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忠
老來老去,連時間的模樣都忘了。灰塵里的一根針,站立都難。何況年過三十之后,就不太愿意記著歲數了。覺得不記得就有空白。在空白里,可以只喝酒,賞花,驢行,在岸上看看流水的虛。反正時光有鐘表撥弄,地大物博是很多人都有份,草草旅途可以貼各種標簽??梢换窝郏瓦^了四十。時間就這么不經花。花光很多時間的人,白發(fā)像一堆枯草,插在頭上,在風里搖,像酒肆的幌子。有人輕輕咳嗽,晃落窗紙的灰塵。才看到,我愛過的青山也老了,我路過的秋天也看不清年輪了,我說過的那些話,在水里浮浮沉沉總上不了船。而船在行。那些年的夕陽啊,是個木訥的纖夫,拉著很多氣象在走?;覊m里的一根針,也跟著,只是有斑斑反光,一點點的,往后挪。
夜 空
酒后的北京,是抒情的高地,在燈火里,在觥籌中,映照我的鬢毛,悄悄爬上的白發(fā),一把把安靜的劍,離鞘。當日子投我以陰冷暗箭,我揮之以明亮白刃。無人隨行,無嘆息可嘆息。蒼涼的一生啊,需要泅渡無數繁華無數淤泥。無休止的旋轉門,沒有特定的停與留。你進去了,就是你。你出來了,也是你。當夜色漫過北京,當街燈熄滅街樹,依然有高樓林立在抒情。你不愛聽的抒情,里面有許多人的夢想在流放,里面有許多人的清醒在皈依。在立交橋上,你回去的路,得認得,得上去,得下來,得穿越酒后的四環(huán)和五環(huán),穿越洶涌的白發(fā),足夠多的黑暗。你酒后的北京,夜風把孤獨吹來了一陣又一陣,你都認得的臉龐,冷的,熱的。你陰晴不定的目光,在北京的高地上,仗劍,俯瞰著疤痕般的夜空。
雪 地 里
看雪的時候,陽光正鉆進樹梢,一點點地打量著茫茫原野。雪已淹沒了土地,改變了萬物形狀,空間的顏色、氣溫也沒了差異。視野里的前方,是河床?道路?陷阱?或是無人區(qū)?能判斷的參照物找不到了,陽光普照也成了尋常物。這讓視線既欣喜又困惑。但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的,我將走過這片雪地,向左,或者向右,都會在雪上留下腳印,一邊長,一邊短,不變的是都將留下腳印,通俗地說是一邊五十步,一邊一百步。如果說其間有差別的話,五十步的選擇,留下的腳印畢竟少些,能同步確定的是,陽光隨之少了,雪后的風景也短了,寒風吹刮的感覺也薄了。理智自言自語說應該走五十步,感覺自問自答說應該走一百步??蓸渖业挠白硬恢挥X變了位子,那是陽光走了幾步。樹上掉下一堆雪花,鳴叫聲里我看見一只鳥兒飛走了。雪花一點點縮小,我也一陣陣縮著身子。想再走上幾步,待會兒,理智贏了就聽理智的,感覺贏了就聽感覺的,反正五十步也是可以笑一百步的,一百步也不過是兩截五十步。還想,還好只是走幾步路。
野草的此與彼
世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不像野草,也沒有野草的生存和輪回力,卻偏偏要以野草自居。本來,這種人只是枯黃地生活在自己的框架或軀殼里,光陰并不較真,日子渾渾噩噩。不知到了何時,也許某個偶然,有人在空氣里敲門,說外頭還有一個你,怎么丟了那個你,你只是個虛構,外頭那個你,才是真的你。于是,破門而出的人,向著回音的方向,該出發(fā)的出發(fā)了,該尋找的在尋找。成了光影下的路人,成了餐風飲露的路人。在尋與被尋的路上,路人踩著土地,土地在飄移。路人頂著天穹,天穹在旋轉。路人踩上節(jié)拍的時候,道路也就披星戴月,路人成了門內和門外的關節(jié),成了塵世與天地的軸心。踩不上節(jié)拍的時候,路人傾斜成自己認不出的模樣,太陽拉著一邊,月亮扯著一邊。閑下來的時候,那些路上的風土人情奇城異域,各種有各種的不同,各樣有各樣的好。不變的只有野草。偌大天地,四方游走的野草都一模一樣。那時路人開始恐懼自己的閑與不閑。路人開始讓自己不停趕路。路人在速度里看不到自己了。五顏六色的山川河流,斷斷續(xù)續(xù)的季候,路人看到自己成了不停自轉的無數的星或月。星或月也有打尖的時候。路人看到歇息的不過是顛簸野草!路人笑,路人哭,路人大喊大叫,路人咆哮,路人在冰雪里看到了自己,趕腳過跋涉過的人。不是原先的自己。原先的自己也還在。握手言和的是兩個人。都說,原來野草不過是擁有了此處與彼處,世界也就只是一道咿呀的門檻。那打開呀,打開后,萬里野草生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