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凝
那天,上班期間,我意外接到在外地工作的妹妹的長途電話:“姐,你快去曙光小區(qū)東門,再向右走第二個路口,咱媽迷路了!”
“啥,迷路?你咋知道?”我問。妹妹的聲音很急促:“有好心人打電話給我,說咱媽找不到家。”住了這么多年的小區(qū),她怎么會迷路?我心里滿是懷疑。
等我過去,還真是,老媽一臉迷茫地在路邊徘徊??吹轿遥行┎缓靡馑嫉匦?,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唯唯諾諾:“我,找不到家了?!?/p>
難道老媽……我一邊仔細觀察她,一邊擔憂地問:“媽你怎么會找不到家?”老媽說:“那個,那個,遇到兩個小孩兒。他們說話特別有意思,我就跟在他們后邊走。然后,我,我就找不到路了……”
好么!這老太太,也算貪玩了嗎?
回到家,我順口問她:“媽,你的手機呢?咋還找人打電話?”“沒帶。”老媽答得很干脆。我嘆口氣,說:“我的號碼就存你的手機里,你帶上,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就不必找別人了。”
帶手機的問題,我從前不知道跟老媽說了多少遍,可這老太太就是固執(zhí)地不肯帶,說:“我怕弄丟了。再說,你們一個電話打來,馬上我就不自由了,我出門,還有手機盯梢,不帶才好,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看她一副怕人管著的節(jié)奏,我裝作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訓她:“你七十多歲的老人,腿腳又不利索,今天多虧遇上好心人,若人家不肯幫你呢?你總得讓我們放得下心吧。”
看我聲音高起來,老媽瞥我一眼便閃進廚房,那神氣,分明就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嘴里卻顧左右而言他:“晌午了,做飯吃?!?/p>
我憋不住笑了,也在這瞬間產(chǎn)生恍惚,退回30年前,老媽假裝生氣,教訓任性的外公,不就是我這口氣?訓我的時候,不也是一模一樣的神氣?時間都去哪兒了?才一晃,外公去世,我大了,老媽老了,似乎一夜之間,我與她的位置交換,她成了我的“孩子”。
第一次感覺老媽不像老媽的時候,是老爸去世后的第二年。
老爸忌日那天,老媽呆坐許久后,眼神猶豫地問我:“按說,今天得請親戚吃飯。你說,咱請,還是不請?”
從前的老媽雖不是女強人,卻也算是相當獨立有主見的女子,這樣的事情,平常絕對是不需征求別人意見的。
我詫異著回答:“既然應(yīng)該請,咱就也請吧?!甭犖疫@樣說,老媽頓了頓,又問:“那,咱怎么請。在家,還是去外面?”“去外面吧?!蔽译S口回答??蓻]想到,老媽接著問:“外面哪里?”
老媽一連串的問號把我問慌了。我只知道老爸去世對老媽是個莫大的打擊,卻沒想到,都一年了,老媽還需要問我這樣的問題。也是從那開始,家里但凡有一丁點事情,老媽都會第一時間打來電話向我“請示”:“有個什么什么事,你看,這可怎么辦呢?”
那種孩子樣的依賴,讓人忍不住心疼。
大是大非這樣,小事小節(jié)更如此。做主了半輩子的老媽,年近古稀時,將生活中的所有權(quán)利拱手相讓——你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
隨老媽進了廚房,老媽便開始指導性地絮叨:“你以后不要太拼,累了就歇息,不能太忙……”
跟遇到事情求支援相比,其他時間,她又變成一個奮力地想要照顧我、保護我、指導我的老媽。
看我不語,老媽沒話找話:“暑假你還帶妞出門么?”我點點頭:“帶啊,先去濟南跟我妹會合,然后去廈門?!薄澳銈儼?,真是有錢沒地兒花了,出門就是累和花錢,圖個啥呢?”老媽不忘碎叨幾句。
“媽,是我們跟你一起?!蔽野巡幌肼牭脑捴苯雍雎??!拔也蝗?,吃飽了撐的。我勸你們也不去,看外面亂的,哪有在家安全。告訴你妹,誰都不許去?!崩蠇屢桓辈粯芬獾臉幼?。
我笑,洗菜做飯,安靜地聽她念叨。像個孩子之后的她,固執(zhí)、單純、喜怒形于色,雖然老媽的意見改變不了什么,但我卻有一種沖動,很想走上去,像對我家妞兒那樣,刮一下她的鼻子,說一聲:“乖,別鬧。”
吃過飯,老媽捋起右腿比劃給我看:“這里年輕時摔過,很多年了,一直有點疼?!蔽倚睦镆魂嚥簧?,趕緊收拾一下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說:“沒啥事,老年病。”
聽這話,老媽瞪起眼睛:“你說我沒事,可為什么我腿老是疼???”
醫(yī)生笑了:“這個,阿姨我說了您別生氣啊,我在家也這樣說我媽媽。疼的原因就是,您的腿,年過得有點多了?!?/p>
醫(yī)生說的實誠,再抬頭看老媽,老媽竟癟癟嘴,眼淚落了下來:“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別說上下樓梯,俺就是走路也是吃力,不知道還能自己照顧自己幾天,唉,想起來我就想哭?!?/p>
老媽一天天老去,但相比同齡人,她身體還算不錯,沒必要悲觀。我拍拍她:“老媽啊,你都這么大年紀了,咋還這么脆弱呢?這腿啥事都沒有,就是勞損,胡思亂想啥?。俊?/p>
“我沒力氣,吃飯也不比從前……”老媽繼續(xù)抹眼淚。我趕緊上前補充:“你看你,什么血糖血壓血脂,什么心臟肝臟胃,全都正常呢。咱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不能和年輕人比飯量啊。知足??!”“嗯,也有點道理?!崩蠇尶偹懵冻鳇c笑意。
把老媽送回家,我默然坐了良久,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想起那時候像孩子一般被老媽寵著的奶奶。那時,我、妹妹與奶奶、外婆,同是老媽手心里的寶,現(xiàn)在她放下操勞了大半生的生活,將余生的主動權(quán)拱手相讓給成年的兒女——無論情緒疏導還是柴米油鹽,一切都由著我來安排。
我必須要像當年老媽佑護、引導、照顧我們那樣去佑護、引導和照顧她,寬容她的任性,原諒她的健忘,無視她的固執(zhí)。而我仿佛也看到,若干年后的我,也成為一個安靜的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