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培光
遼闊的天空里,云和煙最為相似了。相似到雙胞胎一般,不,比雙胞胎還要相似。以人們的肉眼,幾乎無從分辨,只能馬馬虎虎推斷:高處的是云,矮處的是煙。推斷之后,連自己都半信半疑,沒個肯定的答案。
云要什么答案呢?煙也不要。
一個人的時候,心情較好或者較壞的時候,我喜歡遙望天空。確切地說,是喜歡遙望天空里的云。不錯,云聚云散,云重云輕,承載著我的生命意識與覺悟,時而純真,時而夢幻。亦真亦幻,萬千氣象,隨了一時的癡迷……
跟天空呼應的是大地,跟云連接的是煙。天地永相對,云煙常相纏,實在難解難分。撓頭歸撓頭,禪家誨人不倦的那句話,叫“淡看人間事,瀟灑天地間”。 何況,云是云,煙是煙。
首先是望云。云,不問來處,不問去處,行游在天空里,散散漫漫,逍遙自在。說它是無字書,卻可以讀懂其中的內(nèi)涵;說它是無題畫,卻可以讀出其中的神髓。跟著云去了,等同跟著藝術去了。藝術的世界里沒有障礙,一片又一片,無邊的世界無邊的云。
積極迎合云的便是煙,唯有煙。煙,生自大地,卻向往天空。它聰明著呢,曉得利用自己的先天優(yōu)勢,滿世界尋找伴侶,及知音。碰到了云,它才肯放松,才肯把身心托付給云。并且,以云的方式繼續(xù)行游,哪怕從此沒了蹤影。
幸虧……有云!
在云的低端,是煙伸出的手,宛如求救,只好拉它一把。我沉醉云象之至,不免用眼睛做無數(shù)個“美拍”。云不負我心,盡情地展示或曰表現(xiàn)。那當口,云是山峰,是波濤,是動物,是植物……一概盡收眼底,令我樂不可支。竟然忘乎所以了,目光向下移動,便接觸到煙。煙是來暖昧的,是來投懷送抱的??上В且环N諂媚里,透出絲絲縷縷的毒,毒素,毒意,嗚呼復哀哉。
煙,最初是煙。大模大樣的煙,半空中搖身一變,儼然大朵大片的云了,絢麗而迷離,淡遠而幽深。小時候,平房起居、出入,最愛的便是黃昏時分。戶戶升起炊煙,裊裊騰騰,不多會兒,陸續(xù)有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飯了。春節(jié)當然更好,鞭炮噼噼啪啪炸響,空氣中充滿香香的火藥味,隨著煙塵紛紛飄上了天。天上有沒有云呢?不記得了。
哦,原來煙是煙,云是云。 近處看煙,往往求之于食;遠處望云,往往求之于夢。煙煙,云云,與尊卑無關,與雅俗無關。男人說煙如生活,女人說云若愛情。說到底,生活里的尊卑和愛情里的雅俗,理所當然地落實的個人的頭上或身上,與煙與云沒什么關系。煙生活有煙生活的理由,云愛情有云愛情的趣味。
云很從容,也抒情,到了空中的煙也一樣地從容和抒情。事實上,跟煙比較,云是純粹的,既無心機,也不要手段。“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在自己的家里,云沒什么任務,也沒什么主題。它要啥出啥,想啥做啥,極盡藝術之功。如果一定要探求它究竟想要怎樣,那它只要漫不經(jīng)心,只想隨遇而安。煙呢,出身與出發(fā)點都不好,飄來蕩去,效仿云姿態(tài),興許也能給一些吉祥及祝福。
盡管云是云,煙是煙,猶如涇水渭水,混淆不得的。然而,人們?nèi)耘f習慣于混為一談,叫它們?yōu)樵茻?。其實,一個生于天空,一個生于大地,合二為一,沒了煙形云狀,云煙成了久遠的歷史(的碎片),成了模糊的故事(的細節(jié)),成了震古爍今的意義,以至虛無。生活中,虛無的不是瑣事,而是境界。
……風,才是云煙的設計師。歲月的風,在天空的大背景下,留下了多少云煙往事,只有歲月知道。不,歲月也不知道。
沉默的胃
一個人的身體,究竟有多少部件,我沒搞清楚。我只清楚維系生命,除了心臟之外,胃當屬最大功臣。盡管,它不顯山,不露水,始終勤勤懇懇地工作著。極端角度說,胃一旦放挺,或失去職能,那結果可想而知。
事實上,人對自己的胃了解多少呢?
對于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手腳,誰都有個基本認識,且能道出個子丑。而對于胃呢?似乎不足為道,道也道不出個寅。還是說我吧,幾十年來,我日里夜里被胃供養(yǎng)著,天好地好,仍近乎于胃盲。前日去醫(yī)院查病,方知胃的概念細分為食道、賁門、胃底、胃體、胃角、胃竇、幽門、十二指腸球部、十二指腸降部,等等,何談病狀和病理?
“無知者無畏”,用在我這兒,堪稱“無知者無胃”!
“無胃”?不,人生在世,孰能無胃?忽視加忽略,以致“無胃”,如我。
胃之于人,不可或缺。胃好,生命自然旺盛。我沒見過無胃的人。胃出毛病了,縱使割掉三分之二抑或五分之四,卻不能根除。無胃的人,活得了多久?
讀小學時,同班級一個女生,時常胃疼。每每她拳頭抵住腹部,緊蹙眉頭,汗珠子在臉頰滾動,我都不免替她疼,甚至偷偷地用手摸自己的腹部。摸來摸去,也摸不著胃在哪里。再后來,我父親和我二哥都胃疼,若干同事和朋友也都胃疼。我呢,依舊摸不到自己的胃。有個姜姐,向我討文章的秘方時,一身戎裝,一臉歡喜,一下子就摧毀了我做編輯滋長的固執(zhí)與矜持。她說她是個胃癌患者,別無他求,往后的日子只想把文章寫好。我給了她一臂之力,暑來寒往,她超乎尋常地發(fā)奮,竟然一發(fā)不可收,成為國內(nèi)有聲有響的散文家了。十八年后的去年,朋友圈的人告知,姜姐沒了。聞此噩耗,我沒有悲傷,其至沒有驚訝,腦海里一時全是她英姿颯爽的笑模樣。
我的胃,始終保持沉默。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被钸^了半輩子,整個人幾乎松懈下來。逐漸地覺悟,許多冀望守是守不住的。干回百轉,祝壽祈福,個個都想不病,可是蕓蕓眾生,誰沒病過呢?天皇老子,凡身俗體,一概活在穹頂之下的風霜雨雪中,逃不脫的?;叵胱约旱暮⑻釙r代,我甚至愿意病,病了往往有好吃的,好玩的。越大越怕,當然,怕的是大病,怕的是不治之癥。往透了想,一副老皮囊,即使缺胳膊少腿,又算得了什么?不算什么。
幸好,我是健康的,盡管諸多指標處于亞健康。亞健康狀態(tài),其實很迷惑人的。譬如胃,一直對我百依百順,從未犯上作亂,我就認定它是健康的。近些年,由于牙齒殘敗,導致我關心起胃來。所謂的關心,首先是防止“病從口入”,盡量不吃冷食、硬食、甜食、辣食,哪怕食之無味。在身體的所有部件中,我覺得胃是最忠于我的。給它什么,它則容納什么,挑挑揀揀的反而是我。比起肝、膽、肺、脾,它不僅是忍辱負重的楷模,而且是忍氣吞聲的典范。
呵呵,沉默的胃!
沉默之中,胃對我其實是有抗議的。比如我的食量越來越少,比如我的食感越來越差,比如我在睡夢里偶爾會莫名其妙地反出一股酸水。我留意過,卻再三再四地聽之任之。胃的抗議是微弱的,喚不醒我潛伏的意識,好情好義,安之若素。忽一日,摯友提示我,現(xiàn)在幽門螺旋桿菌挺普遍的,不妨去醫(yī)院做個吹氣試驗。我說疼嗎?她說不疼。喝點兒藥水,吹吹氣,就診斷出人有沒有病了。如此簡單易行,倒讓我動了心思。
“吹氣”的結果是,得做胃鏡。
我有點兒蒙。胃不會流汗,逼急了,便會出血。落到那地步,悔之晚矣!哦,按常理,我早該做胃鏡了。委實怕疼,一拖再拖。妻胃病多年了,深受其害。這一次,我終于松口了,做!
我所以當機立斷,更緣于大夫軟中帶硬的口氣,以及她疑惑不解的表情。
掛上吊瓶后,浮想聯(lián)翩,面前出現(xiàn)的是一張彩色胃圖。那么,我的“問題”在哪兒?胃酸?胃炎?胃潰瘍?胃穿孔?還是胃……越想越謊,越慌越亂,慌亂中頓感渾身顫抖,目光呆滯了,指尖麻木了。一時間里,思天地,念親人,孤苦伶仃。
而胃,沉默著。
大夫叫喊我的名字,沖我淺笑。我一步步挪過去,故作鎮(zhèn)定地躺在了那張診床上,乖極了。麻醉期間,我無知無覺地推開了全世界,只交出自己空空的軀殼。醒來時,枕巾濕漉漉的,終于換回我一紙診斷:淺表—萎縮性胃炎伴糜爛。
檢查的全過程,胃比我堅強。它一聲不吭,我卻丟棄了自己。
病是身體發(fā)出的信號,以警示生命。有事沒事,既要看主人的癥狀,又要看主人的態(tài)度。應該說,我已經(jīng)很注意呵護胃,優(yōu)待胃了。病從何來呀?怪只怪歲月無情!脆弱的我,重新調(diào)整吃喝,還特意給自己放假兩天。我當然知道,歇著了什么也歇不著胃,還是一反常態(tài)地選擇哪兒也不去。按時吃飯,按時吃藥,按時睡眠。心下的想頭是,胃會在綿軟的期望中一天好似一天吧?
我感到,胃在笑。那種無語的絢麗,宛若花朵……
美女
江山代有才人出,其實也是代有美人出。美人,作用非凡。大到江山社稷,小到蟻蝶草木,都映襯著美人的笑與淚。倘若低估了美人,無異于低估了歷史。
跟英雄一樣,美人始終屬于模糊學。古時候的美人,無從描述,謹以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籠而統(tǒng)之。干百年后的今天,盡管模糊依舊,已經(jīng)放開許多,并且加進了身材和風情,未必貂蟬、楊玉環(huán)、西施、王昭君之貌,只要看上去很美,就是美人了。
當下,叫美女。
不叫美女叫什么呀?曾幾何時叫過小姐的。叫著叫著,叫出了風塵味兒,再叫就得挨巴掌了。更不能叫雛鬢、妍姝、姝麗、妖嬈、天秾、娥眉吧?沒準兒用眼睛剜你一塊肉下來。古今通用的倒也不少,敢直呼佳麗、粉黛、紅袖、紅粉佳人嗎?有沒有搞錯?最方便的,自然是美女,叫起來順口,聽起來順心,于是美女叫得廣泛了,呈燎原之勢。實際上,美女乃為復古的稱謂?!赌印酚校骸捌┤裘琅?,處而不出,人爭求之。”《史記》也有:“美女者,惡女之仇。豈不然哉!”
如果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近近復遠遠,到處都是美女,能被我列出名單的實在是億分之一。這方面,我是個目光短淺的人,有直覺的美女無非是林青霞、張曼玉、鞏俐、范冰冰、林志玲、全智賢、莉莉·蘭特里、瑪莉蓮·夢露、索菲亞·羅蘭、凱瑟琳·赫本、凱特·溫斯菜特、安妮·海瑟薇,等等。幸好,我通過影視片和娛樂節(jié)目欣賞到了她們?nèi)菝驳拿利悺_€有“世界小姐”選美大賽中公推出來的一個又一個美女,不僅令人眼饞,而且令人心動。對,怦然……心動。心動不是行動,行動也沒什么意義。
我雖然與美女無緣,卻有期望,哪怕隔山隔海的期望。微信上說:一個男人的精神深度決定了一個男人的品級,而一個男人品級的高低決定著一個男人能走多遠。美女亦不例外,當美女成為資深美女的時候,我的期望則顯得重要了。她們都是曾經(jīng)的美女抑或花好月圓的美女,與其給世界一份青春的美麗,不如給歲月一份生命的的美麗。王國維的提示更加誠懇:“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然而,還是不能低估美女的作用。大千世界里,美女即便打不下江山,也坐得了天下??窗?,遍天下的美女用智慧和力量服務于社會,像主宰生活一樣主宰幸福,像主宰幸福一樣主宰生活。沒有美女行嗎?
趨美避丑是男人的天性,無疑也是我的天性。擦肩而過,驚鴻一瞥,多么激動人心!可惜,我不是皇帝李煜,不是少帥漢卿。
美女無定義。年輕的女性,對著鏡子看,都比自己美。
鏡子之外,依然。
一則小幽默—一
女A:每次買東西我都覺得那些服務員在騙我,只有她們開頭的話是真的。
女B:說什么了?
女A:美女啊。我就覺得這一句是真的。
女A樂觀得可愛,減壓吧?我妻子經(jīng)常逛街,她在問路問價時,習慣叫女同志為美女。實則是一種體貼。哪來的美女呢?夠得上“絕世而獨立”嗎?夠得上“一顧傾入城,再顧傾入國”嗎?馬虎著去,馬虎著來,馬馬虎虎,不碰壁。
拋開那些膚淺的角色,我很愿意與美女相契,相伴,相溝通。年少時用眼神,年輕時用心思,一律形而上。美女在身邊,可以共享,卻要找竅門。記得大學的舞會上,音樂響起,蠢蠢欲動,我不直接去邀美女,專挑平平相貌、默默無聞者下手,幾曲下來,美女們爭先恐后,迂回戰(zhàn)術得逞。我慶幸自己的避實就虛,輕輕曼曼,飄飄悠悠,心花一時怒放了。
從前也霸道,總是擅自把身邊的女性分成美丑陣營,有時竟脫口而出?;瘖y術普及之后,“東施”盡可以化出“西施”,美女不是如云,而是如海了。
那么,誰不是美女呢?
都是美女。網(wǎng)上的五大美女類型:艷麗的,俊秀的,成熟的,古典的,可愛的。只要不自暴自棄,只要不坐以待斃,均可尋個歸屬。得承認,美女是有年齡段的,所謂:“十多歲看臉,二十多歲看胸,三十多歲看臀?!蔽业难a充是:“四十多歲看形,五十多歲看氣,六十多歲看神。”到了耄耋之年,美女仍有榜樣啊,比如秦怡,及謝芳。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美女,進一步說,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美女。環(huán)肥燕瘦,注定跟世道有關。虛無嗎?不。落實到人頭上,落花未必有意,流水未必無情……
手機依賴癥
要是想讓誰坐立不安或心神不寧,那就盯住誰的手機打主意。單說我吧,我偶爾變成這個“誰”,同事跟我開玩笑,趁我馬虎的時候藏起我的手機,必定搞得我一時間失魂落魄。待真相大白后,也只能賠許多好話,虛心接受同事的批評指正。
跟同事生氣?一個玩笑嘛!
手機之于人,有那么重要嗎?中國十三億人口,手機的占有量絕對過半了。放眼望出去,大江南北,城市鄉(xiāng)村,沒手機的人在哪里呢?網(wǎng)上有張搞笑圖片,連雕塑女神都耐不住寂寞,玩起了手機。我這里想貢獻個創(chuàng)意,移動公司和聯(lián)通公司等高級別的手機銷售商應該普查一下,對無機戶進行獎勵,獎品即手機。
何況,一主多機的人遍地皆是。我算比較低調(diào)的,二十余年過去,也用掉了五部。前幾部手機,如今個個功臣似的躺在抽屜里休息,或許還企望著某一天發(fā)揮余熱呢!
它們當然是功臣。尤其第一部,諾基亞的,是同事陪我一起去專賣店買的,2300元,花了我一個半月的工資,心疼是真心疼,卻只顧著欣喜了。深藍色主調(diào),巴掌般大小,十分招人稀罕。那時,手機還不怎么普及,并且雙向收費,撥打或接聽電話相對要慎重一些,情感度相對要純粹一些。不通電話的時候,也不是完全歇著,放在衣兜里等于放個寶貝,我會經(jīng)常性地把手插進去摩挲,暗自地,莫名地,我是在期待什么吧?什么呢?
有手機后,人跟從前就不大一樣抑或大不一樣了。想找誰聯(lián)絡,點號碼就是了,風花雪月也好,柴米油鹽也罷,盡可以抒情達意;欲自己清閑,要么靜音,要么關機,要么聽之任之,要么人機分離。對了,在我的手機里,存儲著無數(shù)人的號碼,無聊之際,我會習慣性地沖著虛虛實實的名字發(fā)呆。只是沖著名字發(fā)呆,靈魂出竅了的那種。
手機再好,也不過是身外之物,總不至于為一部手機而賣腎,而賣孩子吧?這樣的事例,多么悲催,太讓人心酸了!
從前沒有手機,不也挺快活的嗎?汪倫送李白的古代,魯迅贈瞿秋白的現(xiàn)代,他們都不知道手機為何種神器,彼情彼義卻名傳千年萬年。
看過諸多與手機相關的影視片,印象最深的當屬電影《保持通話》和電視劇《落地請開手機》。前者由古天樂主演,憑手機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解救;后者由孫紅雷主演,借手機串起一場懸疑言情的故事。都是我喜歡的俠骨柔腸,都在自己的角色中再一次大放異彩!
不管電話的發(fā)明者是貝爾,還是更早的菜斯,他們都不會料想,百余年后的今天,手機已經(jīng)無可抵御地侵略了生活的廣度與深度,迫使許多人投降,紛紛淪為情不自禁的手機控。當然,手機帶給人類更多的便利是隨叫隨到、隨想隨到。還有更神奇的作用呢,對于我這樣的浪漫主義者,回味昨天、運籌今天、憧憬明天,哪一項離得開手機?
日久年深,我已經(jīng)離不開手機了。有手機做伴,心里便踏實,甚至美滋滋的。守家在地,自不待言。出門在外,山高水遠,也不覺得孤單,孤單也不覺得孤獨。多少次,飛機停降,便無一例外地先自開機;多少次,所到之地沒了信號,便抓耳撓腮地設法逃脫。更多的時候,我是幸福的,我盡可以通話通短信,沒什么可通的當口兒,心生靈感,也會不失時機地用指頭寫在備忘錄上,供日后參閱。
真算奇跡了,我這個向來丟三落四的人,竟沒丟落過一部手機。是用情吧?
隨著手機的一步步升級,人的欲望也在一步步升級。從最初的通話,到短信到微信,到目前的客戶端,變幻了多少歲月,演繹了多少滄桑!
最新消息說,美國芝加哥“90后”姑娘Swopes用iPhone6拍攝并用手機APP后期合成的作品近日受到關注。世界末日般的紐約和芝加哥,從天而降的巨大瀑布,被海洋淹沒的城市,巨大的月球籠罩天際,扭曲的樓房,無一不給人帶來震撼視覺效果。
還有些與時俱進的先鋒醫(yī)生,紛紛建立起了APP平臺,通過手機可以給一般的疾病患者“瞧病”了……
毋庸諱言,我太out了,幾乎是個只會向手機討碗水喝的笨蛋。除了通話,除了短信,我對手機基本沒什么操作了。然而,我得意于此,甚至癡迷,我借助手機進行了那么多的溝通,獲得了那么多的撫慰,對我一個平凡的人生足夠了。父親病重那次,我在湖南,是手機及時報告我情況;父親病逝那天,我在長春,是手機立馬催促我回家。我一直感謝手機,它像一個忠實的仆人,曰以繼夜,恪盡職守,聽命,提示,服侍,使得我始終處于主動狀態(tài),并在主動狀態(tài)下選擇或不選擇。相比今年春晚的搶紅包,我不會搖一搖。沒用近乎一個夜晚搶得三元五元,我為自己慶幸睡了個安穩(wěn)覺。
2015年2月28日,晚六點,天空慢悠悠地飄著清雪。我一個人在高樓與樹木之間的場地上散步,自作多情地握著手機。夜色里,一圈一圈地,信步散去,好不閑適,構成許多個詩情畫意的美拍。此時此刻,若是誰忽然叫響手機,無論男女,無論虛實,都會被我視為知己,世上遙相呼應的那種知己!
把目光收回來
站在三樓的窗前,透過雙層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對,我只能說是看,而不是望。我居住的小區(qū)樓房密集,望不到多大的天空。尤其是冬季,天空灰蒙蒙的,沒什么內(nèi)容,所以我習慣于看眼前。譬如此刻的我,注意力起伏于雪地上、樹木上和蹦蹦跳跳的家雀上,很超脫、很閑適的那種心境,及心情。
這么說,“外面的世界”很小了,盡在眼前。
我,一知天命,就逐漸往小里活了。小到本位,小到精美,小到錦上添花。
因為小,我曾滿世界尋找,由一張?zhí)羌埛e攢起童年;因為小,我曾滿世界奔跑,由一只書包鑄造成少年?;叵胱约旱纳鼩v程,童年和少年樂在其中,都來自于簡單,玲瓏剔透的那種簡單。大了則不一樣了,大智慧、大抱負、大悲憫……集結成群催促我也莫名其妙地“大”起來。以至于,經(jīng)常是體力不支,心力不足,大大小小的包袱隱形在歲月里,偶爾壓得我氣喘吁吁的,望不見盡頭。嗚呼,天降大任于斯人,心潮激蕩,總以為地球離開我,轉速也會慢下來。
……終于看清自己,終于明白許多事情不遂人愿,終于相信房前屋后曬太陽的老人才幸福,才安詳,才不問春花秋月。
還沒怎么想開呢,病痛先來襲擾了。不說飛蚊癥,不說中耳炎,不說殘牙敗齒,能挺過去的都不算病??墒牵恍袆樱蜁炑?,只有乖乖去醫(yī)院。各種項目、各種儀器檢查一遍,指標線上或高或低,基本上就病身子一個了。當然,沒有那些折磨人甚至危及生命的警示,已屬僥幸。但人能不行動嗎?出出進進,深深淺淺,首先得解決暈眩問題吧。沒辦法,只有放棄身外之事,順從針灸,順從敷藥,順從休息,順從一個療期兩個禮拜。
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這么“小”——小身體,/小臉子,/小心眼兒。 人一“小”起來,就往往縮微到自己了。
至于我看到了什么,什么更牽動我的感覺與心智,純屬于我個人的事情,或趣味。只看到自己,則不敢浮夸了,不敢膨脹了。并且,痛下決心,往后的日子從自己出發(fā),從實際出發(fā),料理和安頓眼前的人與事,而不是耽于虛無縹緲的大道大義,盲目地空洞地有始無終地淪為“金錢的奴隸、工作的奴隸、愛情的奴隸、孩子的奴隸”。
生命中,擁有過很漫長的“大”時光,胸懷五洲風云。如今,從“大”到“小”,實則從浩瀚到細微,從虛妄到實點,對我而言絕對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轉變或進步。未竟途程,再也不用云想衣裳花想容了,再也不用踩著梯子夠月亮了。把目光收回來,哪怕短,哪怕淺,只悉心照料力所能及的事物,以及植物和動物。打個通俗的比喻,人已經(jīng)進入超市了,我只有看貨架子上的商品,看我需要什么,看我需要支付多少,僅此而已!
請不要責備我狹隘,責備我避虛就實。何況,我人在哪里,“相對的眼前”便在哪里,說什么海闊山高?說什么遠慮深謀?我擁有那么多海的“眼前”,擁有那么多山的“眼前”。任何一種“眼前”都可能不失時機地主導著我的心緒,并使我活得現(xiàn)實,因現(xiàn)實而沉實。
今年的元旦,我本打算開始史無前例的計劃,卻突然重感冒,再一次陷入難以突圍的困境。小小的我,一下子聯(lián)想到莊子,他夢里夢外寄情于萬物,用心于萬事,卻從不苛求于自己。我沒他那么聰明,卻也盡量地放棄天馬行空的雜想,孩子般按時按點服藥,看看電視,聽聽歌,三天不出門。老天啊,我居然把自己一步步從可憐兮兮中解救出來了!
畢竟,已經(jīng)知天命了,不管人家風花雪月抑或霧雨雷電,我信奉:我行我素。有一位老友,隔山隔水,打來遙遠的電話,大講特講佛學的真諦,請我皈依佛門,我還是毀了人家的好心。還有一些摯友,七言八語,發(fā)出熾熱的召喚,大講特講微信的奧妙,邀我加入團隊,我還是拂了人家的美意。
我喜歡自己目前的這種狀態(tài),在回憶中細數(shù)父母的恩養(yǎng),在惦念中吸取手足的溫情,在關切中聆聽朋友的佳音,在讀讀寫寫中琢磨人生的藝術與藝術的人生。
道理明擺在那兒,貓喜歡吃魚,可貓不會游泳。魚喜歡吃蚯蚓,可魚又不能上岸。跟魚和貓比,我應該聊以自慰了。天不是我的,云彩不是我的;地不是我的,河流不是我的。我活過半百了,始終沒能突破那句話:人一生,唯有身體、名字和花出去的錢是自己的。既然如此,我還奢求什么呢?還珍惜什么呢?除了小名小利小健康。
是的,我的確沒什么出息,而且把從前的“大出息”也墊在了腳下,而且欣欣然義無反顧地告別與迎接日升月落。我情愿越活越小,小如一粒星,一片葉,一棵草,一天天,一年年,寒來暑往,依舊是那粒星,那片葉,那棵草……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大千世界,赤橙黃綠,各有各的生命出處與入處。有人活成陶淵明,有人活成文天祥;有人活成撒切爾,有人活成麥當娜;有人活成鏡中月,有人活成水中花。都活一口氣,氣斷了,名利或許飄在半空里,或許飄散隨風去。 誰與我同在? 前幾天,偶然在電視里看了電影《我想和你好好的》,演員與劇情已經(jīng)模糊了,而曾經(jīng)的感動還留在心海深處。我熱愛生活,生活會永遠地熱愛我嗎?我知道,此乃第二種忠誠,并且忠誠就是不再改變。 一花一世界,一石一乾坤。我啊,慕圣賢,追雅士,識文斷字半生情,清風明月一壺茶。所謂小小塵粒,所謂悠悠我心!
其實我是一棵街樹 想起來,也就是一陣風雨,我的城市便由綠轉黃了,轉而變成很質(zhì)感的秋了。
我始終以為,秋天之于城市,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好的季節(jié)。
或許,我對秋天的鄉(xiāng)村懷有太多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高空,那曠野,那深湖,那遠路……總是在我思念中明晰,并且沉沉地壓著我不肯老去的生命。致使我面對秋天的城市,空空蕩蕩,經(jīng)常性地無話可說。 但是,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秋天總是不可抗拒的。與秋天相比,我太遲鈍,往往是一個人從從容容地走在夏日的陽光里,忽然一轉身,便陷入秋天的境地了。我說,我還沒有燦爛夠呢,可是風涼了,雨細了,葉黃了,云輕了,滿街都是秋菜,和人們越收越緊的衣裝與表情。
秋,如同一滴濃墨,在日子里洇開,渲染著這個沉郁的世界。
對于一座城市,對于一個季節(jié),我不可能完全由著自己的興趣妄加評論。既然已經(jīng)秋了,聰明的態(tài)度便是隨遇而安,所謂適者生存嘛。只是,這個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懷念春天,以及剛剛過去的夏天。那些個日子,確確實實孕育了我許許多多的夢想和故事,讓我覺著生活那么妙不可言,讓我覺著渾身鼓脹著激情與熱望。然而,隨著秋天的臨近,這些難得的感覺卻在一點點地消失,使我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迷惘……
比我浪漫的人,走出戶外,隨處望一眼,都是挺上鏡的,免不了意亂情迷!要是帶著相機,擇一小片景致作自己的襯托,準會露出滿意的笑容。無須贅述,他們是幸福的,至少比我幸福。真的,我一直沒法像海德格爾老人期冀的那樣,詩意地安居于這座城市,尤其是在秋天。我覺得秋天里的自己很孤單,甚至孤單得孤獨。更多的時候,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把這種滋味傾吐給誰,知心的朋友似乎個個都在遠方。遠方,就是我這樣的人想也想不到盡頭的某個或某些個角落,沒有郵路,而且沒有電話。我只好守著孤獨的自己,苦苦地體會著一種叫做聊以自慰的思念。
一座城市,倘若患了季節(jié)性感冒,原本無可厚非。最可怕的是,這座城市永遠病態(tài)似的,前景就不怎么樂觀了。眼下,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流失的城市,許多人都流向遠方,還有許多人在選擇著流向。幾天前吧,一位同事還來辦公室向我道別。言來語去中,我不斷地感受著一個年近半百的人汩汩漩流的血脈,都是為了遠方。那么,遠方有什么呢?讓我的城市越來越空曠,越來越枯萎。如果一座城市跟一個人同樣的命運,我想,我的城市不能就這樣難以遏止地老邁下去。我需要這座城市,我的城市在曾經(jīng)的春天里開放過花朵,在曾經(jīng)的夏天里彌漫著芬芳,我不可能像徐志摩那樣“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坦白,我對城市的秋天心有余悸,但我不會像任何一只大雁,在故鄉(xiāng)的天空盤旋過后,便去遙遠的地方了。對于這座城市,我其實是棵街樹,伴隨著這座城市一枯一榮。眼下的秋天,我可能會落盡滿樹的葉子,就那么無人眷顧地佇立在風霜雪雨之中。沒什么的,只要跟這座城市在一起,我就不會絕望,直至逃離。
給城市一點個人的色彩與氣息,在秋天的每個角落……
還寫詩呢
人一閑著,欲望就出來了,弄得自己眼花繚亂的。務實的主兒,則可以把欲望付諸行動,譬如游泳、釣魚、喝酒、品茶、打牌、逛商場。甭管他子丑寅,只要快樂抑或接近快樂。
我閑著沒事,習慣寫詩! 這么說,好像我多么高雅似的。不是那意思,自然而然的一種習慣而已。是的,從前寫詩是挺高雅的,何止高雅,甚至高貴呢!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大學讀書,四年里差不多都詩來詩去的,比愛情美好多了。什么心態(tài)?便是寧肯錯過太陽,錯過星星,也不能錯過詩。偌大一個校園,二三十個系,男生寫,女生寫,明里暗里幾乎沒不寫詩的,把詩寫到筆記里,寫到墻刊上,寫到口口相傳以及各種名目的聯(lián)誼會。冒頭兒的詩人,更把詩寫到市級、省級、國家級的報刊和廣播,氣度非凡,被私下里效仿著,被場面上尊崇著,很有些“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風范……
荏苒光陰,畢業(yè)十年同學會、二十年同學會、三十年同學會,一個個談發(fā)跡,談發(fā)威,談發(fā)福,詩全然不在話下。我偶爾被喚作詩人,被追憶,被清高,被不食人間煙火,支離破碎得如同角落里的玻璃碴子,泛不出些許的光亮。一位老兄好奇地問,還寫詩呢?眼里盡是滄桑,及輕蔑。
沒錯,我還寫詩。 盡管當年身邊的發(fā)燒友們,或成了高官,或成了富賈,或成了揮手之間、絕塵而去的傳說和傳說中的各色人等,我依舊是我。沒事的時候天馬行空,殷勤地寫詩。
詩有什么意義?……除了生存。還算我幸運吧,我沒活在戰(zhàn)國時期,不必像屈原那樣問天;我沒活在戰(zhàn)亂年代,不必像聞一多那樣喋血。當然,我也為自己抱憾,無法穿越回唐朝宋朝,像崔護那樣詠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像陸游那樣哀怨“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我用心寫詩,詩也反過來滌蕩著我。往往是,寫著寫著,就觸及靈魂了,就氣壯山河了,就云飛天外了。這個情境下,忽然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么寂靜,那么清醒,那么干凈,那么輕盈。如此說來,詩確實挺神的!
詩,不但神,而且圣。它是美學,也是哲學。它沉淀歷史,也昭示未來。
金庸憑小說虛構了一個江湖,我借詩開辟了一個天地。在我的天地里,花開了,我要寫詩;葉落了,我要寫詩;寒來了,我要寫詩;暑去了,我要寫詩。沒辦法,我一介文人,一腔情愫,不寫詩干嗎?沒事干不是? 何況,我那么愛天空、日月、云朵和雷電,那么愛土地、山川、樹木和風雨。我只有寫詩,面對我熱愛的自然與生命,我不可能無動于衷,我不可能無所作為。 至少,我還年輕,還想入非非,還自作多情。
從實招來,我太浪漫了甚至太單純了,我過于迷戀普希金、裴多菲、莎士比亞,在他們的詩里我找到了溫馨、憂郁、智慧、道義。我情愿用他們的詩消解我所有的煩與愁、沮喪與苦痛,融化我全部的愛與憐、得意與期冀。中國的當代詩作,我喜歡諸多經(jīng)典,但我格外喜歡食指《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和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遺憾的是,一個過早地瘋了,一個過早地死了。這,就是詩人的命運吊詭嗎?我不相信,我不敢也不肯相信。
我一直在寫詩,不離不棄。早年寫詩,主要是給報刊給讀者,順便換些柴米油鹽。現(xiàn)在呢,主要是為自己,寫起來愜意,讀起來舒服。日久天長,丟失了也不足惜,畢竟那感覺、那意象曾經(jīng)洶涌于心海了!
少年心
昨晚的夢境里,我手持一把利劍,破空而來,英勇奮戰(zhàn)。我的敵人是云朵,是一片片云朵幻化的一條條魚。魚在我的頭頂上飛,我揮舞利劍,把魚殺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然后絕塵而去。很江湖,很少年。
怎么會這樣?醒來瞅著天花板,沒有答案。 恐怕是與心境有關吧! 偶然的機會,在電影頻道看了《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枝枝蔓蔓,細雨柔風,既不驚世也不駭俗,卻動我繾綣情腸。我的青春比那些演員老,甚至比那個故事老。但我還是被真摯與真切的片子纏繞了,心中泛起漣漪。
都說青春好,咋好也好不過少年。同樣是草木,少年更稚嫩;同樣是花卉,少年更清純;同樣有追求,少年不彷徨;同樣有向往,少年不憂傷……
長春電視臺給我搞一個專題片,名日面孔。家里拍完了拍單位,圖書館拍完了拍資料室,又是染發(fā)又是剔須,又是襯衫又是T恤,好一番折騰。節(jié)目播出后,外人抬舉我,我卻不是滋味,因為畫面里基本就一個假人,假模假式的樣子及做派。
想當初,少年的魯迅和閏土,何其率真與摯切,蒼茫的歲月卻把“迅哥”變成了“老爺”,把“戴銀項圈的小英雄”變成了“仿佛一個木偶人”。
最是人生路漫漫,無奈回望情依依。
在我的少年時,學習與讀書不成風氣。那么,想出人頭地,我為自己選擇了兩條路:一是拉二胡,一是練長跑。拉二胡是兄長引領,練長跑是自己投入。學校的文藝匯演,我二胡獨奏《金珠瑪米贊》,獲得熱烈掌聲;春季長跑賽中,我以年級第六為班級贏得榮譽。如今回首往事,不足為道,一顆爭勝的心留在了少年。
前幾天,我去參加吉林省楹聯(lián)家協(xié)會成立十周年慶典,一路寒風刺骨,我卻別有情致地聆聽腳下踏出的雪聲。忽然聯(lián)想到,少年時的我在風雪彌漫的那個冬日,跟同學去郊外的老鄉(xiāng)院子里折秸稈,準備扎個鳥籠,卻險些凍掉了耳朵。
還記得一次,跟樓下的孩子吵架,我罵他爸是叛徒,罵得那小子哭咧咧地走了。晚上,他媽找家長告狀,嚇得我躲在墻角里哆嗦。他爸其實是地下黨,孩子不隨他的姓。此后,不知底細的事,我則不敢評說是非了。
皆為四十年前的記憶,無關緊要,卻終生不忘。一場夢,把我?guī)Щ厣倌辍?/p>
1976年的時候,我十七歲,拖著少年的尾巴。九月份,毛主席逝世,令我悲痛萬分,跟著大人的隊伍進入化建俱樂部吊唁堂,淚水涌出了眼眶,哭了。十二月份,部隊來學校征文藝小兵,我興奮地報名,結果連邊兒都沒沾上,失望襲占了心頭,疼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道理明擺著呢!
除了童年,少年是離生命源頭最近的碼頭了。也就是說,它比青年,比中年,比老年更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那種接近本質(zhì)的激情與熱情,鼓脹著生命原始的沖動與力量。人,成長的過程其實也是遠離本質(zhì)的過程。有時,我們哭或笑,得意或失意,那種由衷的呈現(xiàn)十分燦爛,可惜被一抹而去……
認不認命?另說。沒了少年心,世界不太好玩了。
讀書命
年輕時,誰都想奔個好前程。奔著奔著,發(fā)白了,臉黑了,身體也縮了。不遠處,橫亙一條退休線。低眉順眼間,虛名浮利云煙事,沒剩下什么了。 鏡子里的自己,昨是今非,一派老模樣。 老模樣更好。老到連社會都不計較了,則可以躲在小屋里心安理得地讀書了。這,固然是個沒作為的晚景。一介書生,老有所樂,要什么作為啊?先賢于謙有言:“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討自己的歡喜,最好了!
其實,懂事以后,就沒斷了討自己的歡喜。
生命洗禮中,令我歡喜的主要方式是讀書。如此說,有自吹自擂之嫌,好像我多么風雅似的。不,我起初的讀書跟風雅不沾邊兒。家里有破舊的《紅巖》《紅日》《烈火金剛》《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我覺著好玩兒就一遍兩遍三遍地讀。比較用心讀完的是《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紅色娘子軍》。當時,正值革命樣板戲在影院里如火如荼地上演,我感到幸運,是父親特意買給幾個孩子的。 尤其感到幸運的是,我下鄉(xiāng)后,很快跟一個被遣返務農(nóng)的老大學生結識。他見我喜歡文學,地頭上便教我背誦唐詩宋詞。還把他做民辦老師的妹夫介紹給我,一有空閑,我就往民辦老師家跑。老師的書籍多是名著,雖然都是煙熏火燎的舊書,卻不影響讀。我上大學,執(zhí)意填報中文系文學專業(yè),離不開他們的攛掇。 幸運來,幸運去,如同命里注定了。我這人,認命。 在大學的圖書館里,卷帙浩繁,即便蜻蜒點水,也使我的眼界和胸懷大開。從專業(yè)的角度出發(fā),沿著綿延的歷史線,我把“讀”變成了“啃”,從《詩經(jīng)》“啃”到明清小說,從蒙田“啃”到海明威。在我的視野里,世界上三種最多的物質(zhì)是:星星、樹木、書。
命,可以養(yǎng)。與其說我有福,毋寧說我有命!
古代那么多讀書人,我先前引蘇東坡為知音。他時常附在我的耳邊,鼓勵道:“發(fā)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卻只有辜負他。不但辜負他,連自己也泄氣。如今,我早已不在書中奢求“黃金屋”抑或“顏如玉”了。由著書,正書正賞,閑書閑品,人生不過是一次性消費?;厥淄聲r,有先生陶淵明頂著呢——好讀書,不求甚解。
比我會安慰自己的人,有更奇妙、更虛幻的想頭兒。他說要是有錢了,就買一卡車的書,堆成一張床,整個人躺上去睡覺做美夢。
讀了半輩子的書,明白了許多書里書外的事與理。省察自己的來時路,如果我不讀那么多的書而把大量時間用在升官發(fā)財上,我會成全怎樣一種人生?不是那個命,也沒那個命。貓,七命。果真如此,它該有些出息。人只活一命,一命里,金、木、水、火、土,近乎玄學,已經(jīng)形而上了。社會學看人,啥人啥命。讀書人穆濤說得好:“讀書是坐船。船有兩種,一種是游船,一種是渡船?!?而我,我坐的是哪一種船呢?
讀書命,極好。盡管沒那么多的實惠,也沒那么多的沮喪,及挫敗。畢竟一介書生,飽食終日,衣錦寒暑,無事便可以尋一處清靜自在逍遙,夠得意的了。還有更得意的呢,譬如雪夜讀情書。且慢,我這個年齡,有人肯往手里塞情書嗎?十幾年前,買過一本馮亦代、黃宗英的情書集《純愛》,雪夜里拿起來讀讀,也不失為一種回味與撫慰。
為歡喜而讀書,一如為人生而藝術。我讀書,我歡喜。吉林電視臺有檔《全城熱戀》節(jié)目,我能看即看,16位女嘉賓一個男嘉賓或16位男嘉賓一位女嘉賓,個個是心底生意,眉目傳情,于言來語去中尋找另一半,于淚水笑聲中尋找屬于未來的幸福。我看節(jié)目我歡喜,歡喜一時,煙消兮云散兮……
讀萬卷書易,行萬里路難。到今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讀了多少書,應該是破萬卷了。然則,令我慚愧的是,除了實地踏訪張家界,我只是在《世界100自然奇景》一書中完成了對它們的遐思與夢想。還好,我還有書做伴。這個世界上,一樣不占的光棍兒比比皆是。個中的滋味,難解難訴。李潘著一本書叫《真不容易》,馮小剛著一本書叫《不省心》。同一個“不”字,凝結著多少“萬卷”與“萬里”的炎涼。
天生一個讀書命,無限風光在眼前。是書,把我領到了山脈,領到了河流。是書,把我領到了天空,領到了云朵。像一個縱橫古今、馳騁中外的穿越者,我在書世界自由來去,以至那“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不說,也有關。
浮世流光,難免我的失意。有時候,我是挺失意的。不是賺不到金錢、守不住美人的那種失意,而是生活明日復明日,茫茫霧海,一時失了燈塔,迷了方向。幸好有書,幸好那些文字及時地帶著溫度擁向我,抱緊我。鷹擊長空,魚翔淺底,鷹命或者魚命,都得活,并且活出自己的意思來。據(jù)說,人的前世是鳥,而手臂是輕靈的翅膀。 今生有命,讀書命! 如果有一天,當任何一本書也讀不下去的時候,那……我是真的老了。讀書成不了佛,或可成仙,淡淡仙氣飄繞著我,滿眼盡是好看的書。
跟陌生人說話 不少讀者注意到了吧?2015年12月24日,《吉林日報·東北風》周刊“真情表達”版的頭題位置刊發(fā)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署名張丹盈。張丹盈怎么個人?我不知道。能夠確切告訴大家的只一條,她是白山市一名高二學生。
“她”而非“他”,依據(jù)我主觀猜測,請諒解。 我們互為陌生人。不,也不完全是陌生人。至少,她提供了一個名字和一篇文章。言及文章,她還不一定認呢!更可能的情形是,她偶然得知白山市“明美杯”中小學生作文大賽的活動,眼前忽然閃亮,思緒忽然繽紛,忙里偷閑急就了一篇作文。對,她習慣把自己寫下的文字叫作文,朝夕相伴的同學們都這么叫。作文交出去后,復歸日常生活。她的日常生活,自然是把課業(yè)學好,學到最好最最好,學到忘了自己。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初評勝出,亮相在我眼前的時候,已是2015年11月7日的上午了。我作為“明美杯”評委之一,入微地篩選,深怕拂了主辦單位的良知。整個評選活動,共分三組,即小學、初中、高中。高中組呢?由作協(xié)主席和我拿出一個結果。拿出什么樣的一個結果,云里霧里,其實重任在肩,重力在心。一篇又一篇,千里挑一,縮減成百里挑一,最終的這個“一”,必須當之無愧。確認入圍的六個篇目之后,兩個人再三品讀、比較、議論、琢磨,還請身邊的五位評委進一步審閱,討取他們的各自意見。直至晚飯前,提筆落名,終于鎖定《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為一等獎。
我居然有些興奮。多少年來,大大小小的評獎,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個情難以訴說。身為“明美杯”評委,我不揣私心,公平公正公開,純粹的“看菜下箸”讓我覺得痛快,痛痛快快。返回長春的幾天里,腦際仍免不了飄繞著它的好詞好句:“很多時候,途經(jīng)巷口,抬起頭就看得到湛藍的天,大片大片的云,連成一片蒼茫的白色海洋?!薄斑@里人與人就是這樣,細水長流,彼此善待,像開在人間的小小花樹,是微小而值得珍重的情誼?!薄斑@里的山水、人情,和堅守著的文化,帶著一份慈恩,讓我們這些活在其中的人,即使身處奔波之途也猶似故人。”我能不興奮嗎?作者的眼光、情愫、心智、表達全然突破了中學生的作文體。對,我叫它文章,而不叫它作文了。
誰沒有自己的故鄉(xiāng)呢?太多太多的人,還未及領略故鄉(xiāng)風骨,領會故鄉(xiāng)神髓,便已經(jīng)遠走高飛抑或四處漂泊了。如我,韶華時光去了遠方,此后一直在遠方,故鄉(xiāng)成了我這個外鄉(xiāng)人起起伏伏的惦念。我,還算好的呢。那些回不去故鄉(xiāng)的人們呢?那個回去之后的賀知章呢?“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睆埖び陂L身體的同時也長學問,在長學問的同時也長鄉(xiāng)愁,于是早早地為自己和他人準備好了“低頭思故鄉(xiāng)”的補藥,及解藥。
閱讀張丹盈的文章,實際上等于走近她。她小小年紀,一顆向善、向美、向真的心。愛她的父母一定虛虛實實訓導過: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那么,遵守了嗎?她好像沒有。用文字說話,文情字義,都說給什么人了呢?除了自己外,都是心靈上的陌生人。陌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溝通。張丹盈是幸福的,比一般人幸福,她畢竟找到了與陌生人行之有效的溝通方式,她喜歡并且擅長“跟陌生人說話”。
當然,從文章的角度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尚稚嫩,且輕淺。然而,相對于老模老樣的成熟和老心老腸的深重,我尤其喜歡前者。前者更有前景,如春草,如春花,如春風,如春雨,引發(fā)出無窮的情思、無盡的情懷、無極的情趣、無限的情理。我做“東北風”周刊二十四年了,史無前例地把一個中學生的手筆刊發(fā)在頭題的位置上,灼灼其華。哦,與其說這是一種期許,毋寧說這是一種期望。唯此安排,唯此心安!
在此項活動的頒獎前夕,白山市作協(xié)主席和秘書長誠邀我親臨現(xiàn)場,可惜不能成行。也不怎么可惜,去了做什么呢?我該盡責的盡責了,至于獲獎者,他們該感謝的是自己。比如張丹盈,她有那么好的文學功底,盡情享受吧,高或矮、胖或瘦、黑或白、美或丑都不在話下。我在遠方關注她,我把祝福獻給她,盡管我是她聞所未聞的陌生人。
責任編校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