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寄平
一
這個城市的政協會議近期就要召開,政協委員康大德時下正忙于撰寫提案。經過考察同朋友們一起論證過的提案并不少,然而沒有一件是叫得響,也就是說沒有一件對全市經濟發(fā)展產生巨大推動力的提案。這天上午,窗外的太陽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那里——一堆閃爍著藍色光芒的波濤之時,他的頭部頓時感到暈乎乎的。隨后,他有了如進入夢境一般的感覺。
康大德突然從窗口“嗖”的一聲騰空而出。他是什么時候成為飛人的?他真不知道。他臨出窗口向一片金色的大海射去時才開始思索在咱們這個時代,人類就得學會飛翔,應該比雄鷹更自由更頑強地飛翔,切不可學蝸牛,在地上慢慢爬行。很久,他才飛到這座城市所轄的海域中心。這片海域太遼闊,僅海中大大小小島嶼就近百座,猶如無數顆閃亮的珍珠,在耀眼的陽光照耀下發(fā)出古銅色的光芒。這些島嶼有人,也有無人的。不管怎樣,他顆顆都愛,而且他更愛那些島四周蕩漾著的橄欖色的不知疲倦的海水。
忽然,他憶起當年鄧公的骨灰撒在這里的情景——太遺憾,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禮沒能親自參加,只是通過電視收看,那時他還在內地一個小城鎮(zhèn)搞文化工作?,F在他巡視這萬里云和浪,才領會到鄧公生后偉大壯舉的深刻內涵……
繼續(xù)朝南深入。這是一片藍晶晶的處女海,雖然有航線從這兒通過,雖然有漁民在這兒捕撈,但是這些只能算是擦破皮膚之類的小動作,遠未涉及到海洋的五腑內臟之深部!他降在波谷浪尖透視:海底石油、海洋養(yǎng)殖、海底城市、海底天然氣、海底旅游、海底貯藏……這是一個多么豐富的物質與精神的世界喲呵是這座城市至今還沒把注意力轉向海洋,為什么?
難道這真是個夢嗎?即使是夢也是人大腦的一種思維活動。他決定將這變?yōu)楝F實——那就是盡快搞一份“關于全面開發(fā)海洋資源,為人類造?!钡奶岚?。正當他抽出筆帽,準備在已鋪好的提案紙上揮毫之際,桌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像唱歌似的??荡蟮履闷鹪捦惨宦牐瓉硎顷愔魑拿貢騺淼?。陳主委是某民主黨派市委會的負責人。康大德是這民主黨派一名普通黨員。對方在電話里邀請他現在就去參加在一家五星級賓館為慶賀陳主委50壽辰而舉辦的午餐會。他額上的額紋不由深刻起來,他甕聲甕氣地回答說:“我今天要寫一個重要的提案,實在是沒有時間參加。”
“提案可以放在午餐后回來再寫嘛!”話筒里又傳來懇求的聲音。
“不行,堅決不行?!彼坪跤悬c火了,怕對方再糾纏,擱話筒時有意地錯開位置。隨后他喃喃自語道:“現在是什么年代了,還搞這一套!”康大德就是這個脾氣,喜歡什么,討厭什么,都十分明了,從不知繞著彎子走或給領導一個臺階下。
此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全是叫這個電話攪的。剛才的思考到哪兒去了?難道作了逆向運動——把那些發(fā)展海洋經濟和海洋文化的好點子帶著破窗而出,從海上逃之夭夭?!
他只得站起來,走到另一扇朝著街道的窗前,像小孩子望西洋鏡似地望著這座不太大的濱海城市,當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熱火朝天地爭先恐后地建造高樓大廈的雄偉景象進入視線的時候,他心里禁不住地一顫,隨后痛苦地搖了搖頭。
二
如今康大德快變成一位海洋文化工作者了。不過,“海洋文化”在這座城市的事業(yè)單位機構里還沒有設置這個崗位,這是他自封的一個頭銜。最近他又盯上了郊外那些荒涼的無人問津的海灘。他認為荒涼是一種美麗,荒涼是一種資源。一有空,他便像一只野貓,盡往那些被海浪沖刷得光溜溜的礫石堆或者沙灘后面聳立著稀疏的野樹林里鉆,似乎在尋找一種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一天,康大德來到一處名叫馬王的海灘,一下子就被這里的景色給迷住了:右邊是托著藍天的一望無涯的大海,左邊是一大片雜草萋萋的原野,另外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通向遠處森林般的高樓的城市……他感到這兒多像他常在小說里所營造的一種純美的意境!驀然,在大海深部飛出一些車、馬、古人、今人、未來人來,還有其它的東西,他就叫不出名字來了。好似電影里的蒙太奇……對,在這兒建一座影視城!他的手下意識地插進了褲兜——那是他的錢庫。但他馬上又把手抽了出來,囊中羞澀得幾乎令他思維窒息。誰叫我是一個文人呢?他喃喃自語道。這時突然從大海飛來一只鯤鵬。這是一只古代的鳥,但鳥的行跡卻啟開他的另一種思維:何不把國內國外的影視公司引進來……有了念頭便是看見了財富的曙光。在回家的路上,他竟是一口氣跑回家,他那肥胖的身體,在徐徐的海風中多么像一只狗熊。很快,《關于在馬王海灘建一座中外影視城的建議》的提案,擺在了桌面上。對此,他又感到這多少有點虛無縹渺,畢竟這不同于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無中生有”,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可是需要大堆大堆的白花花的銀子才能壘積起來的呀!縱使是外國老板,又何曾肯花這么大的投資?!再說,眼下這座城市正被“人往哪里去,錢從哪里來”所困擾,誰還有閑心去操作這份提案。他思索至此,于是把提案放進了抽屜里。這時他來到了窗前眺望大海,期盼再次見到垂天翔的鯤鵬??墒?,一片汪洋都不見。
三
恍惚中,他聽到一種從未聽到過的如此響亮的腳步聲。正當他抬頭細瞧時,一對偉大的夫婦走了進來。這是我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和他的夫人卓琳女士。小平同志一進門就用濃重的四川口音說:“康大德委員啊,你的眼光真不錯,你的想法也很好!但就是膽子小點,步子邁得還不是那么快。在這座城市發(fā)展海洋經濟和海洋文化,可是重中之重啊!如果我們要是再錯過機會的話,海里的資源就會被周邊的國家掏空,到那時我們發(fā)展就更困難了!”康大德覺得這位偉人的話說到他心坎上去了。他緊握著總設計師的手,激動地說:“我會做一個合格的政協委員,為經濟建設出謀獻策的?!弊苛张空f:“大德同志,發(fā)展海洋經濟對我們民族太重要了……”
“嘭嘭”的海浪聲使康大德清醒過來。他不知剛才的情景是真實還是幻覺。不管怎樣說,親自聆聽偉人的教導還是第一次。他立刻從抽屜里把那“建中外影視城”的提案找出來,然后親自搭巴士送到了政協提案委員會。二年過去了,那提案除了得到該會好評的回復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荡蟮旅糠陸浧鹉翘岚?,總認為那只是“海市蜃樓”,供想象還可以,一旦變?yōu)楝F實,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往往這時他總愛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或者對人們哪怕是陌生人苦笑。不過,從內心深處他相信還是會有結果的,因為他相信正確的邏輯推理也是一種生產力。
其實,是時間同康大德先生開了一個玩笑。在春暖花開的一天,美國好萊塢電影總裁代理威爾遜先生,同這個市的市長和政協主席,及一群跟隨記者正在馬王海灘踏青。他們僅僅是為了踏青而來嗎?威爾遜通過翻譯對市長說:“這個地方是世界最美麗的海灣之一。它美就美在原始性未遭破壞?!闭f完,伸出了大拇指。市長謙虛地說了句“哪里哪里”的話。威爾遜瞪大眼睛問:“在這里建影視城的主意是誰出的?”市長用手指了指政協主席。政協主席連忙更正道:“不,不,是我們一位政協委員寫的提案?!蓖栠d先生對“政協委員”這個名詞不理解,翻譯對他悄悄說:“相當你們的下議員,但職責不同。”威先生抽了一支煙,隨著一股濃煙從鼻孔里噴出而贊嘆道:“這是一位不錯的議員!我們能見見面嗎?”政協主席立即派車去接康委員。
風塵仆仆趕來的康大德怎么也沒想到要見的,竟是一位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威爾遜老遠就朝來者伸出了熱情的大手,大聲說:“你是個了不起的經濟學家。”康大德笑笑,說:“您說錯了,我是個普通的文人。”威爾遜先生聽完翻譯的譯語后,立馬走上前去拍了拍康先生的肩頭,一面吸雪茄煙,一面興奮地說:“我一直在亞洲各國尋找拍攝基地,可總是事與愿違,想不到康先生獨具慧眼。”
隨后,他們一行坐上了市政府特地為他們準備的游艇。時值黃昏,大海被籠罩在一片橘黃色的余暉里。游艇上燈火輝煌??椭鞴策M晚餐。接下來,應威爾遜先生的提議,準備簽訂首批投資34億美金建設美國好萊塢馬王海灘基地的意向書。市長很高興,又因為喝多了酒,所以話隨和了些。他說:“這馬王海灘也同這酒一樣,真是愈陳的愈好。”威爾遜臉膛通紅,手舉半杯茅臺酒語無倫次地說:“什么好都好不過這位康大德先生。如果我們的馬王海灘基地建成,我就要康……康先生為我們寫劇本。在我們美國,點子就是財富,點子就是心臟,點子就可以改變一個公司的命運?!?/p>
康大德不知是醉了還是有點暈船,他舉著一杯清純的酒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威爾遜先生面前,說:“來,威爾遜先生,為我的劇本進軍好萊塢,干……干……不過,我……我,有個小小的、小小的要求……”
威爾遜和所有的客、主人都起立,高舉酒杯等待那神圣的一碰,想不到康卻來了這一招。
“什么要求?”威爾遜先生狐疑地問。
康大德扭頭望了望艙外上空的一輪明月,然后壯著膽子說:“我要100萬美金?!?/p>
哈哈哈,一陣笑聲夾在怡人的酒香里向艇外飄蕩。笑得最厲害的還是威爾遜先生,他邊笑邊招手:“你們中國文人真行,比商人還精!”
回到家的康大德,心情比多級火箭升天時還要激烈:第一級已經燃燒燼,第二級馬上就要點燃發(fā)動,那么第三級火箭是什么呢?就是他自當年一踏入這座城市就構思的建立國際自由貿易區(qū)。他本來夠大的腦袋現在更大了,好像一張關公的臉,只是比關公額頭多了幾道深邃的皺紋。這是他在思考:從地理位置來看,這座城市三面環(huán)海且與公海相通,一面接陸地。地貌正好同香港相似——小平同志不是說過要在內地再造一個香港嗎?!從人才角度來說,這座城市大多數是移民,綜合素質高,從各省市來的也有從國外返回的華僑。傳統歷史的包袱不是太重,與國際市場貿易融合。驟然,他的皺紋自然合攏,該是該提案出籠的時候了!一會兒,一個新的提案雄起于字里行間。他隨手從茶幾上的煙罐里抽出了一支中華牌的香煙,銜在嘴上,點燃吸著。他是從不抽煙的,煙罐里的煙是供待客用的。嗆人的煙味令他不停地咳嗽。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從他嘴里彌漫出來的清煙,很快就飄出了窗口,與大海里清麗的陽光糅合在一起。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只古代鳥……
四
下一屆政協委員人選的推薦工作,正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在康大德這個民主黨派市委會的小型會議室里,陳主委提出人選名單后,就進入一種假性打盹狀態(tài),意在等待著其他幾個副主委表態(tài)。陳主委是位頭發(fā)開始斑白的老太婆。但這并不意味她為黨派建設耗盡了腦力。不過,她年輕時以好強致勝而博得上級的青睞,辦事也比較公正,尤其是看人,比如康大德一從內地把黨的關系轉來,她就看中其人是塊料,就給政協推薦了??扇缃袼咽?0歲的人。“50歲現象”對于她意味著什么,她的心里比誰都清楚。她認為再紅的夕陽一旦沉入海中,也就毫無光芒可言。所以……也就順理成章了。就拿這次推薦政協委員人選來說吧,好多黨員的“積極性”非常高,奧妙無窮。有位年輕的同志還專門出資請自己到新西蘭旅游了一趟。她想到這里,視線中出現了那迷人的海邊浴場:一個藍眼睛渾身肌肉鼓起的小帥弟,從沙灘那邊慢慢地走過來……那滋味只到現在回味起來都像喝蜜一樣。他媽的,連那東西都是外國的好!陳主委想,世上萬物中金錢最好?,F在該是想法子撈錢的時候了。
這時常務副主委開始發(fā)言:“對于陳主委提出的名單,我沒什么異議。我只是想就沒有康大德連任提出自己的看法。根據政協章程,在沒有到達退休年齡和犯錯誤的情況下,是允許連任的??荡蟮略谔岚腹ぷ魃系某煽兪谴蠹矣心抗捕玫?。除此之外,他在傳播先進文化方面是有成就的,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曾多次獲國家級獎勵……”
其他的幾位副主委也隨聲附和:“是啊,是??!”
陳主委這才如夢初醒,先是用手抓了抓頭發(fā),隨即把臉往下猛一沉:“此人雖有才但無德。康大德、康大德,我看他一點德都沒有。好了,會議就開到這兒。”
此時,正在郊外一座高山腳下的野林子里考察的康大德已意會到這次會議的結果了。有無遙測天地與洞察事物的能力,是智者同愚者的根本區(qū)別。他扒開蔓枝,察看前面的地形時想,落選就落選吧,誰也不能當一輩子政協委員,再說連關公都有走麥城的時候,何況自己——不,是陳主委在走麥城。她口口聲聲喊監(jiān)督別人,卻管不了自己。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突兀,“撲棱”一聲,從地上騰起一只小鳥。他的目光被這鳥兒牽到了藍天,從它那歪歪扭扭的飛姿推斷,這是只只有一條翅膀的殘疾鳥,難道殘疾鳥就不是鳥嗎?看它飛得多么吃力,可它還是頑強地飛著,一會兒就上升到了一朵白云底下。他想,世上十全十美的事少見,就像大海很少有風平浪靜一樣,說不定缺撼是個新的起點。當他收回目光之際,發(fā)現自己的一條胳膊也不見了。他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從來就是一條胳膊行走在茫茫的人海中——那一條胳膊只是虛設?這是一個令他費解的問題。
前面有一堆亂蓬蓬的藏污納垢的草叢。草叢頂上擱著這樣一件東西:
康大德如獲至寶地撲上去,抓住了那條胳膊,然后安在自己的斷臂上,就像維納斯修復自己的斷臂??墒?,他很快就覺得這只胳膊是個累贅。它庸俗、卑鄙甚至還散發(fā)著五千年前的陳腐氣味。他承認兩條胳膊總比一條胳膊要好,走在馬路上至少不被人當殘廢人看待。但是一旦飛上藍天,這條名存實亡的胳膊到時會將身子拉扯下來,然后摔進大?!l叫他想做飛人的!也許他想到了剛才飛上藍天的那只殘疾鳥。于是乎,他毅然決然地把這條胳膊扯下來,扔到了原處。
離開時,他聽見背后傳來一陣幽幽啜泣聲。
新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召開了。
可是康大德在新印的名片上,依然保留“政協委員”頭銜。
“康夫子,你還是政協委員嗎?”有人故意這樣問。
康大德一本正經地答道:“當然是!”
對方發(fā)出“嗤嗤”的笑聲。
“是編外的。”他補充了一句。
五
這是一次赴深??疾旎顒樱陕摵蠂洕_發(fā)署的官員領銜,市長、政協主席和康大德作成員。不過這次康大德是以“國際自由貿易區(qū)”的提案人、海洋文化工作者的身份參加的。
船至當年拋撒鄧公骨灰的一段海面時,鳴笛三聲并停泊致哀。船上所有的人都胸佩白花,列隊朝船前跳耀著無數潔白水珠的波濤三鞠躬。康大德眼含熱淚,面對浩瀚無窮的大海,不由想起那天白天最幸福的幻境。他心里說:鄧公,我永遠不辜負您的教導,實現我的夢想!
考察船朝夢幻般的海域開去。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仿佛來到了天涯海角。聯合國官員對這片海域大加贊賞,認為這是世界上資源最豐富的海域之一。在市長和政協主席同聯合國官員討論如何綜合開發(fā)這片海洋時,康大德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架“時代望遠鏡”。鏡孔里映現:
在那兩邊無數摩天大樓所對峙的街道上,轎車如流水般地駛過。街兩旁鮮花爭相怒放,人人臉上都綻放幸福的微笑……
在大海上,井架林立,游船如蟻,幾條大魚突然蹦出海面,把低飛的鳥兒嚇跑……
“康先生,您在望什么?”聯合國官員走過來問道。
他回答:“在望2020年我們城市的小康社會。”
“拿來給我看一看?!甭摵蠂賳T說。
康先生正準備把“時代望遠鏡”遞過去的一剎那,突然發(fā)現鏡片上出現:一位肢體殘缺的老太婆懷抱著一尊斷臂維納斯石膏像,在通向海邊的小路上蹣跚著,老太太眼露兇光,不時回頭。每當掉頭之時,總要叨念:現在怎么人們都喜歡這個維納斯,而不去把那條斷臂給找回來?……
康大德覺得那身影太熟悉……突然想到她莫不就是陳主委吧,不覺心里一酸,涌出想去扶她一把的強烈愿望。只可惜隔著這海、這時間,只得深沉地嘆息了一聲。
在把“時代望遠鏡”遞給聯合國官員的時候,他瞧見了從迷蒙的天水一線飛出的殘疾鳥——不,它并不殘疾,它是鯤鵬!你看它在大海上展翅九萬里,扶搖直上青天……
康大德久久仰視,然后心有所悟地自語道:“垂天翔,我終于又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