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欠你一個擁抱

凌仕江

他叫俊景，是一位駐守西藏的邊防軍人；她叫吳新芬。是一個對軍人有著特殊感情的女大學生。一次意外奪走了王俊景的雙手，也是那次意外，讓吳新芬用一雙手擎起了兩個人的幸福。

一幅中國地圖與3臺收音機

吳新芬出生在河南安陽一個偏遠的村莊。小時候，她愛聽廣播。從廣播里，她愛上了邊防軍人的故事。從小學到大學，為了聽解放軍的新聞和故事，她用壞了3臺收音機。上中學時，家里有一幅陳舊泛黃的中國地圖，吳新芬在上面標記了無數(shù)個地點。這些標記有的是她在收音機里聽到后標出來的部隊駐地，有的是她估計有部隊駐扎的地方?？窟@些“記”下來和“猜”出來的地址，吳新芬先后給邊防官兵寄過1700多封慰問信。

1993年元旦，吳新芬像往年一樣把對邊防軍人的新春問候和祝福裝進信封，跨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了西藏的錯那邊防站。當時，從河南禹州入伍的王俊景就在駐西藏錯那某部服役。

那天下午，王俊景正想家的時候，突然聽到通信員喊：“王俊景，你老家來信了！”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家書”，拆開后才知道，是河南老家一名女學生寫給邊防軍人的慰問信。從此，書信將天各一方的王俊景和吳新芬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這一年的7月，王俊景又接到吳新芬激情洋溢的來信：“入黨是每個青年的最大愿望。我一定要努力學習，爭取早日入黨……”這封信，王俊景當時一口氣讀了3遍，想不到吳新芬只是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要求進步。他不禁暗下決心，要與這個小妹妹“比一比”。在同年兵中。王俊景第一個申請上巡邏線，第一個被樹為軍事訓練尖子，第一個入黨當了班長，還上了昆明陸軍學院。

1997年7月底，王俊景從軍校畢業(yè)，兩人終于商定要見一面。約好11點到，吳新芬9點多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約見地點。當王俊景穿著短袖襯衫從陽光中走來時，吳新芬的心突突亂跳，似有萬語千言哽在喉嚨里，但矜持的她只是迎著王俊景充滿笑意的目光，微微一笑。而王俊景那雙會影響到他們一生的手，兩人誰都沒有特別留意，只是輕輕握了一下。

對于第一次見面。吳新芬一直有個遺憾：“那天景哥沒穿軍裝，而我，也沒有好好看看景哥那雙手?！?/p>

1001個理由與1首詩

第一次見面之后，吳新芬很長時間都沒有王俊景的消息，一封封信件石沉大海。1998年3月底，吳新芬輾轉(zhuǎn)得知，在1997年10月，王俊景替一個新兵接高壓電線時，被提前送電的高壓電擊中，已經(jīng)失去了雙臂。

面對噩耗，年輕的吳新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沒有流淚，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去看他。

到了成都軍區(qū)總醫(yī)院，吳新芬沒顧得上找電梯，順著樓梯一口氣跑上7樓。推開病房的門，她驚呆了——王俊景周身纏著繃帶，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的雙臂高位截肢，左腿嚴重致殘。床周圍有幾十只燈泡，烘烤著他嚴重受傷的肢體。

吳新芬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她真想撲上去抱住王俊景，把心中積聚的思念、痛苦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但她什么都沒來得及做，王俊景已經(jīng)給她當頭澆下一盆冷水：“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要來的，想來看看你?！?/p>

“你不是看到了嗎？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p>

王俊景的心思很簡單：自己現(xiàn)在雙手都沒了，后半生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怎么能拖累她呢？

面對王俊景的冷漠，吳新芬的淚水像洪水一般涌向眼眶，但她努力忍著。不讓它們流出來。在火車上她就想好了：“景哥受這么大打擊，我一定不能在他跟前流淚。如果他跟我發(fā)脾氣，我就微笑。實在想哭了，我就到病房外邊，哭夠了再回來?！?/p>

王俊景看發(fā)脾氣趕不走吳新芬，就開始了“冷戰(zhàn)”。吳新芬想揭開床單看看他的傷情，他不讓；給他端水洗臉，他不洗；給他喂飯，他不吃……凡是吳新芬做的事情，他都不配合。

吳新芬只好坐在床邊不停地跟他講話，講過去他們通信的內(nèi)容，講信里他們爭論的話題，講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20多天里，也不知從哪兒來的精力，一天到晚嘴就不停，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我想，哪有那么多話呀，我和景哥把一輩子的話都快說完了?！?/p>

有一天，她見王俊景心情有所好轉(zhuǎn)，便給他念自己以前寫過的一首小詩：嫁給軍人/我不一定幸福/但不嫁軍人/我就一定不會幸福/縱使你有1000個讓我離開的理由/我也會找出1001個理由來靠近你/陪你度過今后的歲月……

給愛情1001個理由也許并不難，可生活畢竟是瑣碎而實際的，每一個理由都有可能在現(xiàn)實面前被擊得粉碎。就拿幫王俊景解大小便來說，吳新芬畢竟是剛走出大學校門的未婚姑娘，剛到醫(yī)院那幾天，王俊景時不時地對吳新芬說：“你出去。俺有事，叫俺爸來一下。”想了半天，她才明白“俺有事”就是要小便。

想照顧好愛人的飲食起居，就不能不放下羞澀。第二天下午，王俊景憋尿難受的情景再次出現(xiàn)，吳新芬紅著臉問：“是不是‘有事’了？”連續(xù)追問幾遍。王俊景終于紅著臉點了點頭。吳新芬扶他側(cè)過身子，提著尿壺。把臉側(cè)向一邊，手摸索著伸到被單下面……漸漸地，王俊景接受了吳新芬的存在，開始讓她給自己刷牙、洗臉、喂飯了。

兩個人與一雙手

一天深夜，吳新芬正給王俊景擦腳。沉默了一陣的王俊景兩眼噙淚，說出了擔憂：“家里老奶奶已78歲了，父母年已半百，哥哥精神有障礙，妹妹還在上學，全家都指望我一個人。現(xiàn)在我又沒了雙手，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你跟著我怎么過呢？”

“這我早就知道。在乎這些我會來嗎？”吳新芬伸出自己的雙手。“你沒有手怕什么？這輩子咱倆共用一雙手！別人用一個小時干的事兒，咱用兩個小時不就行了嗎？”

王俊景的傷情穩(wěn)定后，吳新芬一面堅持為他按摩腿部肌肉，一面嘗試著讓他站起來。

在她的鼓勵下，王俊景忍著鉆心的疼痛進行了一次勇敢的嘗試——他居然站起來了！盡管只有短短兩秒鐘，卻足以讓吳新芬和王俊景喜極而泣。半個月后，王俊景已經(jīng)可以長時間站立了，吳新芬又開始教他走路。她用繃帶纏住王俊景無法用力的左腿，走一步，拉一步，幫他重新掌握平衡。慢慢地，王俊景能夠越走越遠了。

“新芬，新芬！”1998年6月25日，吳新芬正在住處做飯，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王俊景正站在窗前沖她做鬼臉。王俊景居然從病房走了幾十米來看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扔下鍋鏟沖出去抱住王俊景，欣喜的淚水流了滿臉。在醫(yī)院里經(jīng)歷了4次病危、7次植皮、1次截肢，被醫(yī)生判定將終生在病床上度過的王俊景，終于可以行走了！

在回病房的路上，突然有雷聲響起，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吳新芬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背起王俊景就往病房跑。在病房樓下，病友們都站在窗口向他們鼓掌致意。

1998年7月，他們來到洛陽白馬寺正骨醫(yī)院繼續(xù)治療。為了不給部隊增加負擔，他們住在醫(yī)院附近一間5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床一桌一椅就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吳新芬平常做飯就在門外走廊上。

雖然王俊景每月有1000多元的工資，但每個月的醫(yī)療費很高，吳新芬也不能出去工作，兩人的生活很拮據(jù)。一次，吳新芬得知一個能賣8分錢的飲料瓶，直接送到收購站就能賣1毛錢。而她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十分自由：把王俊景送到醫(yī)院，她就可以到附近的白馬寺風景區(qū)撿飲料瓶，攢夠一定數(shù)量，就直接送到收購站，畢竟每個瓶子多賣2分錢。

那段生活艱苦卻幸福。他們共用一雙手，每天一早吳新芬梳洗完畢，就打開收音機讓王俊景聽軍事節(jié)目。然后她就去張羅早飯；吃飯時，兩個人一只碗一雙筷子，吳新芬喂王俊景一口，自己吃一口……

殘缺的身體是王俊景心中抹不去的陰影，吳新芬一直尋找機會幫愛人治療這份傷痛。聽說有一本書叫《五體不滿足》，講述一個一出生就沒有四肢的人自強不息，當上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的故事，吳新芬趕緊找來這本書，一句一句念給王俊景聽。如今，這本書里不少章節(jié)王俊景都已經(jīng)背下來了。

在吳新芬的鼓勵下，王俊景開始學習用嘴寫字。起初，筆咬在嘴里，口水順著筆桿向下流，腮幫子很快就酸痛起來，筆桿也隨之滑落。吳新芬守在他身旁，不停給他擦拭汗水，一次次把筆拾起來，重新放在他口中。經(jīng)過一年多的苦練。王俊景不但練出了一“嘴”好書法，還能讀書、看報、敲鍵盤打字，編發(fā)短信……

1萬公斤糧食與58畝荒地

2002年8月1日，在西藏軍區(qū)駐錯那某部，在幾百名官兵的見證下，這對歷盡磨難的有情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吳新芬說：“雖然沒有婚紗和鉆戒，但那卻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了?！?/p>

2004年，王俊景和吳新芬?guī)е鴦倽M周歲的女兒小甜甜，搬回了老家河南禹州。慢慢地，王俊景已經(jīng)學會幫助新芬干很多的家務活。他能用僅存的半截右前臂提水?？吹叫路乙路煜春昧?，他就用右臂夾著衣架遞過去；新芬炒菜做飯，他就用右臂摟著孩子在旁邊陪著。

可是，自從回到河南，吳新芬心里多年的愧疚感就更加強烈了，因為從1998年開始，她就瞞著家人去成都照顧王俊景，她自己也沒想到這一瞞就是整整6年。她跟家人謊稱自己在西藏工作，因為路遠不方便回家。這期間，她的父親住院，爺爺病逝，她都不在身邊，因為那些時候都是王俊景治療的關(guān)鍵時期，她分身乏術(shù)。每每想到這些，她心里都十分難過。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2004年5月，同村的鄉(xiāng)親從雜志上得知了吳新芬的真實生活。真相很快傳到家人耳中，父親知道后，難過得幾天吃不下飯……當年11月，吳新芬第一次帶著王俊景回到了自己的家。見到岳父，王俊景“撲通”跪下，淚流滿面。良久，吳新芬的父親才大聲說道：“你要不是當兵的，別想再把俺閨女帶走！”歷經(jīng)6年風雨，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吳新芬發(fā)現(xiàn)村東有一大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學農(nóng)林專業(yè)的她眼前一亮，與王俊景的父親王文亮商量著，承包下了這11.8畝荒地。她用省下的800元錢買來水泵，又從書店購買了《土地微生物》和《種植技術(shù)》，接連使出了深耕細作、二級提灌、秸稈還田這3招，當年畝產(chǎn)就超過千斤。從那以后，王家年年喜獲豐收，庫存糧食達到了1萬多公斤。

2007年，在土地承包合同期還沒滿的情況下，吳新芬突然動員家人退出來。鄉(xiāng)親們不理解，吳新芬說：“我們家不能獨個兒占便宜?。　痹瓉?，吳新芬又瞄上了村西58畝荒地，打算承包下來種藥材?！罢肄r(nóng)村剩余勞動力，特別是婦女合伙，我指導她們一起干！”王俊景和家人都支持她這個想法。

提起那幾年的經(jīng)歷，吳新芬說：“我們家世代農(nóng)民。懂得一個道理，有了糧心里才不慌?！碑敵跤腥斯膭铀傧虿筷牰嘁╁X，吳新芬回答：“部隊為俊景治療花了幾十萬元，他身上流的血80%是戰(zhàn)友們給的，做人怎么能這么不知足呢？”

吳新芬不會忘記：王俊景受傷后。生命垂危，需要大量輸血。西藏軍區(qū)領(lǐng)導親自調(diào)動兩卡車的官兵。為他無償獻血；為了保住王俊景的右肘關(guān)節(jié)，“高原第一刀”李素芝少將親自為他做了整整12個小時的手術(shù)；為了照顧王俊景，士官尹勇兩次推遲了婚期；在洛陽，房東把他們的房租一降再降……所以，這個“糧”，她要自己掙才吃得香。

2007年7月，王俊景和吳新芬受邀參加《神州大舞臺》欄目錄制。演播室現(xiàn)場，吳新芬說：“我們的戀愛，是在白色病房中談起的。我也想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讓他用手摸摸我，給我一個擁抱?！惫?jié)目中，王俊景裝上智能假肢，給妻子一個久違的擁抱，這是在他們相識14年、結(jié)婚5年之后第一次相擁，兩人泣不成聲。

今生無法用真實的臂膀給妻子一個擁抱。這是王俊景此生最大的遺憾。而對于吳新芬來說，擁抱可以與手腳無關(guān)，只要有愛，兩顆心就可以擁抱，這擁抱足以溫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