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惠
刀尖上行走的默契
1933年春,柳正綠,花正紅,上海外灘公園。握著一卷《申報》,她穿著豆綠色長袍,在長椅上看似安靜,卻很是不安:聯(lián)絡站通知她今日來此接頭,海關大鐘就要敲響10點,卻還沒有人到。按規(guī)矩,時間一過,她必須撤退。
她款款而起,當鐘聲響起的同時,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小姐,請問您手中的是《申報》嗎?”“是昨天的報紙呢?!薄拔揖褪窍胝易蛉盏??!彼D過身,巧笑嫣然。
面前是一位個子高高、穿深藍色西裝的青年男子,劍眉星目,“我要查一查租房信息?!北眰?,幾個便衣東張西望。他伸出左臂,她會意地挽了上去,兩人肩并肩向樹叢中走去。
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相見。那年,她22歲,他20歲。
他是她的上線,也是她的領導,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重慶人。她是上海公學的大學生,江蘇句容大戶人家的小姐。組織上讓他們以夫妻身份開展工作。鄰居看他們出雙入對,男的在銀行做事,女的在綢廠做職員,常笑著說,看人家小兩口多般配。
工作上,她服從領導,聽他的安排。關起門來,她總指揮著他:不要將手帕團成抹布。衣服要換,再不換就不像職員了。他感激一笑,換下衣服再將手帕疊整齊。
她負責清潔衛(wèi)生,他負責一日兩餐。他住閣樓,她住臥室。兩人很有默契,時常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彼此的喜怒哀樂就能感覺到。在這兩個在刀尖上行走的年輕人心中,愛情逐漸萌芽。
眩目深情的紅圍巾
鞭炮聲零星起落,為1934年初的夜空平添了幾分生機。她今天回來得早,去買了他喜歡的排骨年糕、生煎包子,想著再燒碗蛋花湯,也算迎新年了。
門吱呀一聲,他挾著幾個包進了家門。“快,幫個忙!”她接過,嗬!糖炒栗子、芝麻糕團、糯米燒賣、一瓶桂花酒。還有一個紙包,他神秘兮兮拿進了房間。
嗅著桂花酒的芳香,她很感動。一次無意中談及家事,談起自家大院花園中的大桂花樹,談起心愛的桂花米酒。戀愛中的人總是心細如發(fā)絲。
他眼底眉梢都是喜色,“你閉上眼?!彼]眼,再睜開,一條鮮紅的羊毛圍巾捧在眼前,眩目深情的紅。他輕輕替她圍上,“嫁給我好嗎?”
她臉紅了。盡管傾心相愛,她還是有點猝不及防,“我們……要請示組織吧?!彼σ馍顫?,“組織上批準啦。團省委朱書記今天找我談話了?!?/p>
“誰請示的?誰同意你請示的?”她幸福地倚在他懷中,用后腦勺輕輕撞著他。
然后,她跑進臥室,捧出一個絲絨錦盒,送到他眼前,一枚心形的殷紅石塊。他鄭重地雙手接過,雨花石映亮了雙眸。
萬箭穿心看著她離去
次日下午,她要去海鱗路。上午,她將家中清掃得干干凈凈,又把買來的紅雙喜,一個個剪好。臨走時,她沒將他的被褥搬到閣樓,而是放到了臥室,整齊地疊了兩個被窩。她紅著臉笑了。
在海麟路,工作布置完,巡捕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她急令同志們從后窗撤退,自己從容下樓,走上了囚車。被推上車時,她身一轉,電閃雷擊般愣住了。
人群中那高高的身影,那濃眉下急切的目光,不是他是誰!原來他來接她,才到巷子口就聽到人聲嘈雜,就看到穿著紫紅旗袍、一臉平靜堅毅的她被押了出來。
他焦急心慌,卻只能眼巴巴看著他的新娘被押上了車。四目對望,千言萬語無法表達,他將雙手合在了胸前。
她忽地大喊:“媽媽,你回去吧!你放心,女兒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這是她喊給他聽的,也是喊給黨組織聽的。他心知肚明,萬箭穿心。
她被押往南京。她拒絕簽字悔過保釋,受盡折磨,于雨花臺英勇就義。獄中,她為他繡的那只大雁枕套,終究沒送達他手中。她叫郭綱琳。
1934年4月,他在上海被捕。直到1936年“西安事變”后釋放政治犯,他被送往延安。他叫李豐平。
穿越歷史風塵的雨花石
在她走上刑場的72年后,2009年清明節(jié),兩位中年女子手捧鮮紅的雨花石,來到雨花臺,找到了烈士紀念館?!拔覀兪枪V琳的義女。我們的父親是李豐平,我叫李大綱,她叫李大琳?!?/p>
2007年,南京雨花臺烈士展覽到杭州舉辦,李豐平不顧才做完結腸癌手術的虛弱身體,坐在輪椅上到現(xiàn)場觀看。在郭綱琳烈士的展臺前,他久久停留,“綱琳,我來看你了?!?/p>
那枚雨花石,李豐平一直放在身邊,即使在病榻上,也經??粗?,喃喃自語。彌留之際,他讓女兒們將這枚雨花石,送到郭綱琳身邊,告訴她,自己永遠懷念她。
(木杉摘自《莫愁·智慧女性》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