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素明
誰會懷疑這樣的風?風只是像海鷗的前胸似的起伏著,充滿蓬松的白羽。
它漸漸地有點像碼頭左邊橘黃的起重機,光亮的滑輪“咝咝”地作響,接著貨物就從船艙邁到地面?,F(xiàn)在它像平溜的艙底一般上浮了許多,但是我又覺得它與魚群疏遠了。但它卻能觸到水面之外的眼光。
我確認它有一千層,它的每一層都有不同的味道,比如鐵銹、魚肝、汽笛。它流動或者沖突著,但不管怎樣,它的味道變化莫測。它變換著味道,任由著性子,然而每變換一次,就會卷起薄薄的一層肌理。于是我又覺得它有點像一本正被翻閱的寬闊的書冊,密密麻麻的字像云層壓在天上。它卷起了一層又一層,它身下的輕浪應和著短窄的波紋。
它現(xiàn)在就在淺淺的空中推動著船的歌以及魚的影子,歌聲落下,而魚影升起。像在篩什么,又像在煮什么。反正它有條不紊地忙碌著,身子走來又走去。
它有時又會私自解開自己,由一塊布匹漸漸地拆成一縷一縷的蠶絲,到處都漂著它的身體。如果它們聚合起來,便如同空中的連接而成的水,而我聽不到水的叫喊。也許是隱藏在了深深的海的淤泥里。
誰會懷疑這樣的風呢?它只是靜靜地靠著布滿蠣殼的碼頭,它只是輕輕地倒映著晚霞的光彩。
誰會懷疑這樣的風?
燈 光
今夜,我剝開所有存在著的燈光。高的。低的。透明的。五彩的。
我看見天河之水在歌頌。在朝拜。我是神。我領(lǐng)導著燈光。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線眼光,甚至一個飽嗝,一個瞌睡,都是橙黃的圣旨。
燈光從三九天開始落生。寒冷成為棉襖。亭亭玉立的燈光。母性的燈光同樣骨氣凜冽。讓我在燈光中倒伏,像一片荒草,一塊野花,或者一田蕎麥。我渴望腐爛,渴望成為干草。在冉冉紅焰中,我成為燈光的兄弟及姊妹。
我尋覓燈光的門。燈光的鎖孔在指落處,指落為門。燈光是一個部落,對面善的來客致以青稞,致以酒釀,以及怪異的儀式。我愛著燈光。千載萬年的燈光煙熏火燎,我是臘肉,是尖椒和玉米,在陜北的窯洞口緩緩地風干。爾后成為口糧,被淳樸無邪的腸胃咕咕嘰嘰地吸取。仿佛一只孤單無助的鷓鴣。
我的燈光。你不會滅亡。你照耀著我的呼吸,我的血性。你融化有生以來的憂愁,在風聲簌簌的暗夜里匯流成河。向北,團結(jié)冰凍的同伙。
讓我躺入燈光,焚成一截炭,再火辣地煮沸一壺水。使燈光氤氳天地,衣袂飄然。
在冬去春來的時刻里,我將你深深地播種?
立 秋
我走過去的時候,樹葉轉(zhuǎn)動了一下。
風在看它。它的綠色的脊背好像山的倒影。月亮滑下來,一陣蠶繭似的光一晃而過。
樹葉采露水洗臉。深綠色睜開眼睛,看見白云鯉魚一樣游過。蛐蛐搭成的小橋一直通向樹尖。星星在橋頭乘涼,胸脯一起一伏。樹葉轉(zhuǎn)動了一下。
樹葉的睫毛多像兩行稻谷,逐白水而居。樹葉的笑渦好像一只湖泊,一圈又一圈地合上波紋。樹葉轉(zhuǎn)動了一下。
我走過去的時候,樹葉轉(zhuǎn)動了一下。
立秋確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