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

嚴(yán)歌苓

外公拎著兇惡的黑貓崽回到家，告訴穗子，這是一只名貴的野貓，穗子說：“它是我的貓，叫‘黑影’?！?/p>

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為它烹飪的貓飼料是在三個月后，它開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一次它竟獵獲了一只比它小不了多少的鼠王。不過這次出獵黑影也不是毫無代價，它的肩部掛了彩，一直在發(fā)高燒，還渾身發(fā)抖。

穗子鬼主意很多，說上回她得重傷風(fēng)，青霉素打到第四針就因為怕疼沒再打下去?！澳愀嬖V打針的護士，說我把藥拿到附近的門診部打，然后我們給黑影打，好嗎？”外公依照穗子的謊言，果然把兩支青霉素弄到了手。打了針，黑影果真沒死，它又開始“兇相畢露”。

黑影傷愈后變得溫馴了些。有時穗子撫摸它的頭頂，它竟然梗著脖頸，等她把這套親昵動作做完。

這天夜里，房頂上的瓦片從半里路外開始作響。穗子瞪著黑暗的天花板，“撲通”一聲，響動墜落下來。穗子朝窗外一看，見黑影站在冰冷的月亮中，朝她走過來。走到她腿前，黑影下巴一偏，蹭著她的腳踝。當(dāng)她剛有要撫摸它的意圖，它便一縷黑光似的射出去。

這時外公披著棉衣出來，他一眼看見的不是貓，而是貓旁邊的東西：“不得了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盜回來了！一整條金華火腿！”

穗子見黑影在門檻上猶豫，便給了它一個細微的邀請手勢。它慢慢地走過來，后腿一屈，跳上八仙桌。外公說：“下回可不敢了??！給人家逮住，人家會要你小命的。”他用食指點著黑影。黑影卻不理他，修長地側(cè)臥，肚皮一起一伏，已經(jīng)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僅剩骨頭時，黑影產(chǎn)下一只三色貓崽。它在貓崽落地后的第二天就出門了。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獲，一串風(fēng)干板栗被它拖了回來。外公這次拉長面孔，朝黑影揚起一個巴掌說：“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

貓崽七天時，黑影沒有按時回家。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見一只大致是貓的東西出現(xiàn)在貓崽窩里。它渾身的毛被火鉗燙焦了，并留下了一溝一樁的烙傷。傷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燙爛了。

穗子求外公給黑影上藥，外公默默地照辦了。穗子又求外公給黑影喂食，他用勺柄將一點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個戰(zhàn)栗，粥隨即就從它嘴角流出來。它睜開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黃昏，黑影身上出現(xiàn)了蛆蟲。

小貓們沒了母親，外公瘋了似的到處找牛奶。他發(fā)現(xiàn)一戶人家門口每天總會放一個空奶瓶，便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龍頭下，沖一點水進去，把奶瓶壁上掛的一層奶液細細涮下來，倒進一個眼藥水瓶子里。這樣的哺乳持續(xù)了一個禮拜，貓崽漸漸沒了聲音，毛色也暗淡下來，最終也離開了穗子。

白蘭鈺摘自《穗子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