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組詩）

張凡修

被看見

一種奇怪的聲音在紅松林與玉米林間

暄晌。很多人朝縱深走去

去參加，一個護林人的白事兒

護林人便是歸去了。

暄響源自一群吹鼓手手中的樂器

被看見

而暄晌，去那兒的人，沒心思聽

他們只盯著紅松林與玉米林

不可捉摸地，發(fā)呆。

白事兒的午餐很單調(diào)

松仁玉米和大鍋燉菜

被看見。

所有人手中的筷子

被看見——

一齊伸向松仁玉米。

那靜悄的悲傷，挾起，兩座森林

——被看見。又空曠得

什么也沒有。

經(jīng)年

狹小的木屋里，她把心事、惶恐、孤眷

這些，構(gòu)成此在的意義

翻弄個底掉

填補與掏空。一只空酒瓶已足夠

當天，許多沒說完的話

就儲存了下來

去年此日。

轉(zhuǎn)瞬經(jīng)年。

“那個被我奪去了嗓子的她”

“在遠方聆聽我

而我的聲音無法把你企及”

微醺、懈怠——我如此這般樂觀地

揮霍，你的靜默

終究，我不能成為獵手

木屋的主人

不翻弄鐵砂、芒硝、炭……已很久

有我，和你

我要凝神一會兒

如若此時，我還想不起

我力圖在不變的水色與虛無之間讓其漫散

曾認定只要在山側(cè)

鑿穿一個窟窿，水砸在木輪上

有我，和你搖那水車

雨夜，除了兩個孤獨者

用來反復自語

更適合落差，與那個窟窿平行

——向內(nèi)塌陷。有我，和你

一同存在

一些，向下的念頭一

扒開草，扒開沙，扒開石子

也可能，又扒開一個

窟窿

——有我，和你

都是一群，好好活著的人

還是不提及，昨天，那些向上的念頭

夕光

兩塊菱形的

皮囊。釘在屋檐下

偶爾被吹動

——皮囊內(nèi)部

消化著多少寂廖的草木、墻皮

周遭四邊形開闊地

顯然淡化了

對面是更高大的屋檐

陰影只認可窗欞。傾斜的洞孔

停佇一對憂郁戀人

面對更高大的屋檐

剛開始的優(yōu)雅從容

正一點點斑駁

如果只用于停佇

拖曳的光線同樣也適合

空間一旦被打開

一個吃飽的肚子，迅疾抽走

脂肪下的積液

大地之燈

紙糊住火

鄉(xiāng)村最低最亮最空白的光

由一寸布捻來移動

驢棚草檐下，燈火

如豆。無盡的生生滅滅

被掏空

大地落在陰影里

黑暗在，人就在

絳紅的黃昏，去了，又回

這景象令人們微醺

盡管紙糊的輝光清冽，日子苦甘

依舊，北風吹過，春風吹過

在遠方

滾落的黑夜順風而來

一盞馬燈跌跌撞撞——

鯰魚嘴的裂口處

旋亮的火苗

總有簡狀的玻璃，罩著

梯田

臨街的宅

我侍弄著——

傾斜、均衡，一門、一窗

所有邁上蹬階的人都以為自己在移動中

流失。破綻是有的

那腐朽的兩根木質(zhì)橫梁

耷拉在梯子中間

蝴蝶無處棲落，卸下疲憊的翅膀

成為，漫山遍野

最為脆弱的繩結(jié)。幾乎看不見

一面水已斷流

我劈開粗圓的竹簡作引流的渡槽

所有走下梯子的人都以為自己在移動中

流失。我砌壘、楔鉚

堤壩、燈盞、小路

水和泥護住石頭。草木莊稼

護住各自的屋頂

碑影

磨刀石傾其一生，鎮(zhèn)住

一堆紙。一堆紙每年清明都燒一次

磨刀石豎著

成為，土墳高大的庇護

在這陰雨中，墓碑投不下影子

灰燼讓我確信

父親的柴刀，越磨越亮

——他剁好的簸箕柳枝條

又該扦插了。

墳地周圍從未種過高稈植物

為的是，低矮灌木叢

“在月亮

下面，夜晚發(fā)出碑的體味”

從而進入

父親的庇護。

認出

幾粒米加幾滴水，熬成一鍋粥

白胖的日子，悠悠

自渡

一張白紙緩慢地綠，誰用草葉或靈魂妝點

或皈依我們認出的

側(cè)面或眉目

——自渡接引

河流

到近前，我們認不出

回首向來下著雨

晴天了，才認出“大地及一切自生自滅之物

水分、顏色及氣息”

想作蕎

背景三面敞開。一堵

最蒼老的山岡阻隔

我的現(xiàn)身。

——唯一的出口。某種

坍塌的危險逼近

三塊瓦

搭建的小廟

一個道士泄密

一只枕頭。和他醞釀已久的睡眠

不是堅硬的殼子

裹住我。不是賴在你的溫柔夢鄉(xiāng)不肯

現(xiàn)身。

幸好，我有一身黑衣。

穿得破爛不堪時，剩下的

才適合，把另一面也讓出來

“——仿佛我有多重要”

那道士

身后追趕我。

暗流

當獨愛的碎花睡衣

被泥底暗流的棱角刮毀

赤裸著——

那是失意的人

在另外空間里賴以慰藉的借口

而我們，不是好裁縫

手中的針，不能對稱地延展

只有，走一截，停一截，或者

把自己重新走回去

所有穿碎花睡衣的

菖蒲、輪藻、狐尾藻、紫萍、細綠萍

都跟在屁股后面

比起紛雜追隨的這一刻，之前

有與泥底暗流迥異的

懸浮。而不是試圖去縫合以及封存

晚些時候耗盡的體力

重新萌發(fā)，盛大的多腐殖質(zhì)

游刃，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