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看過的吉卜力史

羅嶼

“對于我來說，最快樂的事就是與人打交道。與喜歡的人深交，在喜歡的人身邊工作，實在是令人愉快的事，這對心理健康也非常有益。能與宮崎先生、高畑先生、德間社長等許多喜歡的人相遇，愉快地工作到現(xiàn)在實在是我的幸運?！边@是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長兼制片人、曾參與制作幾乎所有宮崎駿電影的鈴木敏夫，在回顧自己與宮崎駿、高畑勛幾十年交往合作時給予老伙伴們的評價。

然而，如果時光回到他們?nèi)顺醮蜗嘤龅臅r刻，鈴木眼中的兩位好友遠(yuǎn)沒有這么“令人愉快”，他甚至曾在心底暗自思忖——兩個奇怪的家伙。

鈴木敏夫（左）與宮崎駿（右）。

鈴木最初邂逅宮崎駿、高畑勛時發(fā)生了什么？又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把看似“不合拍”的人拉在一起成了最親密的工作伙伴？三人相處的幾十年間又有哪些不為外人道的幕后故事？

多年前，鈴木曾接受日本著名音樂人涉谷陽一歷時2天、整整10小時的獨家專訪，將他和宮崎駿、高畑勛，以及吉卜力30年的故事和盤托出。按照鈴木的評價，那次訪談如“嫌疑犯”面對“檢察官”。

如今，這份采訪實錄中文版以《吉卜力的風(fēng)》為名出版，書里或許有誰都沒看過的吉卜力故事，也有關(guān)于宮崎駿、高畑勛兩位動畫大師最真實的一面。

“兩個奇怪的家伙”

鈴木至今仍記得他與宮崎駿、高畑勛初次交流時的種種細(xì)節(jié)。那時，作為日本動畫雜志《Animage》負(fù)責(zé)人兼編輯的他想就宮崎、高畑兩人作品《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大冒險》進(jìn)行一次專訪，于是打電話給這部片子的導(dǎo)演高畑，而這通電話卻讓鈴木大受沖擊。

“我打電話給高畑兄，單純只是表達(dá)想拜會他的意思。不料高畑兄在電話里絮絮叨叨陳述他不能會面的理由，足足講了一個小時！我嚇呆了。”

高畑到底都說了什么？鈴木記得大概是談他沒辦法協(xié)助制作大眾取向的雜志，對自己出現(xiàn)在這類雜志里存有疑慮之類。鈴木將高畑一個小時的陳述總結(jié)為一句：我不想見你。

然而，正當(dāng)鈴木打算放棄時，高畑卻說：“其實和我一起制作《霍爾斯》的還有宮崎駿。他現(xiàn)在就坐在我的旁邊。也許他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把電話轉(zhuǎn)給他?！?/p>

事實上，那是鈴木第一次聽到宮崎駿這個名字。本以為劇情反轉(zhuǎn)的他，沒想到在宮崎駿身上，收獲了更多“打擊”。宮崎駿當(dāng)年的措辭，他記得一清二楚——“關(guān)于《霍爾斯》我有很多話想說。所以給我十六頁吧?！扁從居浀?，宮崎駿當(dāng)年表示，沒有十六頁就免談。

“高畑先生說了一個小時，宮崎先生大約三十分鐘，兩人合計一個半小時。最后我累極了，只好死了這條心?！扁從菊f，自己當(dāng)年雖然是主動邀訪，但最終還是決定，放棄采訪這兩人。“我心想，這兩個人是怎么回事。兩個奇怪的家伙?！?/p>

正是因為不太美好的第一印象，反倒促使鈴木此后半夜殺到戲院觀看《霍爾斯》，他說，那次觀影帶給他的沖擊是“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他甚至因此有些理解那兩個奇怪的人。

也許是因為被震撼后的那份理解，也許是因為被拒后心有不甘，總之，此后的鈴木開啟了對宮崎駿、高畑勛的“緊貼”模式。鈴木在此前寫作的回憶錄《樂在工作》中也提到三人最初的“緊密”交往。

在不愉快的電話交流后，鈴木與宮崎駿的初次見面是在后者制作《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之城》時。鈴木同樣是以采訪之名與另一名編輯一起拜會宮崎駿，不成想，一去便遭到宮崎駿回絕——“我不想接受采訪”，原因是，宮崎駿認(rèn)為鈴木做的雜志“無聊之極”，是“拿動畫來賣錢”，如果接受雜志采訪，“會被玷污”?；鹈叭傻拟從景釓堃巫幼趯m崎駿一旁，什么都不說。而這時宮崎駿又冒出一句：“你礙著我了，請不要在我旁邊。”

此后的故事是，鈴木坐著一言不發(fā)，宮崎駿同樣沉默工作。直到凌晨兩點，宮崎駿突然說：“我回去了，你們明天九點再來吧?！扁從菊f，當(dāng)年的他興起一股奉陪到底的念頭?！拔覀兺瑯邮橇璩績牲c回家，隔天早上九點再去。到了之后就坐在旁邊默默看著。記不清楚是第幾天，大概是過了將近一個禮拜，他才拿了分鏡圖給我們看。那是那部電影里一幕自行車追逐的場景?！扁從居浀?，宮崎駿指著分鏡圖問他和同去的編輯：“這種時候要說什么？”恰巧那位編輯是個自行車競速迷，立即說：“自行車比賽里把這種情況叫‘抄外擋’”。宮崎駿聽后馬上說“原來如此”，然后把它寫進(jìn)了分鏡圖。鈴木說，正是從這之后，大家逐漸暢談起來。

鈴木將自己與宮崎駿最初的交流總結(jié)為：忍耐力大比拼，而他與高畑勛之間，又何嘗不是比拼耐力。

三個合伙人 鈴本敏夫邂逅宮崎駿和高畑勛是幸福的。而我們，生于因為這三人的邂逅而佳作迭出的時代，也是幸福的。

見到宮崎駿不久后，鈴木與高畑會面的機會來了。當(dāng)時高畑要制作長篇動畫電影《小麻煩千惠》，鈴木得知消息便立即去找他。兩人一見面，高畑就擺出“要干架的樣子”，他問鈴木：“你一定是想問我原著什么地方吸引我想要將它拍成電影這種無聊問題吧？”而同樣年輕氣盛的鈴木聽罷，提出“為什么制作出像《阿爾卑斯少女海蒂》這樣名作的高畑先生會去做《小麻煩千惠》，這豈不是表示作品內(nèi)涵沒有一貫性”之類的質(zhì)疑，高畑聽了大發(fā)脾氣，于是兩人就這樣爭論了三個小時。

鈴木記得，高畑最后扔下一句：“怎么樣？我講的話沒辦法整理成一篇文章吧。有辦法的話就請你整理看看?！闭沁@句話，反倒讓鈴木燃起一股斗志。之后，他從影片的分鏡開始了解，又買了原作漫畫，一點點學(xué)習(xí)研讀，他希望下次見到高畑時，無論后者說些什么，自己都能回應(yīng)得無懈可擊。

或者，正是不對抗到底誓不甘心的心理，讓鈴木和高畑兩個人此后每天都要見面討論，一直持續(xù)到兩個月后電影完成。影片殺青酒會那天鈴木也受邀出席，他記得高畑見到他后突然一低頭說：“跟你談話對作品的創(chuàng)作幫助很大。都是托你的福，我才能確定這部作品的走向。所以我要向你道謝?！?/p>

鈴木又驚又喜。

但受到啟發(fā)與幫助的又何止高畑。

鈴木多年后回憶，正是他與宮崎駿、高畑勛最初的交流，讓他不知不覺跨越了采訪者與導(dǎo)演的關(guān)系，參與了動畫的整體制作。在《吉卜力的風(fēng)》中，鈴木將其總結(jié)為“鈴木敏夫成為鈴木敏夫的瞬間”。

“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是想畫豬”

當(dāng)初，鈴木為將三人的交往深入下去，曾利用記者經(jīng)驗，將宮崎駿、高畑勛說過的話全部記錄成 “采訪筆記”。他記下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說話的語調(diào)方式，“宮崎先生講話速度很快，高畑先生則是講話很冗長，每次開講肯定三小時跑不掉”。記下之后，鈴木會獨自找間咖啡廳，將采訪筆記重新整理，以防遺漏。回到家后，他會再次將采訪內(nèi)容謄寫在筆記本里。雖然三人幾乎天天見面，筆記卻從未間斷。鈴木還寫過一本“什么是制作人”的采訪筆記，只是在最后一行他批注了一句：了解了這么多后，我覺得我不適合做制作人?！?/p>

但事實卻是，此后的鈴木成了宮崎駿、高畑勛最優(yōu)秀的制作人，也是兩位導(dǎo)演最堅實的后盾。

鈴木記得，當(dāng)年《龍貓》與《螢火蟲之墓》兩部影片，雖然花費諸多心血，卻成了吉卜力史上最差票房紀(jì)錄。面對這一殘酷現(xiàn)實，自己當(dāng)年倒也沒有情緒特別低落。“這是我們自信滿滿做出的東西，觀眾不買賬也沒關(guān)系。”

但之所以講，《龍貓》與《螢火蟲之墓》在鈴木的制作人生涯，或說，在吉卜力史上屬特大事件，某種程度而言，在于之后發(fā)生的故事。

緊接著這兩部不賣座影片上映的，是影片《魔女宅急便》。鈴木記得，《魔女》一片的發(fā)行公司東映的負(fù)責(zé)人名叫原田。原田見到鈴木便說：“《魔女》是宮崎先生最后一部作品了吧？你看事實不是明擺著，從《風(fēng)之谷》、《天空之城》到《龍貓》，票房數(shù)字一路下滑。按照這樣推算，《魔女》的票房會更低吧？如果真的是這樣就玩完啦?！?/p>

被原田這樣一講，鈴木火冒三丈。于是他專程到日本電視讓他們出錢，目的是讓《魔女》紅起來?！翱傊?，我當(dāng)時想到只要電視臺肯宣傳就能大紅，我想到的宣傳途徑也只有這么一個?！倍嗄旰?，鈴木感慨，其實現(xiàn)在來看，反倒要感謝原田，正是他的話，讓自己第一次產(chǎn)生了“要讓電影賣座”的想法。

其實《魔女》一片最初更像是一個商業(yè)捆綁項目——快遞公司黑貓宅急便想要拍一部電影，于是找到某個策劃公司拿出企劃案。

鈴木記得，宮崎駿當(dāng)時忙于《龍貓》，于是請他去看《魔女》原作，而這也成了兩人產(chǎn)生信任的開始。只是，這份信任背后，有許多宮崎駿并不知曉的“內(nèi)情”。

“我在第一次看到（原作）的時候，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臆想。”鈴木說，當(dāng)初宮崎駿問他怎樣，他便答：“挺有意思。雖然是本兒童讀物，不過實際上看的都是些年輕女性，特別是那種從小城鄉(xiāng)到大城市來務(wù)工的人群?，F(xiàn)在是女性可以涉足各個行業(yè)的時代，但是當(dāng)這些小城鄉(xiāng)來的人回到公寓時，就變成了孤身一人，如何去填補這種突如其來的寂寥感是電影需要表達(dá)的主題?！扁從拘趴诤a滔滔不絕，而宮崎駿就這樣被說動了，覺得好像很有意思，于是表示“那就拍吧”，隨即寫起劇本。

“出去旅行的時候是幾歲？”“魔女到十三歲一定要出去旅行。”“啊，這樣啊，這樣嗎？那邊的城市叫什么？”“柯里柯小鎮(zhèn)?！扁從居浀?，宮崎駿就這樣和他一一確認(rèn)?！叭绾?，是不是可以畫森林里的場景了，在那里加一個二十七歲的女性吧？”鈴木反對，他堅持應(yīng)當(dāng)是十三歲。“最后宮先生不耐煩了，說：‘那就二十七歲和十三歲折中一下十八歲好了?！從菊f，這正是烏露絲拉誕生的秘密。他記得，他們倆就這樣一邊討論一邊寫劇本，那時鈴木的女兒正好十三歲，他們拿她做了很多參考。

至于商業(yè)捆綁這件事，鈴木認(rèn)為，與其說宮崎駿沒有什么抵觸心理，不如說，“他不是很清楚商業(yè)捆綁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了解?！眱扇擞X得，有黑貓、有宅急便，這樣似乎就可以。以至于對方董事長在劇本完成時曾來吉卜力提了很多要求，鈴木和宮崎卻表示，“我們不打算拍一部給你們公司教育新人的片子，我們是把它當(dāng)作一部獨立的電影來制作的。”

最終，《魔女》一片大熱，這也破了東映負(fù)責(zé)人“宮崎駿最后一部作品”的妄言。

如果說《魔女》讓鈴木認(rèn)識到影片企劃宣傳的重要，到了《紅豬》，他說自己“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處于一個必須回收資本的立場”，因為此時作為吉卜力負(fù)責(zé)人的他，“必須要對公司負(fù)責(zé)”。

不僅是鈴木，對宮崎駿而言，《紅豬》同樣頗具意義。鈴木甚至評價，這是宮崎駿的重要轉(zhuǎn)折——把一頭豬當(dāng)作主人公。

《紅豬》最初策劃時并非長篇電影，而是打算在日本航空機內(nèi)播放的二十分鐘視頻。“當(dāng)時宮崎先生壓力大到快神經(jīng)衰弱。我建議他做個短篇的東西紓解郁憤心情，這時宮崎先生提出想做的就是《紅豬》。當(dāng)初這部作品連二十分鐘都沒有，只有十五分鐘?！?/p>

鈴木記得，宮崎駿創(chuàng)作《紅豬》時工作室其他員工因為另部影片《歲月的童話》剛剛結(jié)束都在休假，只剩他們兩個在公司?！昂⒆觽儽缓１I襲擊綁架，一頭豬出現(xiàn)救了他們——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鈴木當(dāng)年直截了當(dāng)問宮崎：“這家伙為什么是頭豬？”后者則答：“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是想畫豬！”

雖然嘴硬，但或許宮崎駿也很在意鈴木的看法，于是不知不覺中他就畫到吉娜登場，作品也從原來的十五分鐘變成三四十分鐘。

吉娜出場后故事開始變得有趣。于是鈴木對宮崎駿說：“到這里，可以隱約看出一點他變成豬的原因?！睂m崎駿此后又加了很多內(nèi)容，將影片變成一個多小時。于是某一天，鈴木終于忍不住提議：“宮先生，拋開資金和投資方的問題不談，這種半長不短的東西是沒法在飛機上播放的。不好意思，你能把它做成一部電影嗎？”宮崎駿驚訝地問：“啊？做成一部電影要多長？”鈴木說，至少要八十或九十分鐘。宮崎又問：“那要怎么延長？”……

最終，《紅豬》這部片子就變成大家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

當(dāng)年，鈴木拿著《紅豬》劇本找到日本航空，希望對方出資將其拍成電影。不成想這一提議在日本航空內(nèi)部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對方此前從未投資過電影，甚至連可參考的公司條款都沒有。“他們問我怎么辦才好，我記得他們還要求我寫一份‘最多要虧損多少錢’的報告?！扁從菊f，好在結(jié)果是好的——包括日本國內(nèi)和海外電影在內(nèi)，《紅豬》榮登當(dāng)年票房冠軍。

“留有馬克思主義的余香”

在鈴木看來，“宮先生亂來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比如某一天宮崎駿突發(fā)奇想：“既然我做了‘豬’，那么讓高畑勛來做‘貍’吧。”最讓鈴木詫異的是，高畑“竟然接受了這個荒誕的提議”。

作為導(dǎo)演，宮崎駿與高畑勛風(fēng)格完全不同。

高畑勛比宮崎駿年長幾歲，年輕時是帶宮崎駿入行的好兄長。高畑外號“阿樸”，這個詞在日語中是形容吃東西時的動作，因為據(jù)說他每天都會在遲到的前一刻才進(jìn)公司，一進(jìn)門就猛喝水和猛啃面包。宮崎駿形容高畑勛是“大懶人的子孫”，說他“雖然擁有難得一見的縝密組織能力和非凡的才華，但卻是個超愛賴床的天生懶人”。還控訴高畑勛本來要拍一部制作時間一年的電影，卻一延再延，制作人都換了許多。這期間宮崎駿結(jié)了婚，生了大兒子，直到大兒子滿周歲之后，電影才終于拍成。

宮崎駿關(guān)于高畑勛“拖延癥”的控訴，鈴木大概會舉雙手贊成。合作《百變貍貓》時，影片本來預(yù)計當(dāng)年夏季上映，但是為了對付高畑的“不急不緩”，鈴木特別偽造了一款春季公映的海報給導(dǎo)演高畑看，告訴他，春天一定要做好。

“結(jié)果春天果然沒有做完，我說那就拖到夏天吧，他說也做不完。我說，之前已經(jīng)對外公開說上映要延期——春天延到夏天，難道說要延到冬天？高畑說，‘不，我想在夏天上映。’我說，‘高畑先生，你說得簡單，反正也做不完不如放棄吧，改在冬天上映。’”大概正是這樣的激將法，讓高畑無可奈何地表示，“如果要在夏天公映的話，根據(jù)我的計算不剪掉十分鐘是做不完的。到底剪哪里你有什么提議？”鈴木答：“知道了，我想辦法?！?/p>

顯然高畑事后又后悔了。鈴木記得，第二天高畑對他說：“鈴木，你把電影剪得亂七八糟，你說怎么辦?！扁從居浀茫撕蟆白鳛檠a償”，他每天都要被高畑差遣兩個小時，就這樣總算趕上了公映檔期。

《百變貍貓》上映后，很多人夸鈴木“了不起”，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制片人可以連著幫高畑做兩部作品，而他在《貍貓》之前，已經(jīng)做了《螢火蟲之墓》和《歲月的童話》。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合作基礎(chǔ)”，鈴木說，不論高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見怪不怪”。就像制作《螢火蟲之墓》時，他一次次提醒高畑公映日迫在眉睫，但后者仍舊是“做不完就做不完”的態(tài)度，到最后完全不在公司現(xiàn)身。

“我第三天打電話給他太太，說想見他一面，我會在大泉學(xué)園車站前的咖啡店等他。我在咖啡店一直等啊等，等到傍晚他還沒有出現(xiàn)。我心想隨他去吧。直到晚上八點他才終于出現(xiàn)。我那天是中午去的哦?！扁從菊f，在等待高畑時，自己也在想解決方案，最終他向高畑提出，將未完成品上映。高畑自然不答應(yīng)。于是兩人一直爭論到咖啡店關(guān)門。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和鈴木一樣，“控訴”高畑。已故日本電視董事長氏家齊一郎先生就對高畑偏愛有加。鈴木記得，《千與千尋的神隱》大紅時，氏家先生曾來吉卜力和大家一起吃飯，他對宮崎駿說：“《千與千尋》能這么受歡迎真是太好了，不過我沒看懂。”之后氏家不忘補上一句：“高畑先生，其實我更喜歡你的作品。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好理解?！?/p>

正因為喜歡，氏家一次次囑咐鈴木：“小敏啊，你知道我喜歡高畑先生的作品啊……勸勸高畑先生要出新作啊……”鈴木說，幾乎每次與氏家先生見面，他都囑托自己讓高畑拍新片。有一次氏家先生終于爆發(fā)，他對鈴木說：“高畑拍不出新作都是你害的！”

鈴木忍不住問氏家，究竟迷戀高畑哪點，氏家答：“他身上有股馬克思主義的余香?！?/p>

在鈴木看來，如果沒有氏家先生的“不懈督促”，或許也沒有高畑在2013年完成的《輝夜姬物語》，只是氏家先生還是沒能在活著的時候看到高畑的這部作品。鈴木記得，氏家先生過世時高畑寫了悼文，當(dāng)中一句“至少試映的片子給你看到也好啊”。聽罷，鈴木忍不住在心里說：“好啊，虧你說得出?！?/p>

《輝夜姬物語》上映時，高畑說這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最后一部作品。鈴木覺得這個說法很可疑。而按照宮崎駿的看法，“阿樸能活到九十歲……說不定到最后，我和鈴木死的時候，悼詞都是由高畑先生來念?！?/p>

這大概是真正的老友之間才能有的說笑。

讓吉卜力用上電腦可謂煞費苦心

當(dāng)然，作為朋友，鈴木不僅會 “控訴”高畑，他對宮崎駿的“吐槽”也不少。

在他看來，宮崎駿是個“討厭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的人，比如電腦。

鈴木當(dāng)年為了讓吉卜力用上電腦可謂煞費苦心。因為早期的蘋果筆記本和文字處理機外形相似，于是他在大量購置后曾哄騙宮崎駿，那些機器都是文字處理機。

之后，因為種種原因必須要正式引進(jìn)臺式電腦。鈴木絞盡腦汁想怎么做才能得到宮崎駿許可。某天他忽然想到，宮崎駿喜歡下日本象棋，他于是去買了日本象棋軟件。每當(dāng)宮崎駿來找他，他就切換到下日本象棋的畫面給宮崎看。

“鈴木，這個能下象棋？”“是啊，你要不要試試看？”見宮崎駿有了興趣，鈴木馬上接話：“你喜歡的話，要不要買一臺試試？”第二天鈴木就在宮崎駿桌上放了一臺電腦，此后宮崎駿一度沉迷于電腦下棋。

忽然有一天，宮崎駿幡然醒悟。他在鈴木桌上放了一張留言條，上面寫“我不會上當(dāng)?shù)?！”后面不忘補一句“我再也不下象棋了”。

關(guān)于宮崎駿的“離奇”故事，鈴木能說的還有很多。比如，當(dāng)初吉卜力工作室招人，作為面試官的宮崎駿常常說個不停，完全不給應(yīng)聘者說話的機會。而面試結(jié)束后，宮崎駿又常常自問：“面試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因為我一直在說話?！?/p>

無論“控訴”高畑，還是“吐槽”宮崎，鈴木所曝出的內(nèi)幕八卦，都源于三個親密伙伴、戰(zhàn)友四十多年的合作與友誼。鈴木說，自己邂逅宮崎駿和高畑勛是幸福的。而我們，生于因為這三人的邂逅而佳作迭出的時代，也是幸福的。

（本文內(nèi)容參考上海譯文出版社《吉卜力的風(fēng)》、時代文藝出版社《樂在工作：與宮崎駿、高畑勛在吉卜力的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