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 智 ·藝苑擷英·
《瘋狂動物城》:永遠的技術,保守的野心
迪士尼又來了。2016年,《瘋狂動物城》橫空出世。這是一座只有迪士尼才敢想象出來的超級烏托邦,一樁如《性本惡》般經典而驚艷的洛杉磯風格罪案故事,一篇映射了成人桎梏和階級偏見的政治寓言。擺脫了迪士尼在架構世界觀建構上一貫的貧瘠,《瘋狂動物城》所到之處人人瘋狂,不僅瘋狂肆虐春季檔的北美院線,還以低開高走的姿態(tài)刷新了內地動畫電影票房單日紀錄。除了票房喜人,影評界也罕見地零差評回應:《紐約郵報》等多家媒體打出滿分,爛番茄新鮮度高達99%,15萬網友自發(fā)在豆瓣評出9.4高分。有著如此超越極限的輝煌成績,這部產自迪士尼的第55部動畫長片,究竟驚喜在哪里,瘋狂在何處?
《瘋狂動物城》不是迪士尼的第一部純動畫動作片,卻是迪士尼第一次以動物習性為基礎創(chuàng)作架空的世界觀,并賦予不同動物鮮明的人性化特征。
《瘋狂動物城》的創(chuàng)意,源自《魔法奇緣》導演拜倫·霍華德重溫《小鹿斑比》《獅子王》等以動物為主角的迪士尼經典動畫電影后的靈感突發(fā)?!盀槭裁次覀儾荒茏寗游锷钤谝粋€沒有人類的人類世界中?”,他與導演瑞奇·摩爾一拍即合,決定以動物的角度和行為來解構當代社會中的微妙議題:族群對立。用嚴肅的視角構建童話,用孩童的語言婉婉道來,《瘋狂動物城》因此而生。
除了絕妙的創(chuàng)意之外,一部動畫成功的關鍵之一,就是細節(jié)的合理可信,而最好的故事往往架構在最多的研究之上。為了能真正了解不同動物的行為特征,電影團隊花了整整18個月時間先后前往洛杉磯自然歷史博物館、奧蘭多迪士尼樂園的動物王國和肯尼亞的塞倫蓋提大草原考察研究,研習動物在不同環(huán)境下的狀態(tài)。在肯尼亞考察時,角色造型主管米歇爾·羅賓森發(fā)現了不同動物在自由狀態(tài)下獨特的個性特征。野牛會一直盯著獵物看,駱駝總是成群活動,兔子在警覺的時候會露出眼白,最重要的是,天敵有時也能安詳地一同飲水,而這也是“動物烏托邦”最早的靈感啟發(fā)。
除了充分研究烏托邦中的動物居民之外,為了更加接近人類世界,電影的場景設計也完全源于現實世界中的建筑——撒哈拉廣場賭場林立,雨林小鎮(zhèn)潮濕悶熱,北極熊生活在帶有俄式建筑風格的凍土鎮(zhèn)。有了動物居民,有了摩登都市,又該如何讓動物們真正生活在一個按照人類城市想象出來的現代都市呢?為了讓這些習慣四只腳著地的動物似人化,動畫師需要結合人體和動物的骨骼結構和肌肉走向的相關知識,令它們的形象、儀態(tài)、發(fā)型、眼神甚至肌肉抖動方式都盡可能模擬人類。整部影片設計出現了1000多種動物,這也為電影團隊帶來了巨大的工作量,整個制作過程共誕生了19.7萬張草圖。
為了從細微處確保這座動物烏托邦的極度真實,《瘋狂動物城》的動畫團隊還需成功模擬出動物皮毛的質感和濃密感,而上一次迪士尼的“毛茸茸挑戰(zhàn)”還是8年前的《閃電狗》。為一只英雄狗設計出柔軟而濃密的皮毛已屬不易,而這一次迪士尼需要為動物城中80萬市民都覆蓋上逼真的皮毛。為了完成這個瘋狂的任務,迪士尼的工程師團隊決定第一次使用iGroom軟件。通過這個軟件,迪士尼為兔子朱迪植上了250萬根毛發(fā),即使是電影中的一只小沙鼠,也擁有48萬根毛發(fā),這甚至比《冰雪奇緣》中Elsa一頭亮麗長發(fā)(40萬根)還多。此外,為了盡可能地還原出皮毛的質感,迪士尼還對動物的“內層皮毛”進行了研究,并使用一個名為Nitro的實時呈現軟件來調整毛發(fā)的形狀,改變毛發(fā)的陰影效果,以便更好還原不同動物各式各樣的毛發(fā)——樹懶的中長毛,狐貍的硬毛,綿羊的卷毛,一切都看上去恰如其分得自然。這些細微差異可能很難被觀眾留意,對每一幀的技術要求,都會以幾何倍數增加成本,但正是因為細節(jié)的獨立運動,這座動物烏托邦才如電影團隊所愿般生機勃勃。
《瘋狂動物城》不僅在技術層面上完美呈現了迪士尼動畫制作水平的翻身與革命,在政治內涵上的突破與深刻也讓人不禁贊嘆。自從收購皮克斯后,迪士尼創(chuàng)作團隊開始思考如何在動畫片里注入現實議題,將童話故事和現實寓言合二為一。如果說《冰雪奇緣》中對女權的支持只是初探,那么《瘋狂動物城》中這個各種高等智慧哺乳動物混居的虛構都市,正是當下族群混居的人類社會的象征。
Zootopia看似是一座解放動物天性、捕食者和獵物可以和諧相處的烏托邦,但很多發(fā)生在動物城里細微的族群對立事件,在人類社會中也有跡可循——大象雪糕店員聲稱自己有權利拒絕向任何客人提供服務,影射了印第安納州賦予小企業(yè)以宗教自由為理由歧視同性戀人士的恢復宗教自由法案;綿羊副市長試圖以“小個要團結”的理由來拉攏Judy,正是典型的以族群標簽搭建政治小團體;而甚至綿羊副市長的存在,都像是黑了一把當年奧巴馬選擇拜登作為副總統(tǒng)來參加競選以吸收更多白人選票。這就是迪士尼的高明之處,創(chuàng)造出一座“anyone can be anything”的烏托邦,卻從細節(jié)處自證烏托邦的不穩(wěn)定,以推動劇情的發(fā)展。
因為一起尚未查明的刑事案件就陷入猜忌、對立甚至沖突的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正是族群對立事件頻發(fā)的現代社會的真實寫照。托馬斯·莫里斯筆下那場體制完美、人人平等、充分自由的烏托邦夢是不存在的。Zootopia中危機處處的烏托邦結構,與《動物莊園》中“所有動物生而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有異曲同工之妙。
《瘋狂動物城》是一部難得的佳片,但卻并非完美。看似革命,但追根究底還是一部老套的迪士尼合家歡電影。守舊的形象設計、固定的編劇模式、主流的政治批評和永遠合家歡的大結局,這不就是一部注定賣座的好萊塢特供電影?
狐貍尼克、兔子朱迪,在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做了對的事成為了英雄,完成了向上的社會流動。政治正確在“左傾”的好萊塢的重要性又一次顯露無遺,個人英雄主義、敬業(yè)、種族融合、大熔爐,迪士尼又一次向世界輸出了好萊塢式的價值觀。迪士尼動畫王國的野心是巨大的,但實現野心的路,似乎比皮克斯少了些探究人性的勇氣,多了點追求合家歡的保守。讓人不禁感嘆,迪士尼還是迪士尼,世界上也只有一個皮克斯。
為了追求合家歡效果,編劇圓滿化了動物城中的族群對立和矛盾,卻又避重就輕地忽略了族群矛盾的根本原因。動物城中不同動物從此以后真的可以如烏托邦般和諧相處了?動物克服本性以后就可以天下大同?那家大象雪糕店以后真的會敞開大門向所有動物販賣巨無霸雪糕?正如在當下美國社會中,Black Lives Matter已成為主流政治正確,但種族平等頌歌的背后,奧斯卡頒獎禮上黑人主持人依舊拿亞裔開涮,拉丁族裔的權利仍然被主流媒體忽略,甚至于黑人的政治正確有時都陷入了矯枉過正的漩渦之中。烏托邦,如此難尋。
迪士尼或許也知道,自己建立的烏托邦根本上是無法被設計的,在這世界大同的美好愿景背后,有著無數血腥的對立和隱形的歧視,而這些沖突也是社會本質的一部分。這些迪士尼不愿觸碰,也不能觸碰。因為《瘋狂動物城》本質上就是一部敘事扁平化的合家歡電影。影片最后那個后現代的演唱會尾聲,所有的角色,好人、壞人、主流、非主流、黑幫老大、警察局長,多元價值一起同臺狂歡歌唱主流價值,多么美的一幕,美得令人暈眩。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唱著跳著走出影院,卻忘了獵豹仍然是獵豹,老虎依舊是老虎。
(摘自《文學報》2016年3月24日 字 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