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和雨

現(xiàn)代英國的中產階級非?？駸岬叵矏巯床?而且往往熱烈地主張禁酒。因此，我不能理解他們對下雨表現(xiàn)出的那種神秘的厭惡是怎么一回事。雨是令人鼓舞、令人愉快的東西，它準能把這兩種理想中的特色結合起來，達到非常奇特的完美程度。我們的慈善家急于在各地建立公共浴室。雨，肯定就是一種公共浴室;它幾乎可以稱為男女混合的淋浴。從大自然的這種偉大的去垢儀式中剛走出來的人，他們的外貌也許不優(yōu)雅、不尊嚴;可是就事論事地說，很少有人從浴室走出來是尊嚴的。不過，雨本身的計劃倒是一項大規(guī)模的凈化計劃。 它實現(xiàn)了衛(wèi)生學家們的最離奇的設想：它能擦洗天空。它的巨型掃帚和拖把似乎能達到宇宙中星光閃閃的椽木和沒有星光的角落;這是宇宙的季節(jié)大掃除。

假如英國人真正喜愛冷水浴的話，那他就不該因為英國天氣像冷水浴而抱怨不休?，F(xiàn)今時代，人家經(jīng)常對我們講，我們應當脫離自己小小的、私有的地盤，而加入享受種種公共的社會機構和一部公共的社會機器。我要把雨作為徹底的社會主義機構奉獻給大家。它不理會那種墮落的優(yōu)雅風氣，縱使這種風氣至今仍在促使每位紳士私下里進行淋浴。雨倒是一種更好的淋浴，因為它是公開的、社會性的;無論貧富貴賤都同沐雨中。

至于雨對愛飲水者產生的魅力，這是一個事實，而我簡直不能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忽視這個事實。熱情的愛飲水者準會把暴風雨看成一種普天共享的筵席，源源不斷供應著他心愛的飲料。試想一想，愛飲酒者在幻想中的沉醉狀態(tài)吧，要是紅色云彩送來紅葡萄酒，或者是金色云彩送來白葡萄酒。試在原始的黑暗上描繪出啟示錄般的景象，好像是巨大而燦爛的風景畫，要么是香檳像火焰般從空中落下，要么是黑色天空由于葡萄酒的可怕色彩而變成紫紅和黃褐。所有這一切，那狂熱的戒酒者準能感受得到，只要他在透濕的深草里打滾，欣喜欲狂地把腳后跟向著天空踢去，耳邊傾聽著咆哮的大雨。

正是他—愛飲水者，才應當是森林中酒神的真正信徒：因為所有的森林都在飲水。而且森林顯然在享受飲水的快樂：那些樹一邊咆哮，一邊左右搖晃，好像醉醺醺的巨人似的;而它們的枝椏相互碰撞，就像狂飲者在碰杯一樣;它們的呼嘯意味著永不滿足的口渴，它們的號叫則意味著塵世的健康。

此時我正在寫作，環(huán)繞我四周的是大自然飲水的一片喧鬧：大自然在飲水時發(fā)出喧鬧聲，舉止實在不文雅。假如我認為給受難者一杯冷水是基督徒的憐憫，那么上天把不計其數(shù)的冷水逐一遞給所有的生物，每一樹叢一杯水，每棵草一杯水，我對此又怎能發(fā)出抱怨呢？為此而嘀嘀咕咕，我會感到羞愧的。正如詩人菲利普·西德尼爵士所說，它們的需要比我的需要更大—尤其是需要水。

有一種奇特的衣服，它至今仍高貴地享有蘇格蘭高地某一氏族的盛名：馬金托什雨衣。馬金托什氏族居住在山區(qū)，那里的雨并不像空氣那樣微不足道。的確，每個有想象力的人只要穿上馬金托什雨衣，準會覺得有一種凱爾特人傳奇的熊熊火焰在心中一下燃燒起來。我絕不能甘心情愿地使用傘;它是豪華奢侈的東方事物，是那些又干旱又炎熱的國家用來保護專制君主的頭部的用具。傘收攏來，它是無法使用的手杖;撐開來，它是不合適的帳篷。就我本人而言，我沒有興趣佯裝一個會走路的涼亭;我對帽子倒毫不在乎，對腦袋就留意得更少。假如我受到保護不至淋濕，那必須是一種更貼身、更隨便的保護，一種我完全能忘掉的東西。它可以是蘇格蘭高地的方格花呢披衣，它也可以是更具高地風格的東西馬金托什雨衣。

這種雨衣呢，確實具有像高地人的軍事素質那樣的品質。它雖價格低廉，卻有一層藍白色的光澤，仿佛是鋼或鐵制成的;而且像盔甲一樣閃閃發(fā)光。我喜歡想象它是那古老氏族在往日神秘的襲擊中所穿的制服。我喜歡想象所有的馬金托什氏族，穿著馬金托什雨衣，跑下去襲擊某個注定遭殃的低地村莊，這時他們濕漉漉的雨衣便在陽光或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因為這種情景確是雨天里真正的美景之一：原先的、直接的燈光數(shù)量一般都減少了，而反映燈光的事物的數(shù)量卻無疑增加了。陽光少了;可是發(fā)光的東西卻多了，有著如此美麗地閃光的東西，如水塘、水坑、雨衣。它們好像都是在鏡中世界活動似的。

的確，這種情景是雨進行的最后、但并非不優(yōu)美的或漫不經(jīng)心的魔術表演：它一方面減少了光線，一方面又倍增了光線。如果說它使天空陰暗，它卻使地面發(fā)光。它賦予馬路（在帶著同情眼光的人看來）以某種威尼斯般的美景。淺淺的湖水把天空和地面的每樣小事物都重復顯現(xiàn)一遍;這一來我們就居住在雙重世界里了。有時步行在那無遮蔽的、光亮的人行道上，而人行道在無數(shù)街燈的映照下又顯得濕淋淋的，一個人似乎是那金色鏡子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可能幻想他在金黃色的天空飛翔呢。不過，不論樹林和城鎮(zhèn)的倒影出現(xiàn)在任何極小的水坑里，這種天地顛倒的狀況始終是一樣的。任何一個對幻夢般的雙重生活懷著超自然本能的人，看到在形體和陰影之間、現(xiàn)實和反映之間發(fā)生的這種明亮、潮濕而耀眼的混淆，都會感到巨大的吸引力。雨往往會讓人產生俯視天空的奇異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