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剛
何紹基及其書法特色
□ 劉 剛
清代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重要發(fā)展時期,被稱為“書道中興”的時代。之所以能稱為“書道中興”,主要是因其中期以后金石、文字學的盛行帶動了碑學的興起,隨后碑學的崛起,改變了當時書法式微的局面,為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開拓了新天地。何紹基無疑是這一時期的佼佼者。
[清]佚名 何紹基畫像 141.8×77.5cm 紙本設(shè)色湖南省博物館藏
何紹基(1799-1873年),字子貞,號東洲居士,晚號蝯叟,一字猨叟?!肚窳职险Z》謂其執(zhí)筆用懸肘若開強弓勁弩,取李廣“猿(古作猨)臂彎弓”之意;亦有耜真、九子山人等號,齋室名東洲草堂、惜道味齋、無園、五如石屋、二岳庵、磻石山房等。湖南道州(今道縣)人。清道光十五年(1835),何紹基獲鄉(xiāng)試第一,中湖南解元。接著又于翌年進京參加會試,成為貢士。同年四月參加殿試,本有望奪魁,又因“語疵”,而由一甲第一名降為二甲第八名,為翰林院庶吉士。
中進士后的何紹基,曾先后做過翰林院編修、文淵閣校理、國史館提調(diào)總纂?yún)f(xié)修、武英殿纂修等朝廷史館文職官員;其間奉命典鄉(xiāng)試三次。其一,道光十九年(1839),典福建鄉(xiāng)試,因該年其父何凌漢充順天鄉(xiāng)試副考官,父子同持文柄,一時傳為佳話。其二,道光二十四年(1844),充甲辰科貴州鄉(xiāng)試副考官。其三,道光二十九年(1849),典試廣東。這段時間內(nèi),盡管政績不凡,但并未受到重用或提拔。咸豐二年(1852),由侍郎張芾(1814-1862)保舉,得到咸豐帝兩次召見并被委任為提督四川學政,時年54歲。何紹基入蜀上任后,就采取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舉措,如革除陋規(guī)、嚴劾貪官等,從而得罪了不少地方權(quán)貴,遭到他們的攻擊和誹謗。這樣,他在職不滿三年,就被上司以“信口雌黃,肆意妄言”之罪名而罷官革職,從此基本結(jié)束了仕宦生涯。此后即游歷各地,將畢生精力投入到文化教育事業(yè)和書法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咸豐六年(1856),應(yīng)山東巡撫崇恩之邀主講于濟南濼源書院。咸豐十一年(1861),在湖南巡撫胡恕堂盛邀之下,到長沙城南書院主講,并兼任山長。晚年居蘇州,并于同治九年(1870),受好友兩江總督曾國藩(1811-1872)、江蘇巡丁日昌(1823-1882)延請,赴蘇州書局、揚州書局主持??ぷ?,其中以《十三經(jīng)注疏》最為有名。在此書局工作的同時,還被浙江巡撫楊昌浚(1826-1897)聘為浙江孝廉堂主講。最后因病在蘇州逝世,享年75歲。
何紹基“通經(jīng)史、精律算。嘗據(jù)《大戴記》考證《禮經(jīng)》,貫通制度,頗精切。又為《水經(jīng)注》刊誤。于《說文》考訂尤深。詩類黃庭堅。嗜金石,精書法”①。他是一位儒雅的文臣,又是才學全面的詩人學者,更是享譽書壇的大家。曾國藩評其道:“子貞之學,長于五事。一曰《禮儀》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于后。以余觀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如何。若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上,而能卓然成家?!雹?/p>
何紹基出生的家庭環(huán)境,對他的影響也是極大的?!肚迨犯濉贩Q他“承家學,少有名”;《清代七百名人傳》也稱其“幼慧靜,濡染家學”。他家學淵源,世代書香。幼年寄居舅家,舅父廖先瑞,“一寒諸生,且耕且讀”③。廖先瑞雖只教何紹基讀書識字,卻培養(yǎng)了他勤學好問的求知精神。父親何凌漢不僅是一位做官清廉、為人正直的朝廷要員,而且也是一位學識淵博、書法精湛的文人學士,對他的影響就更直接、也更深。
何凌漢(1772-1840),字云門,一字仙槎,湖南道州(今道縣)人。嘉慶十年(1805)進士,為一甲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曾先后任廣東、福建、浙江、山東、順天等地鄉(xiāng)試主考官和福建、浙江學政,累官順天府尹、大理寺卿、戶部侍郎、左副都御史、工部尚書、戶部尚書等。服官40年,品行端正,辦事謹慎?!捌缴咴S鄭之學,而于宋儒之言性理者,亦持守甚力”,“以文章道德系中外望者數(shù)十年”。任順天府尹時,審理案件執(zhí)法嚴明。主持浙江鄉(xiāng)試時,偕同督臣程祖洛查明山陰、會稽官紳幕僚聯(lián)合舞弊案,受到道光皇帝的贊揚。道光二十年(1840)二月病逝于京師,贈太子太保,謚文安。著有《云腴山房文集》。
何凌漢不僅是嘉慶、道光時期的名臣,而且他在詩文、書法藝術(shù)諸方面都是頗負盛名的。朝廷重大訓誥冊文,多出其手。尤其是在書法方面的造詣極深,名揚海內(nèi),連當時的朝鮮、琉球等國貢使都來索書,使之應(yīng)接不暇。其“四十歲時,得智永千文宋拓本,遂專習之,垂二十年,晚年筆法乃少變”④。何凌漢身為朝廷重臣,為官勤政廉明,對家人,尤其是對兒輩的要求極嚴。在嘉慶、道光年間,讀書人(尤其是應(yīng)試學子)在書法上,多以唐諸家為宗,何凌漢又對歐、褚、顏都較為傾心,自己的書法也是出入歐、顏,故其教子亦從顏書入手,這既與科舉考試對書法的要求相合,也同當時書法時風合拍。作為一代宗師的顏真卿,人品書藝皆為后世所尊,何紹基兄弟四人的書法皆師顏真卿,這與何凌漢對他們青少年時期的指導有重要的關(guān)系。
由于何凌漢教子有方,其四個兒子(何紹基、何紹業(yè)、何紹祺、何紹京)都成為人才。特別是在書法方面,名重一時,被時人譽為“何氏四杰”,極有影響。
當然,何凌漢對子女的教育,除書法外,還傳授經(jīng)、史、詩文等,而且特別注重對他們進行立身處世、道德思想方面的培養(yǎng)。更兼之何凌漢本人有較高的道德修養(yǎng),他的一言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何紹基,為何紹基后來立官身正、廉潔簡樸、治學謹嚴打下了基礎(chǔ)。何紹基在這種家庭的熏陶和教育下成長,受益終生。同樣,何凌漢的封建禮教思想也在何紹基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以至其后來被罷官后,仍對咸豐皇帝忠貞如一。
何凌漢在書法上對歐、顏體的崇尚,直接影響著何紹基的審美取向,而顏體更是左右了何紹基一生。
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文字獄不斷,致使文人士大夫人人自危,噤若寒蟬,只能閉門讀書,紛紛把精力移注到考據(jù)學。乾、嘉之際,由于考據(jù)學的興盛,帶動了文字學、金石學的發(fā)展,從而也極大地激發(fā)了書家們在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作欲望。自碑學從金石學中分離后,書法藝術(shù)也就由重帖學發(fā)展到崇碑學。尤其是隨著大量的金石文物不斷出土,拓本亦廣,不少人由考據(jù)進而學書,許多金石學、文字學的研究者都對書法有濃厚的興趣并親身投入到書法創(chuàng)作當中,致使碑學大興。嘉、道以后,隨著那些過去長期埋藏在地下的古代器物的銘刻文字和清代之前各個朝代的碑版石刻文字的大量面世,引起了時人的普遍重視,人們從中看到了新鮮奇異的東西,并將其與當時帖學影響下死板單一的書風相比較,更顯豐富多彩、千姿百態(tài)。一時間,商周金文、秦漢刻石、六朝墓志、唐人碑版,大至摩崖石刻,小至造像、殘磚斷瓦,片石只字,皆為世人所重,書法由此開始有了另一種新的生機。同時,金石學、文字學的興盛,也影響了一批書法家加入到搜訪研究碑刻的行列中,并進而以大量的金石材料為依據(jù),重新挖掘和闡述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與變遷。
康、乾年間,活躍于揚州地區(qū)的書畫家金農(nóng)(1687-1763)、鄭燮(1693-1765)等人,以其標新立異、充滿個性、蘊涵隸趣的書法面世,不僅讓時人耳目一新,而且很快為世人所接受。乾隆時期的鄧石如(1743-1805)以廣泛臨習秦漢碑刻,擅長篆、隸書體而名揚天下,遂成為清代碑派書法的拓荒者。乾、嘉之際,以錢大昕(1728-1804)、王昶(1725-1806)、畢沅(1730-1797)、翁方綱(1733-1818)等為代表的著名金石文字學家,投身于書法的創(chuàng)作實踐,直接推動了碑派書法的發(fā)展。同時,阮元(1764-1849)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最早在理論上倡導“尊碑”。因他是當時學術(shù)界的“泰山北斗”,門生眾多,具有極大的號召力;所以,由他提出的尊碑之說,很快得到廣泛的響應(yīng)和贊同。隨后,包世臣(1775-1855)所著的《藝舟雙楫》,繼承了阮元倡導的尊碑之說,并發(fā)揚光大。他不僅極力倡導碑學,而且尊碑抑帖。包氏學識淵博,門生甚多,形成“包派”?!鞍伞备谴笏凉拇底鸨f。他們尊碑抑帖的理論影響甚遠,至于清代后期以至今日,研究書法者多喜北碑。
[清]何凌漢 節(jié)錄王羲之《與謝萬書》 130.5×58cm紙本 湖南省圖書館藏
何紹基所處的正是這樣一個文字考據(jù)學興盛、大量金石碑文不斷出土、碑學逐漸勃興的時代。隨著碑學理論逐步完善和影響迅速擴大,碑派書法創(chuàng)作也發(fā)展到一個繁榮的階段。當時,無論是書法家,還是文字學、金石學家,他們在碑學書法上的有益嘗試和刻意創(chuàng)作,都或多或少地左右著何紹基的書法審美取向。何氏又是一個極好交友的人,許多金石學家都與他有密切的交往。更何況阮元是何氏的授業(yè)恩師,阮元提出的尊碑之說,在很大程度上引導著何氏的書法藝術(shù)觀。何氏與包世臣亦有交往,而且還親得其教導,包氏的理論,也肯定會對年輕的何紹基產(chǎn)生影響。何紹基的書法就是在這種尊碑風尚盛行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逐漸走向成熟。
在中國書法史上,何紹基屬于那類具有豐厚文化底蘊的書家,學識淵博,詩文俱佳。晚清學者林昌彝(1803—?)在《何紹基小傳》中嘗稱:“師內(nèi)行出于天性,處家庭間,恂恂孝友,于學無所不窺,博涉辭書。于六經(jīng)、子、史,皆有著述,尤精小學,旁及碑版文字,凡歷朝掌故,無不了然于心?!雹菟麑盼挠袠O深的研究,尤其是他的詩,堪稱一絕,有晚清“宋詩派”代表人物之譽?!肚迨犯濉贩Q他“詩類黃庭堅”,其實除黃庭堅外,他的詩更多取法蘇東坡。在他的詩作中,不僅有多首表達了對蘇軾的欽佩之情,而且有時作詩喜好步蘇詩之韻⑥。他的詩整體看來有自己的風格,其詩作正如其自己所說的那樣:“一切豪誕語、牢騷語、綺艷語、疵貶語,皆所不喜,亦不敢也?!睆亩?,也使他的詩作始終保持著“溫柔敦厚”的特色,即使看到了當時社會的陰暗面,對生民的疾苦多有同情,但在他的詩文中是不會出現(xiàn)那種對社會和現(xiàn)實富有批判力的詞句的。有人將其歸納為:“平淡自然,意在自我;不名一體,富于變化;詞采壯麗,氣勢雄偉?!雹咚魑恼?,“文筆靈活,富于變化,語言質(zhì)樸,明白曉暢?!妒故褡喔濉坊驍⒒蛘?,或分條陳述,或一氣呵成,均剴切詳明,令人折服?!稖笚钐缛艘麾O圖記》側(cè)重議論,說理透徹,語言明快,具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吨俚茏右惆мo》側(cè)重抒情,一氣呵成,音節(jié)短促,震人心弦,催人淚下”⑧。他所作文章也已為當世人所重,惜為其書名所掩。楹聯(lián)數(shù)以千計,且句無雷同,各臻絕妙。其一生著作在經(jīng)史方面有《惜道味齋經(jīng)說》八卷、《史漢地理合證》若干卷、及與丁晏合撰的《山陽縣志》二十一卷等。在文字學方面的著述有《說文段注駁正》《說文聲讀表》《說文聲訂》等。其他還有《何蝯叟日記》《東洲草堂文鈔》《東洲草堂詩集》《玄女室雜記》《春陵倦憶錄》等。因為學識淵博,再加上聰穎過人,故其字亦如其人一樣,內(nèi)涵極為豐富,久觀益美。
[清]何紹基 臨《張遷碑》 30.5×25cm×2 紙本 1860年 湖南省博物館藏
何紹基“懸臂回腕法”
[清]何紹基 臨《道因法師碑》(局部) 27.4×52.1cm×2 紙本 湖南省博物館藏
筆耕不輟是何紹基在書法藝術(shù)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他曾在《跋張黑女墓志拓本》中題道:“余自得此碑(1825),旋觀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1826)入都,丁亥(1827)游汴,復(fù)入都旋楚,戊子(1828)冬復(fù)入都,往返二萬余里,是本無日不在篋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賞,所獲多矣?!雹徇@不僅表明了他對《張黑女墓志碑》的鐘愛,同時也證明了他學習的勤奮。而他苦練書法,自少至老,不分寒暑,日課不輟。在給其姻親李仲云的信中寫道:“從未臨《道因碑》,冬間忽發(fā)此興,每日晨起臨十紙,得百八十字,汗流肱背,真消寒妙法也!”⑩在《何紹基種竹日記》記敘著從道光二十七年六月至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間,即1847年6月至1848年12月,每天所經(jīng)歷或所做的主要事情。其中有關(guān)刻苦勤奮練字的記敘隨處可見,如“午間寫大字”、“午后寫大字多”。就是在酷熱的六、七月份,只要有時間,他都堅持,從未間斷。如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廿七日,早出門拜客。歸,竟日熱,寫大字汗透。”“廿九日,早起,順路拜客,到館。巳正出,由廠肆歸。熱甚,寫大字不能多?!钡鹊?。由此可見其在書法方面用功之深和勤奮的程度。直至晚年,他都始終保持著這種勤奮的精神。其孫何維樸在何紹基臨《衡方碑》后跋道:“咸豐戊午(1858),先大父年六十,在濟南樂源書院,始專習八分書。東京諸碑,次第臨寫,自立課程。庚申(1860年)歸湘,主講城南,隸課仍無間斷,而于《禮器》、《張遷》兩碑用功尤深,各臨百通。此衡方碑書于壬戌(1862)十二月,乃臨張遷百通后所臨者,未及數(shù)本,次年正月即作嶺南之游,七月始歸,嗣后筋力漸衰,從游諸生日益眾,校藝不遑,隸課亦因之少綴矣?!?/p>
何紹基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成功,除了先天固有的天賦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后天的勤奮所致。科舉上,他通過發(fā)奮努力,才于道光十六年(1836)考中進士,時年已三十有八。正是因為勤奮,才造就他博通經(jīng)史,在諸經(jīng)、《說文》、注疏、史志、考訂之學諸方面的研究,頗具成就,成為詩書雙絕的書家。當然,這與他仕途坎坷有關(guān),促使他全身心投入。如果他仕途順暢,官運亨通,那么他更多的作為也許就會如其父一樣,是在政治上,而非書法藝術(shù)上。
[清]何紹基 節(jié)錄韓愈《進學解》 67×131.5cm 紙本 湖南省博物館藏釋文:沉浸濃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窺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昌黎《進學解》語。蝯叟。鈐?。汉谓B基?。ㄖ欤?子貞(白)
受父親何凌漢的影響,何紹基學書最初是由顏體入手。除了顏體楷書外,他對《爭座位帖》用功尤深,不斷臨習,得益頗豐,形成了其早期風格,自稱會試時“廷對策亦以顏法書之,為長文襄、阮文達兩師相及程春海侍郎師所激賞”。但他并不因此滿足,仍不斷探索,試圖有新的建樹。年輕時隨父宦游及屢次回湖南參加科舉考試,20年間往返南北,所經(jīng)之處,無不以訪古拓碑為樂事,廣泛交結(jié)倡導北碑的學者書家,遂轉(zhuǎn)而喜好北碑。他學碑主張引篆、隸意趣入楷書,有詩句云:“肄書搜盡北朝碑,楷法原從隸法遺?!庇谑菚w逐漸轉(zhuǎn)變,并成為繼阮元之后在堅持走碑學道路,不僅的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中不斷努力進行探索的書家之一。
何紹基為在碑學書法上獨樹一幟,進行了多方面的創(chuàng)意嘗試。不僅在金石碑文、各體書法上下功夫,就是在執(zhí)筆方法和擇筆用紙上,都別出心裁、十分講究。其獨到的書風與其特別的持筆方法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他在跋《張玄墓志》時曾說:“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也?!边@種特殊的執(zhí)筆方法就是“懸臂回腕法”,即高懸臂肘,臂與腕平,然后回腕,做到通身力到,腕平鋒正。這種執(zhí)筆運腕方法是不合人體生理的,因此十分吃力,每寫一次字都要出一身汗。其優(yōu)點是能使氣力貫注于腕臂之間,可使精神處于高度集中,無其他雜念,筆鋒完全垂直于紙面,是一種心到、眼到、手到的絕對的中鋒態(tài)勢。它保持了中鋒入紙,又略帶戰(zhàn)掣,從而避免了一味平直光潤的現(xiàn)象。由于他這種獨特而艱難的書寫姿勢,手臂運動的方向、角度、壓力特殊的方式和揮運幅度,使書法結(jié)構(gòu)也體現(xiàn)出一種特定趣味。正如現(xiàn)代學者、書法家馬敘倫(1885-1970)吟詩所贊:“近代書人何子貞,每成一字汗盈盈。須知控縱憑腰背,腕底千斤筆始精?!?/p>
這種“懸臂回腕法”執(zhí)筆,從他的大部分書作中都能品味得出來,尤其是大幅作品。但他的小楷《黃庭內(nèi)景玉經(jīng)》冊、行書《金陵雜述四十絕句》卷和繪畫作品等,就無法想象是用“懸臂回腕法”所能為之的。這些書法的體勢、繪畫的用筆,與“懸臂回腕法”的著筆特征,沒有共同之處。也就是說,上述的書畫用筆中,無論如何也看不到“懸臂回腕法”的特有風格。不僅如此,而且從其各個時期大量的信札、日記來分析,也如同理。由此,可以認為,何紹基平時作書習畫應(yīng)有二種執(zhí)筆法,一種是通常進行各體書法創(chuàng)作、臨碑習字時使用的“懸臂回腕法”,另一種則是用于信札、日記、繪畫及小體楷書、行草書的傳統(tǒng)執(zhí)筆法。
在擇筆用紙上,何紹基平生多用長鋒羊毫筆,它彈性不及其他毛筆,吸墨量多,且不易調(diào)停,但駕馭得法,寫出來的字蒼勁有力,無流滑之態(tài),最能體現(xiàn)北碑那種古樸渾厚、鏗鏘有力的風貌。而在比較粗糙的紙上寫字,則是他平生書法的另一種嘗試。他寫字不講究紙質(zhì),遇紙而書,大量的書作使用的是白生宣紙。但在他的傳世作品中,有不少是書寫在毛邊紙和比較粗糙的紙質(zhì)上的。這些作品明顯有一種澀味,且字越大澀味越濃。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紙,紙澀則墨澀,墨澀則字澀,這種澀味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出北碑的氣息。當然,在其他紙質(zhì)上也能表現(xiàn)出這種“澀”趣,只是沒有那么濃而已。他的這種在書法上“懸臂回腕法”與選筆擇紙的習慣,使其書法具有生拙遲澀的金石意味。
何氏的這些持之以恒的創(chuàng)意追求,尤其是“懸臂回腕法”,因其用筆矯若游龍,翻騰跳躍,形成字體多變而又和諧,凝重而又空靈。用筆的力度、提按、使轉(zhuǎn)、枯潤,都極盡其變化統(tǒng)一,使他在碑學領(lǐng)域里,開辟出一條新路,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
[清]何紹基 箴園記 155.8×45.3cm×6 紙本 1865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鈐?。汉谓B基印(朱) 子貞(白)
史說何紹基“書法初學顏真卿,遍臨漢、魏各碑至百十通。運肘斂指,心摹手追,遂自成一家,世皆重之?!爆F(xiàn)代學者馬宗霍(1897-1976)在《霋岳樓筆談》中是這樣評何紹基的:“道州早歲楷法宗蘭臺《道因碑》,行書宗魯公《爭座位帖》《裴將軍帖》,駿發(fā)雄強,微少涵渟。中年極意北碑,尤得力《黑女志》,遂臻沉著之境。晚喜分篆,周金漢石無不臨摹,融入行楷,乃自成家?!本C觀何紹基的書法藝術(shù),此語極為中肯。這就是說,他是融帖學、碑學于一體的書家,而且書體技法全面,楷書、行草、隸書、篆書都各具特色。從而可知,其早期書法多為顏體,以后書體漸參入碑趣,于縱橫欹斜中見規(guī)矩,恣肆中透秀逸之氣。后期則多取篆、隸之意,這時的書法風貌獨具,將行楷、隸書、篆書融為一體,字體渾厚雄重,獨創(chuàng)一格。
1.力厚骨勁的楷書
何紹基在楷書方面,早年研習顏真卿書體,為其書體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同時,他對歐陽通《道因碑》的喜愛,不亞于對顏書的迷戀,對《張黑女墓志》的偏好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便更有益于其楷書內(nèi)涵的豐富。如楷書聯(lián)“乘興遣畫滄州趣;濟世宜引英俊人”,是在顏體中融入了歐字,書體雄健厚重,早期書作特征明顯。而楷書八言聯(lián):“典冊法書眾英聚集;紫芝朱草太平機關(guān)”,氣勢宏偉,力能扛鼎,純用顏體書風完成,已沒有歐字的痕跡,是其壯年期的榜書力作?!多嵑2叵壬鷷ň裎ⅰ芬粫性u清人學顏體道:“錢南園得其體,伊墨卿得其理,何子貞得其意,翁常熟得其骨,劉石庵得其韻?!贝苏擃H為精辟。何紹基所得的“意”即顏體的深蓄內(nèi)涵。
在何紹基的楷書作品中,小楷《黃庭內(nèi)景玉經(jīng)冊》可謂精心之作,寫得極為遒美。結(jié)體中有較濃的顏書味,每一個字、每一筆畫都能做到一絲不茍,從而可見其“書法無一筆不從橫平豎直中來”。該冊署年款為“癸卯”,即道光二十三年(1843),時年45歲,正值年富力強,精力旺盛,故而能寫出如此精妙的小楷。同時代的楊翰于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在這本《黃庭內(nèi)景玉經(jīng)冊》上跋文評道:“何貞老書,專從顏清臣問津,數(shù)十年功力,溯源篆隸,入神化境,此冊書《黃庭》,圓勁清渾,仍從瑯琊上掩山陰,數(shù)千年書法于斯一振。如此小字,人間不能有第二本?!睏詈驳倪@段跋語,十分精確地道出了此冊書的藝術(shù)水平及其在書壇上的歷史地位。同時,也說明了何紹基的楷書并非簡單的楷書用筆,而是創(chuàng)造性的用篆、分的筆意去寫楷書。
《霋岳樓筆談》稱何紹基:“小真書由《麻姑壇》入《黃庭》《樂毅論》,神和氣厚,視劉文清之取姿養(yǎng)勢者儻乎遠矣?!彼目瑫缎∽致楣蒙较蓧洝罚αι詈?,亦是其楷書中的代表作。從何紹基傳世的楷書作品來看,其結(jié)體橫平豎直,整齊凝練,力厚骨勁,氣蒼韻遒,金石味極濃。這種書體風貌,是其青壯年接受碑學思想后,在對《道因碑》及《張黑女墓志》用心揣摩,得諸碑精髓所致。而他的楷書中那種藏鋒行筆,筆道較圓的特點,則吸收了顏體的養(yǎng)分,遂將歐陽通與顏真卿熔于一爐。這樣,便形成了其獨具風貌的楷書體勢。正如近代書畫家曾熙(1861-1930)所述:“蝯叟從三代兩漢包舉無遺,取其精意入楷,其腕之空取《黑女》,力之厚取平原,鋒之險取蘭臺,故能獨有千古。”
2.沈雄峭拔的行草
常言道“書如其人”。在書法藝術(shù)中,最能體現(xiàn)書家個性的,莫過于行草書。何紹基的行草更是頗具特色,其以獨到的性情、超強的包容性而廣為書家稱道。他的行草書代表了其書法的最高成就,亦使其書學的思想和理念在此得以充分展現(xiàn)。他沒有承襲傳統(tǒng)帖學老路,而是融北碑和帖學于一體。他宗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祭侄稿》《裴將軍詩》和李邕的《麓山寺碑》。以顏書為基礎(chǔ),融入秦漢篆隸和北魏碑刻的筆法,從形體、筆法等方面大膽突破而最終取得成功。即在行草方面,求得“老辣”“蒼勁”的筆法和借助回腕法制造“生”的意趣,進而獨創(chuàng)一格。其特點是用筆飛動騰躍,起伏跌宕,造成點畫方圓交錯,線條粗細相間,尤注重整體的章法布白,講究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關(guān)系,疏密錯綜有序,天然質(zhì)樸。正如《清稗類鈔》評論:“子貞太史工書,……行書尤于恣肆中見逸氣,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壯士斗力,筋骨涌現(xiàn);忽又如銜環(huán)勒馬,意態(tài)超然,非精究四體熟諳八法,無以領(lǐng)其妙也?!?/p>
何紹基的傳世墨跡中,行書最多,也最有特色,不僅書藝精湛,而且語句絕妙,是其詩文才學的顯現(xiàn)。如行書七言聯(lián)“室無長物堆黃卷;庭有清陰滿綠蘿”,是其自身的寫照,此聯(lián)在書法上得力于顏真卿,旁及歐陽詢、李邕,并參以《張黑女》,體勢遒勁,峻拔流動,將篆隸融會于行書之中,別具風格。又如他的行書節(jié)黃庭堅《跋與張載熙書卷后》軸,用筆灑脫自然,挺秀雄沈,有篆籀意。以其用筆老辣,履險如夷,當為其行書中的精品。何紹基到了中晚年,書法可謂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境地。這卷行草《金陵雜述四十絕句》卷,作于同治甲子年(1864),時年66歲,正是何氏書法藝術(shù)的高峰時期。這些詩文,體現(xiàn)其豐富的學識。詩稿寫得極為隨意,無絲毫做作之習,這正是其行草書的真正風貌,真可謂獨樹一幟,冠絕一時。
3.古茂樸厚的隸書
清代書學諸家,幾乎無不以擅隸為本。然多有偏失,或張揚個性,過于狂怪;或默守漢隸規(guī)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從史料可知,何紹基專習隸書時期大約是從60歲左右開始的。在濟南樂源書院、長沙城南書院等期間里,不間斷地遍臨漢代名碑古本,尤以《張遷》《禮器》二碑用功最深,各臨百通。就是外出途中,都將碑本揣在懷中,閑余拿出來研讀。后來又臨有《西狹頌》《乙瑛》《史晨》《曹全》《衡方》《石門頌》《華山》《武榮》諸碑,并有大量墨跡傳世,為后學者留下了珍貴的墨寶。而這些超出常人的勤奮用功,彌補了學習隸書起步較晚的不足。何紹基通過綜合清代各家隸書創(chuàng)作之長,寫出了既有深厚的漢碑功底,又具有個性意趣的超逸多姿的新書體。他的隸書,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都得到了眾多書家的稱贊。近代書家譚澤闿評曰:“蝯叟致力于漢隸至勤,東京諸碑臨寫殆遍,六朝而后言八分,無能過者?!?/p>
何紹基隸書頗具深度和系統(tǒng)性,從其所臨大量碑文來看,書體是自己的筆法,所具有的是漢隸的神韻,如隸書八言聯(lián):“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時賢士皆從之游”,寓流動于平正,藏精巧于古拙,舉重若輕,游刃有余,落筆灑脫,皆隨意而自然,自有清雅之氣。再看他的隸書節(jié)韓愈《進學解》語橫批,婉和韻雅,古茂樸厚,運筆圓渾,灑脫空靈而又峻逸。其“顫筆”拙厚有趣,點畫間筆斷意連。章法上,虛實相間。曾熙評道:“本朝言分書,伊、鄧并稱。伊(秉綬)守一家,尚涵書卷之氣。鄧(石如)用偃筆,肉豐骨嗇,轉(zhuǎn)相橅效,習氣滋甚。道州以不世出之才,出入周秦,但取神骨,馳騁兩漢,和以天倪。當客歷下,所臨《禮器》《乙瑛》《曹全》諸碑,腕和韻雅,雍雍乎東漢之風度。及居長沙,臨《張遷》百余通,《衡方》《禮器》《史晨》又數(shù)十通,皆以篆、隸入分,極晚之歲,草篆分行冶為一爐,神龍變化,不可測已,五嶺入湘起九嶷,其靈氣殆盡輸之先生腕下矣?!?/p>
[清]何紹基 紅樹黃河七言聯(lián) 129.5×32cm×2 紙本湖南省博物館藏釋文:紅樹雁聲當夕起;黃河詩思共秋高。何紹基。鈐?。汉谓B基印(朱) 子貞(白)
4.遒峻凝重的篆書
清乾嘉以來,在碑學發(fā)展過程中,最先接受學術(shù)界影響并投入臨習漢碑實踐的書家,大都與篆刻有緣,其中甚至還有以篆刻名世者。雖說這些“書家在篆書的筆法技巧、結(jié)體風格等藝術(shù)形式方面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但他們篆書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本身,對繁榮和提高篆書水平,促進碑派書法的全面發(fā)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唐、宋以來篆書的衰落,除應(yīng)用價值的削弱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文字學的式微和荒疏。對于宋代以后為數(shù)不多的寫篆書者來說,在筆法不傳、取資無門的同時,篆字結(jié)體不合六書、謬誤叢生的情況更為明顯。清代中期金石、文字學的復(fù)興,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狀況,從而為篆書書法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一個正確和良好的風氣基礎(chǔ)?!?/p>
精通書法藝術(shù)各種體勢的何紹基,在篆書方面亦有他獨到之處。其早年對金石篆刻頗為嗜好,如同他曾學過繪畫一樣,也曾治過印,且下過功夫,只是不輕易作而已,所以在繪畫、治印方面的傳世作品極少。其在篆書方面取法更高古,所臨過的金文不下20種,著名的有《毛公鼎》《宗周鍾》《楚公鍾》《叔邦父簠》《蔡簋》等。其篆書用筆蒼勁,注重氣韻,不以分布為工,而以圓潤婉遒見長,筆墨古拙而有奇趣。字形不計工拙妍丑,而追求點畫上遒峻凝重,使其錯落參差的字形別有天地。并能將行書筆意納入篆法,用筆方圓尖扁俱全,神融筆暢,雄健質(zhì)樸。進而一改以往小篆以靜為主的面貌,形成靜中有動、動靜結(jié)合的新體勢?!峨捲罉枪P談》稱何紹基的篆書:“所臨三代鼎彝款識,皆自出機抒,興至時遇紙則書,神融筆暢,妙緒環(huán)生,移其法以寫小篆,遂爾天機洋溢,獨得仙證?!焙谓B基臨習三代、秦漢、六朝篆籀,不是一味地全盤照臨,而是如同學隸臨碑一樣,“或取其神,或取其韻,或取其度,或取其勢,或取其用筆,或取其行氣,或取其結(jié)構(gòu)分布,當其有所取,則臨寫時之精神,專注于某一端”。所寫出的篆書,看不出是出自何體,但又總覺得有來歷,這就是他采取“欲先分之以究其極,然后合之以匯其歸”的方法,從而使他學古能入能出,最終在書法上達到立宗開派的目的。
何紹基對篆書創(chuàng)作是比較得心應(yīng)手的。在其傳世墨跡中,這類作品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品位高。體勢上,他是大篆小篆都寫;書寫形式上,書聯(lián)、屏條、橫幅等都具備,如篆書七言聯(lián):“紅樹雁聲當夕起;黃河詩思共秋高”。結(jié)構(gòu)謹嚴,布局沈穩(wěn),用筆揮灑自如,且富有變化,頗具韻味。又如篆書節(jié)古文屏,書于同治丁卯年(1867),當時何紹基已是年近70歲高齡的人,其嚴謹?shù)臅L令人欽佩。該書屏將行書的氣、隸書的勢有機地糅入。方筆圓筆、粗筆細筆渾然一體,獨具一格。而在凡能體現(xiàn)其風格的楷書、行書、草書及隸書作品中,均參有篆意,各種書體都呈現(xiàn)出古拙樸茂之趣,這也是他書法最具特色的一點。
(作者單位:湖南省博物館)
責任編輯:鄭寒白
[清]何紹基 節(jié)錄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序》 126.3×31.5cm×4 紙本 1867年 湖南省博物館藏釋文:皇帝以上圣之姿,膺下武之運,通乾象之靈,啟神明之德。夷典秩宗,見之三禮;夔為樂正,聞之九成。丁卯上巳日,蝯叟。鈐印:何紹基?。ㄖ欤?子貞(白)
注釋:
①④?????馬宗霍《書林藻鑒》卷第十二。
②《曾國藩全集·家書》。
③《何紹基詩文集》中《先妣廖夫人墓志》。
⑤轉(zhuǎn)引自《何紹基論文集·附錄》。
⑥何紹基步蘇軾之韻的詩,僅收入《何紹基詩文集》的就達三四十首之多。
⑦《中國書法全集·何紹基》,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
⑧《何紹基詩文集》(何書置《前言》),1992年,岳麓書社。
⑨⑩《何紹基詩文集》。
?《何紹基種竹日記》,1998年,上海書店出版社。
?《何紹基臨衡方碑》,1996年,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
?《東洲草堂文鈔》之《題舊臨座位帖后》。
?《何紹基詩文集》詩鈔卷二十《題〈張黑女志〉》。
?《東洲草堂金石跋》。
?馬敘倫《論書》詩二十首。
?《何紹基種竹日記》之“序二”。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
???馬宗霍《霋岳樓筆談》。
?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1999年,江蘇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