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忠
有人說,讀書最好的年齡是十五六歲,那時記憶力好。但那時我沒有書讀。我生活的村莊離書店有幾十公里,再說家里也沒有錢。
我借書看。《西游記》連環(huán)畫、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三毛的散文……抓緊分秒地讀。假期在家里做農活,書隨身帶著,挑一擔谷或柴草,歇息時就摸出來看幾頁,到家時天都黑了。
大地之上沒有書桌,沒有書房,只有無限的風景。我捏著印有方塊字的紙,緩緩走在山路上,心情隨文字一路鋪陳??蠢哿耍吞魍傊疬叺脑?,落日遠遠地掛在山頭。我忍不住想奔跑,想歌唱,和我的書。天黑透了,這才拔足狂奔。
在貧窮的鄉(xiāng)村,走在荒蕪的山路上,有一本書在你面前打開,有不同世界的人和你做伴、對話,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在田間山頭、在匆匆的腳步度量中,書上的每一個字句都跳躍著進入視線,但因此更加帶著熱騰騰的氣息,可以拿到生活中掂量,可以在天地草木間尋找注解,可以以最強勁的頻率和心靈發(fā)生共振。
幾年前,我去了宜賓李莊。小鎮(zhèn)偎依在長江邊,風景恬靜平淡,一如我成長的村莊。一大群白鴨在池塘里自由自在地鳧水,覓食,抖翅膀,嘎嘎亂叫;更遠處,是濃淡迤邐的一道道山嶺,一朵朵白云……
其實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小鎮(zhèn)。
上個世紀抗戰(zhàn)硝煙彌漫時,一大批赫赫有名的讀書人如傅斯年、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等,選擇了這個貧窮而偏僻的小鎮(zhèn)蝸居,保存學術的薪火。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讀書人都寄居于廟宇、祠堂、農舍、倉庫,空氣潮濕,缺醫(yī)少藥,很多人因此染上沉疴。最要命的是,沒有書,沒有實驗器材。唯一帶有存書的機構是當時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讓讀書人稍微得以慰藉。但是,要到這里殊為不易,我曾經(jīng)在李莊鎮(zhèn)外尋索,穿過一大段彎彎曲曲的田埂,還有一片樹林,然后爬500多級臺階,才找到山峰頂部的一個山莊,這就是當年的史語所辦公遺址,現(xiàn)在已改為學校。
就是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時,我突然感覺回到了少年時代。
不同時代的讀書人,都是在大地上讀書,天作幕,地作席,人立天地間,攜一書,與千年的精神脈絡相守。外面的風雨雷電都化做這一畫面的背景,漸漸消隱,而在書間、在人間印證過的心靈之音卻漸次成為主角。
這樣的生活苦嗎?我翻遍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在李莊留下的文字,看到的只有讀書、研究、做學問的豐滿記憶,更多的是對國運、天下事的遠視,而不見對物質困苦的埋怨。
在彼時的李莊,世界很喧嘩,有人做了高官,也有讀書人因此眼紅,放棄了書桌。剩下的那一群讀書人,面帶菜色地走在大地上,孜孜埋首于卷冊筆墨之間,自得其樂。
在每一個時代,在每一個當下具體的境遇中,肯定有比讀書更好的選擇。歷史會知道,什么才能真正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