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禹同
暑假,對我來說就是各種“亂走”的開始。第一站,我便乘高鐵去c城一個叫李家莊的“城中村”看望外公。
聽外公講,在他年少時是沒有“城中村”這個概念的。
那時候,外公種著一塊祖宗傳下來的灑滿了祖輩汗水的地。它并不大,卻在那個困難年代,維持了一家人最基本的蔬菜供給,也養(yǎng)大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外公對這塊地很有感情,從來就不肯閑著,每天披著晨露荷鋤而去,沐著月色荷鋤而歸,忙得辛辛苦苦,卻也忙得樂樂呵呵。后來,小村子也通了火車,鐵軌直直地從菜地中間切過去。于是,春日的火車上行色匆匆的旅人們便能看見,這段鐵路的兩旁開滿了金黃金黃的油菜花。
那時候,外公的這塊菜地還是一塵未染的干凈。素顏的土地遙遙相映著素顏的天空,素顏的陽光籠罩著素顏的平房,素顏的長巷飄出素顏的酒香。那時候的人心也是素顏的,鄰里之間,若是要幫忙澆菜打谷、喂雞養(yǎng)鴨,只是一聲招呼。于是一脈相承著的素顏的幸福,在素顏的時光中緩緩發(fā)酵。
不知何時,在穿過菜地的小河上游開了一家化工廠,每天五顏六色的廢水挾帶著五顏六色的氣息順流而下,于是周圍的土地都被化上了彩妝。沒有人再敢吃從這樣的地里長出來的菜。后來據(jù)說因為這里風(fēng)水不錯,這塊地索性決定被改成墳場。無人照管的油菜花在化了濃妝的土地上瘋長,扭曲得姿態(tài)妖嬈,暈染上嫵媚的顏色,然后在又一個春日,像聽到了號令般與土地上其他“原住民”一道消失殆盡。在一切都死亡了的土地上,只有墓碑還活著。天空半睜著眼透過灰色美瞳冷冷地斜睨著大地,遠(yuǎn)處幾根巨大的煙囪正給她細(xì)細(xì)涂抹著煙熏的顏色。
摩天大樓、柏油路、電線桿迅速地交匯、融合,進而形成了一張密匝匝的網(wǎng),勒死了所有平房、土路、柴火灶。名媛的宴會上自然不可能接納一名素臉布衣的村姑,煙熏之下投射的日光也敵不過濃妝艷抹的氙燈霓虹。這座城市太大了,大到容不下一個小小的村莊。外公的三個兒女也都被城市帶走了,在施了粉底涂了胭脂還抹了口紅的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安居樂業(yè)。而老人只是笑笑,豎著大拇指夸贊孩子們有出息,卻依然死死地守著在濃妝之下沖他冷笑的土地不愿離去。
直到——直到一紙《城中村拆遷協(xié)議書》被塞進他手里。
這個村莊的素顏時代,徹底結(jié)束。
與此同時,城市正飛速地一次又一次精致著自己的妝容。揚塵給城市敷上了一層脂粉,排污口在流淌出艷麗的腮紅,尾氣與煙囪的氣息交織成氤氳的香霧。人與人之間臉上隔著厚厚的妝,心中隔著厚厚的墻。房門之間不過幾步,卻極少有人再去叩響。人們和天空、大地一樣,在妝容之下掩蓋了臉色。
你說,在萬物皆妝的世界中,那一脈相承的素顏會不會就此失落?
你說,還有什么能讓我們停下往這個世界飛速倒著化妝品的手,還世界一個素顏的微笑?
你說,我們會不會頂著一臉脂粉抱怨天氣進而遺忘天空,變成一群只顧低頭行走、左刨右挖、在地上找東西吃的動物?
你說,世界的素顏時代,真的落幕了嗎?
……
不久,我又啟動了說走就走的旅行模式。
火車開始的五分鐘窗外是司空見慣的城市,我無心觀賞,索性閉目養(yǎng)神。
只是一覺醒來,我欣喜地看見:在一塵未染的陽光下,一排排整齊的土地,正素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