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由于漢字和中國舊體詩形式上的特點——比如一般都是五七言相對比較整飭,讀熟了容易模仿,所以千百年來,歷朝歷代,都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詩歌與詩歌作者。詩歌早已滲入了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乃至婦孺能解,田夫能吟,更遑論讀書的士子、達官貴人乃至帝王將相了。從這個角度說,中國向稱詩的國度是一點也不為過的。但是,真正稱得上是詩人的,每個時代總還是有限的。因為真正的詩人不僅要有一定數(shù)量,一定質(zhì)量的詩作,而且,還需要他的生活是與詩歌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僅是詩影響了他的人生,而他的人生,他的創(chuàng)作也影響了中國詩歌的發(fā)展。正是因為他的生活與詩歌聯(lián)系得緊,他的生活也就是詩的生活,他在生活中的表現(xiàn)也就與常人有了不一樣的色彩,甚至有了不一樣的際遇,有了傳奇性,歷代著名詩人的人生命運也就常為人所津津樂道,更有那有心人,如唐朝的孟棨就作有《本事詩》,專門搜集詩人作詩的事實原委。往后歷代都有各種“詩話”“詞話”“曲話”之類的著作問世,為后世閱讀、理解詩人詩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悠悠我心》(《悠悠我心:中國經(jīng)典詩人傳奇》,程天保著,新華出版社2015年12月版)一書的作者程天保正是在閱讀這些“詩話”之類的著作(當然還包括一些野史筆記)當中,不僅悠然心會,而且入迷,乃至怦然心動,才有了用他比較熟稔的小說筆法,將中國歷代著名詩人的命運以短篇小說的形式一一再現(xiàn)出來的沖動,并“意到筆隨”,寫下了這樣一部厚重的作品集。這部作品集與坊間素來流行的《唐詩故事》一類書還有所不同,一是它所涉及的詩人不限于某一朝代,而是從隋唐以降一直到民國,基本上囊括了一千多年來經(jīng)典性詩人;二是它不是僅僅用白話文翻譯復述歷代詩話、詞話、曲話所記載的詩人軼聞,而是塑造了人物形象,鋪設了人物活動的情境,讓讀者在閱讀中不知不覺就步入詩歌的現(xiàn)場、詩人的氣場,有了感同身受,而且六十五篇都如此,我認為這就是一種有創(chuàng)意的成功。
且看幾篇的開頭,就頗有引人入勝的效果。
“當叛軍將領舉起明晃晃的大刀,就要砍向隋煬帝楊廣的脖頸時,突然一陣陰風襲來,楊廣一個冷戰(zhàn),驀然間,發(fā)現(xiàn)司隸大夫薛道衡在一旁冷笑。”(《春江月明——曠古昏君有詩才》)
“跳出高墻的一瞬,他便聽到兵丁的喊嚷者,他只能不辨東西,竄進附近的山林。不知奔跑了多長時間,四周一片岑寂……”(《古剎鐘聲——破山寺待有緣人》)
“仲夏,當靜謐的長安城現(xiàn)出第一縷曙光,宰相武元衡便帶侍從去大明宮早朝。……黑暗中突然竄出十數(shù)名殺手,向他撲去?!保ā兑魃礁杷送咀源诵拈L別》)
這種設置情境和懸念的小說筆法,為每一篇文字定了基調(diào),為人物的出場搭好了平臺。但并非是篇篇開頭就這樣繪聲繪色,也有直入敘事,如“李白寓居湖北安陸時,曾多次前往襄陽,拜訪孟浩然?!鄙踔劣袕臄⒄f“地理”開頭的,如“大唐有二京:東京洛陽,西京長安?!庇幸浴罢撛姟卑l(fā)端的:“以性靈、才情入詩,其詩多有生命的律動,靈魂的閃光,情感的激蕩,意象的絢麗……”甚至在一開始就總括詩人的一生:“王勃自十六歲‘對策高第授朝散郎’,到二十七歲南下探親,渡海溺水,驚悸而死,十二年間,一遭貶斥,逐出沛王府;一殺官奴曹達,死罪當誅,遇赦除名……”這種不拘一格的開篇,常常是破空而來,扣人心弦,同時也避免了枯燥乏味。
當然,這部作品集的主要成就,還是在由開篇確立的時間坐標上上下縱橫,展現(xiàn)詩人一生的行跡與心跡。寫“行”亦是為了寫“心”。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知人論世”;才能領會偉大詩人何以偉大,經(jīng)典詩人何以經(jīng)典。透過這六十五篇作品,我們感受到,詩人除了有非凡的才情,還具有真誠的品性,他們以熱情真摯的目光擁抱這個世界與萬事萬物,并能把對這個世界的愛憎坦誠無隱不造作地表達出來。尤其難得的是,他們即使遭遇了人生挫折乃至殘酷的命運,也仍然不改初心,始終如一;即使有“脫貧寒”而“致富貴”的可能,他們也往往會為葆有理想和高潔情操而放棄。如南唐被吞滅后,后主北遷,所作之詞因“亡國之音哀以思”而觸時忌,宋太宗令其不作,他卻“不能如鼴鼠般活著”,仍要慷慨悲歌,最后被賜牽機藥酒。(見《小樓春寒——一江春水向東流》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真誠與執(zhí)著,詩人才具有了非同尋常的個性、情趣,才有灑脫不羈的詩思文采,才有光彩照人的不朽詩篇——這對于今天的詩人應該不無啟發(fā)。從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王勃的蓬勃奔放通過一篇當筵揮毫而成的《滕王閣序》及詩就得到了很好的彰顯;李白的豪邁超逸通過汪倫、賀知章的往還、唱和也如在目前;辛棄疾的慷慨激昂也借他與陳亮的相會論議與賦“壯詞”得以迸發(fā);還有,王維、杜甫、岑參、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韓愈、李賀、賈島、李商隱、蘇軾、柳永、歐陽修、陸游、李清照、范成大、馬致遠、貫云石、徐渭、蒲松齡、秋瑾、蘇曼殊、李叔同……一個個各具面目卻又具有共同的心性的詩人,都在作者的筆下,按著不同的時空場景而活過來了,沿著各自的命運向我們走來,以其言笑,以其詩賦詞章,向我們輻射出明亮而溫暖的光輝。
作者是在充分掌握這些經(jīng)典詩人生平資料的基礎上來寫這部書的,可以說是做到了言必有據(jù)。我讀《酒醒何處——多情自古傷離別》一篇,看到其中寫及柳永見晏殊一段,以為出自“杜撰”,后查史料筆記,于《畫墁錄》見赫然有載:“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笨梢娮髡呤窍铝艘环Ψ虻?。正是因為做到了取精用弘,所以寫來從容不迫,舉重若輕。時而描繪,時而插敘,并對經(jīng)典詩作(以及詞、曲)有準確的闡釋與精當?shù)脑u論,文字舒張有度,可謂深入淺出,同時形象鮮明,這樣寫來,也就能集思想性、趣味性、知識性于一體,達到了作者所樹立的“以短篇小說形式詮釋中國詩人的命運,在品味人生真諦的同時賞鑒絕妙好詩”的目的,是一部很好的普及性、鑒賞性著作,值得向廣大青年讀者推薦,對于他們了解中國詩歌的歷史,中國文化的特色是很有助益的。
一個一個詩人聯(lián)翩而來,他們用自己的生命與心血鑄就了中國詩史上的輝煌篇章,不管他們有過什么樣的人生,生前是如何顛沛流離,艱苦備嘗,但是,他們捧出的精彩詩篇,展示了他們靈魂的結(jié)晶,他們深廣的詩心,是民族心靈的最豐富多彩、絢麗璀璨的風景,永遠值得我們?nèi)バ蕾p、去品味、去繼承?!队朴莆倚摹芬簿驼故玖酥袊男撵`史,讀來就仿佛一葉葉詩帆來到眼前,帶我們向著人類精神世界的心海去遠行。
(作者單位:新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