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你走后，我的世界再無半點星光

張愛笛聲

Chapter 1

弟弟許安失蹤那年，我童年的快樂生活戛然而止。

那一年，許安四歲，我八歲。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記得出事的那天是7月3日，我放暑假的第一天。那天天氣極其悶熱，我讓許安去村口的小賣部買幾根冰棍，許安高高興興捏著錢就跑了出去，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直到一陣哭鬧聲把我吵醒。我起身走到門外，看到我媽抱著頭蹲在地上痛哭，我走過去搖她的手臂，“媽，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媽媽突然抱住我，聲嘶力竭地喊，“許美啊，你弟弟丟了，弟弟不見了??！”

我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我爸爸，那個一向樂觀從容的男人，騎著輛摩托車跌跌撞撞地沖回來，他停下車，雙手合十求著周邊圍觀的村民，“求求你們，幫我找找兒子，找找我兒子……”

村里的男人都被發(fā)動起來去找許安，我媽暈過去四次，每次剛醒過來時一想到許安，就又暈了過去。爸爸在外尋找的幾個小時，我的眼淚一直流，我在心里千萬遍祈禱，許安只是太調(diào)皮了，他興許只是跑去鎮(zhèn)上玩了，又或許是村里的哪位大爺帶他去趕集了，忘記了知會我們家一聲?？墒?，村口小賣部那位十二歲的姐姐說，她親眼看到許安上了一個陌生男子的車，那男子身上有刀，她不敢喊，直到他的車開遠了她才大聲喊叫起來。村里的幾名青年立馬騎車去追了，沒有追上。

他們說，那是個穿藍色衣服的男人，戴著頭盔，看不清樣子。

爸爸就朝著他們說的方向一路狂奔，開到半路上沒了油，搶了路邊一輛車?yán)^續(xù)開，被警察追，身體被一輛輛車刮過，他的眼里心里都鼓著最后一股勁，一定要把兒子找回來?？墒且驗樘哿?，他終于倒在了路上。

送到醫(yī)院簡單包扎后，爸爸急著出院，那時許安已經(jīng)失蹤超過兩天，警察局正式立了案，卻毫無頭緒。他們很殘忍地告訴我們，每年被拐賣的兒童數(shù)量非常多，能找回的沒有幾個，讓我們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

在這之前，爸爸是一名小學(xué)校長，媽媽經(jīng)營著一家水果店，許安出事以后，爸爸從學(xué)校辭職，對媽媽說，“以后我要把所有精力放在找兒子上，家里……就靠你了?！?/p>

媽媽含淚點頭，“不管要多久，我們一定要找到兒子?！?/p>

而我，在此后的無數(shù)個深夜里，都蒙在被子里流淚，我在想，如果不是我讓許安出門買冰棍，他是不是就不會遇到人販子？我們家是不是就還能如以前一般平靜快樂？

許安，你在哪里？這樣的夜里你是不是也在想爸媽？會恨姐姐嗎？許安。

Chapter 2

一開始，爸爸每天都在附近幾個鎮(zhèn)上發(fā)尋人啟事，那一張張的尋人啟事被撒向人海，卻激不起任何波浪?；撕芏噱X去登廣播、廣告，也有很多陌生人打來電話慰問，卻沒一人可以提供一丁點線索。每次放下電話，爸爸總要沉默好久，第二天又繼續(xù)打起精神去找許安。附近的幾個鎮(zhèn)找遍了，縣城也找了，市里也找了，爸爸決定擴大范圍，全國各地去找。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媽媽。媽媽的身體從許安失蹤之后就越來越差，脾氣也不好，整個家都被低氣壓籠罩。從前大大咧咧的我開始學(xué)會察言觀色，學(xué)會小心翼翼地說話，學(xué)會習(xí)慣沒有人關(guān)心與照顧的生活。

我從小學(xué)上了初中，爸爸從南方跑到北方，又從北方回到南方，大半個中國他都已經(jīng)踏遍。家里的水果店經(jīng)營得不算好，這些年賺的錢全部寄給了爸爸，供他尋找許安。沒錢的時候爸爸就去打散工，在工地上做過工人，在寫字樓里抹過窗戶，在路邊賣過西瓜，我不知道，向來信奉“只要付出就一定會有收獲”的爸爸是不是也會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變得絕望？

第八年開春，爸爸回來了。因為有人往家里打來一個電話，那人說他是威海當(dāng)?shù)毓聝涸旱囊幻x工，看到院里一名男孩和我們要找的人十分相似，讓我們前去確認(rèn)一下。在他傳來的照片里，那名男孩右手臂上有著一個月牙形的紅色胎記，和許安的正好一樣。爸媽端詳著那張照片，越看越像許安，那天晚上，媽媽終于下廚認(rèn)真做了一桌菜，我們一家三口也終于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我們一起去了威海，然而結(jié)果令人失望，那個男孩年紀(jì)與許安的確差不多，胎記也一樣，只是血型不符，許安的肩上有一道燙傷的疤，他也沒有?；貋淼穆飞?，我們一直沉默，來時的那一點點期待與喜悅就像一片雪花，輕輕一碰就化開了。

爸爸似乎真的放棄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開始喝酒，每天醉醺醺。是啊，堅持了八年，抗戰(zhàn)一樣長的歲月，而許安的行蹤依然茫茫，他又怎能不累？

媽媽一天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發(fā)呆，她不喜歡說話，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當(dāng)作透明，心如一潭死水。

可我不敢相信啊，如果他們都麻木了，放棄了，那許安怎么辦？

我憤怒地把爸爸的酒摔到地上，“你放棄了嗎？爸爸，如果你放棄了，就真的一線希望都沒有了……許安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不知道會不會挨餓受凍，會不會……”

我不忍再說下去。

兩行淚從爸爸的眼里涌出來，“許美，你知道嗎，有時候放棄比堅持難多了，我還想接著找，可你告訴我，我該怎么找……”

那天晚上，我看到爸爸一直站在陽臺下抽煙，昏黃燈光下他的背影瘦小，我才發(fā)現(xiàn)，原本偉岸的父親已經(jīng)開始衰老。

媽媽坐在沙發(fā)上一遍遍地擦拭著許安的照片，這些年，她的淚早已哭干，卻始終記得每天看一遍許安的照片。

原來我們誰都不可能真正放下。從失去許安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如果他沒有回來，我們的余生都不可能真正快樂。

那么親愛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在尋你的路上，我不怕任何艱難險阻，只怕自己投降。我不會投降，天涯海角也要去牽你的手。

Chapter 3

大學(xué)后，我開始我的尋找許安之旅。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布了很多的尋人信息，加入了很多尋人的貼吧、QQ群，每天和來自各地的被拐孩子家長交流，我看著一些人終于圓滿團聚，也看到更多的人失落惘然，卻仍堅定尋人的意志。

我最怕看到在路邊乞討的小孩，每次看到都會難過許久。因為我總聯(lián)想到許安，如果他運氣好點，被拐賣到一戶普通家庭里，讀書上學(xué)，那還算好。如果落入一些違法犯罪團伙之手，將他傷害后放到街上當(dāng)乞丐，那他該受了多少苦？我不忍想。

爸爸和媽媽重新用心經(jīng)營水果店，日子看似慢慢平靜起來。一些街坊鄰居以為他們已經(jīng)將許安放下，有時也會談起他，“如果許安還在，今年也該上高中了吧？我還記得那小孩從小就聰明伶俐，又長得清朗，真是可惜了?！?/p>

“不過你們也早就該放下了，找了這么多年，欠了別人那么多錢，也沒個結(jié)果。不是還有個女兒嗎，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女兒過幾年也該成家了，生個外孫，也熱熱鬧鬧的，就別再找了?！?/p>

他們不知道，每一次談起許安，我爸媽裝作云淡風(fēng)輕，內(nèi)心卻好像被撒上一把鹽似的疼，有些事，沒有經(jīng)歷過，就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有時候接到有關(guān)許安的線索，爸爸會立即離開家，不管十里千里，多遠他也會去看一眼，就是怕有個萬一，萬一真的是許安呢？

媽媽卻病倒了。很嚴(yán)重的病，苦苦撐了那么多年，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會倒下。手術(shù)前她把我拉到床前，說要和我說幾句話。

“許美啊，這么多年，爸爸媽媽對不起你，為了找許安，我們忽略了你很多。想了想，我們從來沒有去給你開過一次家長會，沒有給你慶祝過生日，沒有陪你逛過街，連陪你吃個飯我們都沒有做到。爸媽愧疚你實在太多，在這樣不正常的家庭，委屈你了?！?/p>

我握住她的手，“媽媽，你和爸爸沒有對不起我，如果不是我……”

我鼓足了勇氣，“媽媽，那一天，是我讓許安出門去買冰棍的，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會被拐……”

媽媽聽完，眼里氳滿濕霧，最后嘆氣一聲，“這么多年，你一定不比我和你爸爸好受多少。你為了找許安，也吃了很多苦，也流過很多淚，媽媽不怪你。”

“媽媽不想因為許安的事阻礙你的人生，但是媽媽還是想求你，如果我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如果你爸爸將來也走了，也請你不要放棄尋找你弟弟，好嗎？他永遠是我們心里未了的一個心結(jié)??！”

“好。”我點頭。

我當(dāng)然會答應(yīng)。許安，這是我們尋你的第十二個年頭，我們將會繼續(xù)尋你，直到你再當(dāng)我面喚我一聲“姐姐”。

Chapter 4

還好，媽媽的手術(shù)很成功，不然，就算我們找到了許安，一家四口團聚的心愿也未算真正完成。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很努力地工作，賺錢，然后把賺到的錢都用來尋找許安。各種方法都試了一遍，可是茫茫人海，想要找到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談過幾個男朋友，都被我的固執(zhí)嚇走。他們對我說，“許美，你一直在為自己編織一個美麗的夢，你有沒有想過，你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該為一個生死不明的人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p>

我平靜地與他們說了再見，依舊在尋找許安的路上且走且戰(zhàn)。后來，遇到了一個男生，愿意陪我一同尋找許安，愿意在我疲憊時給我鼓勵，諒解我的情緒，體會我與許安的手足之情，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

他拜托了朋友，把尋人的消息發(fā)往更大的平臺，并且鼓勵我上了好幾期尋人節(jié)目。

主持人問我，“許美，此時電視機前有無數(shù)個人看著你，你想對他們說一些什么？”

我開口，“我只想對人販子說一句話。”

“什么話？”

“求求你不要死得太早，你死了，我弟弟就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我忍不住，在鏡頭前咆哮出來。我是真的怕，我夢到過那個穿藍色衣服的男人，一開始我恨不得殺死他，可是慢慢地，我總在夢里哀求他，我希望他活著，活得長一點，因為如果他死了，我的許安就真的沒有線索了。

我沒有想到，就是這一句話，這一個鏡頭，打動了無數(shù)人。這個視頻經(jīng)過千次萬次的轉(zhuǎn)發(fā)，有媒體找上門來，愿意幫我尋找弟弟。每天都有幾十個電話打給我，不斷和我確認(rèn)一些細(xì)節(jié)，給我提供線索。

有個男孩，在掛掉電話之前和我說，“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我也是被拐賣的孩子，可是我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姐姐來找我。”

我含著淚，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但在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力量，我知道只要我堅持，一定能看到曙光。

許安，我已經(jīng)感受到你的呼吸了，我一定離你越來越近了。

Chapter 5

接到另一個電話，是在一個深夜。電話里的男孩問，“姐姐，是你嗎？”

“我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爺爺?shù)奈堇锿?，爺爺有個箱子，里面裝著很多書，我們把那個箱子藏在了院子里的那棵芒果樹下。”

“爺爺會做很好吃的糖人，孫悟空形狀的，我很喜歡吃?！?/p>

“你騎車載我，我總是從車上掉下來，總是哭。”

“……”

電話那邊的男孩不知道，我等這個電話，足足十六年。

他是許安。

我們的爺爺會做糖人，趕集的時候就會帶上我們，在街上賣糖人。許安喜歡孫悟空，爺爺每次都給他捏孫悟空樣的糖人。爺爺有個小箱子，里面有很多書，有一次我們和爺爺鬧脾氣，把他的小箱子埋在了院子里的芒果樹下，這件事只有我和許安知道。

我大他四歲，有時會欺負(fù)他，最喜歡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很陡的泥路，許安總會掉下來，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哽咽著，一邊哭，一邊笑。

他向我傳來照片，照片上的他濃眉大眼，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就是我印象中的許安。我們核實了血型，核實了胎記和他背上的燙傷疤痕，終于確認(rèn)，他就是許安。

原來，許安被拐賣到廣東珠海一戶家庭，那家夫婦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孩子，因此對許安視如己出。許安被拐時才四歲，童年的記憶比較模糊，只是隱約記得以前的家庭有兩層洋樓，家里有爸爸媽媽，姐姐，還有一個捏糖人的爺爺。但是具體的家庭住址，家人名字，他都忘記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視頻，視頻里的女生流著淚講述她和弟弟許安的故事，他一邊看一邊流淚，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和那個叫“許安”的人，身上竟有如此多的相同點，后來他越來越確定，他就是許安。于是，他鼓起勇氣，給我來了電話。

我立馬想要訂機票飛到許安身邊，可是男友拉住了我，“已經(jīng)等了這么多年，就不能再多等一天嗎？明天一早，我們回家接你父母，然后再去找許安?！?/p>

我和許安約好的地點是一家飯店的包廂。

許安未到之前，我和爸媽坐立難安。找了這么多年，終于找到親人，說不激動是假，但更多的，是怯。

我曾問爸媽，如果許安和他養(yǎng)父母的感情更深，不愿意回到我們身邊怎么辦？

爸爸沉吟了一會，說，“只要他健康、快樂，好好活著，在不在我們身邊，喊不喊我們‘爸媽’，都不重要?！?/p>

媽媽點頭，“我就想看看他，能夠看看他我就足夠了?！?/p>

許安推門進來的那一瞬，我和爸媽三人同時流淚。

“弟弟。”我忍不住，終于喊出聲來。

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你了。

苦苦追尋，十六年七個月零三天。

夜夜思念，六千個日夜。

終于如愿以償，如同愚公終于移了山，如同精衛(wèi)終于填滿海。

許安，你走之后，我的世界再無半點星光。我曾以為，我將一輩子尋你，直到生命終結(jié)。

你終于回來了，讓我們抱抱你吧，你只需要靜靜站在那里。

謝謝你找到回家的路，讓我們殘缺的世界回歸完整。謝謝你的歸來，讓我們所有的跋涉都有了意義。愿天下每一次分離，都有重逢，愿我們此生，再也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