易擊斃。特務不同,跟軍人一樣,以完成任務為目的,不必顧及后果。比方說,讓警察去擊斃一個罪犯,他會投鼠忌器,不能傷及無辜者。特務和軍人不同,讓他去擊斃某個人,哪怕這個人是和嬰幼兒在一起,槍手也不會顧忌,只管射擊。直至信息時代,現(xiàn)代文明已高度發(fā)達,這種做法也沒有絲毫改變。特工和軍人,奉命去殲滅某個對手,比如恐怖分子頭目,得知其藏身之處后,可以直接用導彈攻擊,哪怕對方是全家老小住在一起,也照樣下手。而警察不能這么干。
在和平時期,像趙虎臣這樣的警察沒有出風頭的機會,相反,會捅出大婁子。然而在非常時期,比如“四·一二”反革命政變,趙虎臣這樣的鷹犬,就成了主人最好的干將。
一些文章中寫到,趙虎臣當時是南京市公安局偵緝隊長,其實不是,他只是下關警察署的偵緝隊長。正因為他太兇殘,太主動,溫建剛不得不用他;同時他又太貪心,太自私,溫建剛不能不提防他。
為了挑起手下的殺心,趙虎臣再次幫他們算賬:“二糊,你阿會算賬?跟我干一年,就能去鄉(xiāng)下買田,在城里喝酒吃肉,到鄉(xiāng)下收租拿錢?,F(xiàn)在好了,要共產了,你費心費力,刀頭舔血掙來的錢,置下的田,一塌大糊,變成窮人的了。二糊,你算算看,是不是虧大了,要吐血?”
手下當然不答應:“誰動我的錢,我就要他命!”
趙虎臣說:“不能再等了,共黨現(xiàn)在還嫩,六歲的孩子,收拾得了,等他長到十七八,糊他馬皮,打不過他了。”
那些光頭青皮紛紛說:“那還等什么呢?趁早下手,不等他長大成人,斬草除根?!?/p>
“不忙殺,先把人抓到手?!壁w虎臣冷笑,“剪羊毛不來錢,套出羊群才來錢。”
“四一○”事件,在蔣介石的樂譜里,只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前奏中的一段樂章。南京公安局長溫建剛,只不過是“四一○”事件的執(zhí)行者,而小小的偵緝隊長趙虎臣,不過是現(xiàn)場劊子手而已。
1927年4月10日晚11時,中共南京地委、國民黨省黨部、市黨部和各革命團體負責人在大紗帽巷10號召開緊急擴大會議。次日凌晨2時,偵緝隊長趙虎臣帶領便衣警察五十多人破門而入,侯紹裘、謝文錦、劉重民、張應春、許金元、文化震、陳君起、鐘天樾、梁永等十人被捕,劉少猷越墻脫險。
審問過程中,趙虎臣領教了中共南京地委書記謝文錦的口才。
趙虎臣問謝文錦:“姓名?”
謝文錦答:“胡文從?!?/p>
“胡說!”趙虎臣大聲呵斥,“糊他馬皮!你叫謝文近,謝師酒的謝,文人的文,遠近的近。你以為老子不知道?”
“謝師酒?你還知道這個?”謝文錦假裝詫異,“這樣說來,你上過學,拜過師?”
趙虎臣不屑:“那當然,你當我是二糊,不識字?”
謝文錦一本正經(jīng)問他:“你既然拜過師,識得字,怎么開口就說臟話?老師要是知道,你身為官家人,卻如此不懂禮,豈不是很生氣?”
趙虎臣火了:“你是不是皮肉癢?急著逼我給你上刑?”
謝文錦說:“你不會急著給我上刑。”
老虎也有好奇心,趙虎臣問:“為什么?”
“如果你是個急性子,早該把我送到溫建剛那里,簽字拿錢,一手交人一手領錢,豈不更爽快?”
陰險狡詐的趙虎臣,居然被對手搶了先機,這使他一時轉不過神來:“依你說,我留著你干什么用?”
謝文錦不慌不忙,提出條件:“你既然問我這個,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p>
趙虎臣愣了一下:“你問。”
謝文錦問:“你是警察嗎?”
“廢話!”趙虎臣脖子一梗,大聲呵斥。
“那么,你有孩子嗎?”謝文錦的語氣卻是平和自然的。
趙虎臣再次愣住了,這個對手所提問題,總是那么出人意料:“有,怎么了?”
謝文錦再次發(fā)問:“如果你的孩子問你,這個人,也就是我,犯了什么罪。面對你的孩子,摸著你良心,你怎么回答?孩子都知道,警察抓壞人,那么我問你,我是壞人嗎?如果是,做過什么壞事?”
趙虎臣的回答,多少有些勉強:“你是共匪,要干,就干天大的壞事?!?/p>
謝文錦說:“天大的壞事,莫過于推翻國家政權。孫中山葬送了清政府,你能說,孫先生是壞人,干下天大的壞事嗎?”
趙虎臣惱羞成怒:“你居然敢跟孫先生比?”
“好的,我不跟他比,”謝文錦好像在讓步,“我跟你比,行不行?”
趙虎臣口氣很傲慢:“跟我比?跟我比什么?”
謝文錦問:“你孩子上學嗎?”
“廢話,這還用問?”
謝文錦繼續(xù)問:“那么你是否知道,鄉(xiāng)下的孩子,大多數(shù)都上不起學?”
趙虎臣不耐煩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本來跟你沒關系,現(xiàn)在你把我抓進來了,就有關系了?!敝x文錦步步為營。
“我倒不信了,糊他……”趙虎臣總算把臟話忍住,“跟我有什么關系?”
謝文錦說:“你說我是共匪,匪,就是匪徒,搶人家東西,劫人家錢財,才是匪徒。我搶人家東西了嗎?”
“等于是搶!”趙虎臣好不容易抓住個反擊機會,“富人招你惹你了?硬要把他的財產分給窮人,這不等于搶嗎?”
謝文錦說:“我沒干過那樣的事,不過如果硬要那樣做,也是富人造成的?!?/p>
“一派胡言?!?/p>
謝文錦不緊不慢地說:“就說我的經(jīng)歷吧。我當過小學教員。有個姓李的孩子,家里很窮,我怕他退學,就把懷表賣了,供他繼續(xù)上學。他功課很好,后來當了教員。請問,他還需要去分富人的財產嗎?”
趙虎臣無言以對。謝文錦繼續(xù)說:“反過來想一下,如果他上不起學,只能回家,他沒有一分土田,只能靠租田糊口。那么,他娶得起老婆嗎?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孩子上得起學嗎?如此一來,娶不到老婆的只能斷代,娶了老婆的,只能越過越窮。窮人越來越多,活不下去的人越來越多,做匪徒的人是不是越來越多?再回過來,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上得起學的孩子就越來越多,有學問人也就越來越多,有了學問,就能有飯吃。當然,你所說的共匪,并不是都像我這樣,捐出錢來給窮孩子上學,有的同志本身就是窮人。我們這個組織,最終目標就是,讓全中國的農民都有土地耕種,讓全中國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學。你說說看,像我這樣的共匪,是不是越多越好?”
趙虎臣顯然被繞進去了,但他又不肯認輸,只好狡辯:“這只是你一面之詞,你心中有什么陰謀,旁人怎么看得出來?”
謝文錦笑了:“你這話才沒道理。心里想的又不能算罪證,你當警察的不知道這一點?我想把蔣總司令的錢都拿來,買一艘大輪船,把南京的窮孩子都送到蘇俄去上學,我做得到嗎?你能根據(jù)我這個想法給我定罪嗎?這是個人方面的。就說我們這個組織吧,最大的陰謀,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了,蘇俄不是建成了社會主義嗎?你聽說他們共產共妻了嗎?你聽說他們把富人都殺了嗎?”
趙虎臣再次啞口無言。
謝文錦追問:“你殺過人嗎?殺過我這樣的嗎?如果你的孩子,將來有一天問你有沒有殺過人,那人犯了哪條死罪,你怎么回答他?是不是要說謊?”
謝文錦最后才問他:“你既然已知道我的姓名,我能不能問一下你的?”
趙虎臣總算能夠換上驕傲的表情:“趙虎臣?!?/p>
“是老虎的虎,還是持笏上朝的笏?”謝文錦微笑著問他,“你知道持笏上朝嗎?”
趙虎臣冷笑:“我五六歲時,祖父就跟我講過?!?/p>
謝文錦說:“這么說,你這個笏,原先是持笏上朝的那個笏?!?/p>
趙虎臣不回答。謝文錦說:“現(xiàn)在改成了老虎的虎?”
趙虎臣還是不回答。
“那你完了。”謝文錦下了結論。
“我完了?”看樣子趙虎臣很生氣,“我完了還是你完了?老子今天就敢斃了你,你信不信?”
“我信,”謝文錦點頭說,“所以我才說你完了。原先那個笏臣,是大臣拿著笏板,把要給皇帝提的建議和意見寫在上面,怕上朝時給忘了。給皇帝提建議,給不學好的皇帝正式提意見,這是大臣的本分。如今,你居然改成老虎的虎。這有兩種解釋,一是老虎的大臣,伴君如伴虎,這說得通。不過這也完了,老虎的大臣,老虎說什么就是什么,絲毫不敢有意見,那么這種大臣,除了吃飯,還能做什么呢?說得好聽,是白吃飯,說得不好聽,是大草包。”
謝文錦并不理會趙虎臣,自顧說下去:“還有一種解釋,像老虎一樣的大臣。這更壞,完蛋得更快。一來,一山難容二虎,上邊的老虎容不下你。二來,老虎要吃人,老百姓容不下你。就拿你來說吧,你到處招搖,天天抓人,天天拿賞錢,你的手下個個要賞錢。你以為溫建剛不提防你嗎?你以為他能一再容忍你嗎?過了這陣子,也許他會想出餿主意,說有人告你貪污、多吃多占、坑蒙拐騙。然后,把你圈起來,抄你的家,看你到底克扣部下多少賞錢。最后呢,罪名坐實,正式把你拘起來。為了防止你亂說,你說,他會怎么對待你?”
趙虎臣被戳到最隱蔽的軟肋,臉色都變了,脊背上直冒冷汗。
謝文錦又向他的痛處插上致命的一刀:“就算他肚量大,不跟你計較??墒?,你做了那么多壞事,手上沾了那么多鮮血,老百姓能容忍你嗎?過了這陣子,蔣總司令見民憤太大,會怪罪溫建剛。到那時,他再肚量大,也會把你丟出去,說你自作主張,濫殺無辜,讓你當替罪羊……”
“夠了!”趙虎臣大吼,“難道老子請你來,是專門讓你看笑話?糊他馬皮!老子告訴你,不管我明天怎么樣,你是看不到了。這一點,老子絕對敢向你保證。”
“我也絕對敢向你保證,”謝文錦義正詞嚴地正告他,“如果你一意孤行,為虎作倀,那么,用不了多少年,你的孩子,你的子孫后代,都會知道,你是一個兇手,殺人惡魔,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糊他馬皮!反正你是看不到了?!壁w虎臣拍案而起,奪門而去。本已出門好幾步,他又折返回來,對手下怒吼,“愣著干什么?上刑!”
手下低聲問他:“要他招什么?真名,還是羊群?”
“什么也不問!”趙虎臣氣急敗壞地說,“老子只想揍他一頓!”
“行,那就不問,揍他一頓?!笔窒掠行┬箽猓磥?,從眼前這只羊身上,他們這些小卒拿不到一分錢賞金。于是,這些氣惱的小卒,把怨氣全發(fā)泄到謝文錦身上。
數(shù)日后,溫建剛接到蔣介石密令:全部清除,一個不留。
敵人殺害革命者的方式,恰恰證明,再毒辣的手段,也掩飾不了劊子手內心的虛弱。
那些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革命者,被敵人直接殺害,裝入麻袋。而像謝文錦那樣頑強的,敵人居然不敢與之面對。敵人想出對策,先蒙住他們的頭,再塞進盛有石灰的麻袋,用刺刀亂戳。最后,敵人把謝文錦等十位革命者的遺體運至通濟門外九龍橋上,投入秦淮河。
敵人以為,夜色能掩蓋一切罪惡。他們未曾料到,南京的百姓并沒有被劊子手的暴行嚇倒。匪徒們剛逃離拋尸現(xiàn)場,附近善良的群眾紛紛趕來,將尸首打撈上岸,葬于雨花臺。
雨花臺,本是一處城市山林,因為掩埋過烈士忠骨,從此添了幾分壯美。
秦淮河,本是一道柔美清流,因為洗滌過英雄身軀,從此多了幾分陽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