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媛
(湖北大學,湖北 武漢 430000)
論張愛玲小說敘事策略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
周明媛
(湖北大學,湖北 武漢 430000)
回顧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進程,在啟蒙與救亡的時代主題背景下,張愛玲以其獨特的文學立場為現(xiàn)代文學史留下別具一格而又濃墨重彩的一筆。通過對張愛玲作品敘事視角、敘事體式的分析,可以顯示出其文學藝術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
張愛玲;敘事視角;日常生活敘事;審美現(xiàn)代性
在社會現(xiàn)代化過程中,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理性化、工具化和實用主義等現(xiàn)象日益突顯,并與文化或審美訴求層面之間形成矛盾關系,而審美現(xiàn)代性則強調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審美應承擔必不可少的角色,“面對理性的擴張而導致的文化危機,除了批判和反思,人們通常采取一些感性的方式或者通向感性的轉向來回應時代的挑戰(zhàn)”①二十世紀以來,隨著西方的啟蒙精神的引入和吸收,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家們面對民族危亡的歷史處境,維護國家主權、建構現(xiàn)代化民族國家成為了啟蒙現(xiàn)代性的主題,思想啟蒙、民族救亡的功利性追求同樣表現(xiàn)在文藝領域。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更是明確了“小說救國論”,文學功利性的要求成為了時代的主潮。而以審美創(chuàng)造和探索人性為文學創(chuàng)作立足點,堅持文學本體論及自身規(guī)律的一類文學群體,如周作人、林語堂、沈從文、廢名、張愛玲等所謂的“第三種人”、“自由人”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具有高度的文學審美價值與藝術水準的作品,在現(xiàn)代文學史語境中具有著重要的時代意義。
文學場域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與關注政治變革宏大歷史等主題的啟蒙現(xiàn)代性不同,以個體生命經驗作為立足點,肯定人的感性、本能意識與情感需求,探求個體的理想生命狀態(tài)與生存形式, 周作人建構的“人的文學”;沈從文構筑的人性的“希臘神廟”;廢名書寫的“夢”真實與美;張愛玲筆下人性駁雜的都市洋場,“中國的審美現(xiàn)代性有一個核心題旨,即以審美領域的思想質素、精神資源來解決社會現(xiàn)代化過程突顯出的諸多問題”②張愛玲曾坦言,“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wěn)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wěn)作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③假若將左翼主流文學所體現(xiàn)的激進、變革、暴力等質素理解為人生中“飛揚”的一面,那么,張愛玲的作品則以人性的復雜性、獨特性彰顯出具有啟示意義的“安穩(wěn)”的追求,超越時代主流文學敘事的審美觀念使她的作品具備了穿透時間的生命力,成就了別具一格的張氏經典。敘事策略作為傳達作家主體精神的形式媒介,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于社會歷史、現(xiàn)實人生的個性化觀點、看法與審美風格,從文學藝術性、表現(xiàn)形式層面分析張愛玲作品中的審美意識與審美精神,挖掘《傳奇》文本背后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是本文論述的核心。
一
張愛玲曾在20世紀80年代評價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敘事視角使提到:“我一向沿用舊小說的全知觀點羼用在場人物觀點”④。這里的在場人物觀點可以理解為在場人物視角,即第三人稱限制視角敘事。張愛玲熟練而巧妙的運用全知視角和限制視角相互轉化,摒棄了傳統(tǒng)敘事模式中缺少對人物復雜微妙心理的挖掘的弊病,強化了心理開掘和心理分析的力度,通過深入作品中人物的真實內心和潛意識,在感性世界中來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
在作者創(chuàng)造的極端的環(huán)境中,由于多個敘述者的存在,可以實現(xiàn)對作品中的人事多側面、多層次的表現(xiàn)與剖析,使小說的敘述更加立體化,更具有真實性。如《金鎖記》中長安與童世舫的戀情遭曹七巧的暗中破壞,在長安看來“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此時,敘述視角切換到童世舫,這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情對于童世舫來說,“態(tài)度始終是坦然的”, “他對于她多少也有點惋惜”,在留過洋的新派人物童世舫眼里“大丈夫何患無妻”,隨著敘述視角的不斷切換,使讀者了解作品中人物不同的思想情感, 多元視角的相互補充,形成一種張力敘述,從而在敘事效果上造成二者人生軌跡、思想價值與命運的對比,并顯露出敘事文本背后作者隱含的道德判斷和情感傾向。
多元視角的轉換,以無所不在的全知視角為背景,展現(xiàn)不同人物在同一事件中的心理活動,以局部的限制視角合成全局的全知視角,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作者運用了全知視角和在場人物的限制視角相互轉化來講述花花公子喬琪在與葛薇龍約會后,被薇龍發(fā)現(xiàn)與睨兒親熱這件事,作者首先用全知視角展開故事情節(jié)“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瘍砂銉闪校驗槟呛u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地反復無?!苯酉聛硪暯寝D換到喬琪:“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布衫子,黑香去紗大褲。……不是睨兒是誰呢?!焙笾苯忧腥肓宿饼埖囊暯恰昂鋈魂柵_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 天沒亮就起來了?!敝蟊闶侨暯侵v述薇龍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打睨兒的過程:“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只手來指著那個人……” 運用全知視角講述了梁太太和喬琪的密謀,而葛薇龍和喬琪之間發(fā)生的事,在梁太太看來喬琪占了大便宜,“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里的魔星……喬琪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雹?/p>
“限知視角所表達的乃是一種世界感覺的方式,由全知到限知,意味著人們感知世界時能夠把表象和實質分離。因而限知視角的出現(xiàn),反映人們審美的感知世界的層面變得深邃和豐富了?!雹薅嘣獢⑹乱暯寝D換更迭與越界審視,使作家能夠從容駕馭敘述對象,最大程度地展現(xiàn)人物性格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傳達敘述意圖,表現(xiàn)出區(qū)別于主流文學宏大敘事的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描摹與思考,帶來不一樣的感性審美體驗。張愛玲對多元視角的選擇,不僅有效地傳達了作家的敘述意圖與思想觀念而且還體現(xiàn)了對文學本體論層面的深入探索與挖掘。
二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面世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正處于時代的變遷、民族矛盾最為激烈的時候,而在“傳奇”世界中,一群不關注政治、沒有遠大人生理想的市民,仍然生活如故。張愛玲不書寫英雄,在她的筆下是“一些不徹底的人物”,既沒有太高的精神追求,也不至于道德墮落?!皞髌妗钡氖澜绱蚱屏擞⑿蹫橹鹘?、革命為主題的敘事格局,將筆觸深入普通百姓的世俗生活 ,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審視人性,書寫大時代背景下邊緣人物個體生命的沉浮。而張愛玲的作品中有意地模糊、淡化了政治、階級等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張愛玲在《論寫作》中說,“比較天才更為要緊的是普通人”, “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
張愛玲以人生戲劇的鑒賞者眼光,審視都市洋場中飲食男女的愛恨糾纏,滲透著對上海市民世俗生活的深入理解,對人性主題的深切關注。以太平洋戰(zhàn)爭為背景的《傾城之戀》中,作者有意淡化對戰(zhàn)爭硝煙的描寫,將敘述的重心放在白柳蘇、范柳原世俗愛情的描摹上,張愛玲的日常生活敘事總是游離于歷史宏大敘事之外,即使是驚天動地的戰(zhàn)爭也只是作為作家建構小說的背景材料,演繹白柳蘇、范柳原兩個世俗男女的愛恨情仇。張愛玲寫作中小人物平淡、庸常的生活, “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皩τ谧骷遥ㄖR者)自我的‘平凡性’,對于‘軟弱的凡人’的歷史價值,對于人的日常平凡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肯定,都構成了對在新文學中一直占主導地位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傳統(tǒng)的一個歷史的反撥,并且由此而產生了一種新的文學追求”⑦作家從具體、瑣碎的世俗生活入手,還原那個特殊歷史時期中的人際交往、生活常態(tài),日常生活敘事同樣能夠展現(xiàn)人類生存本質性的重大母題并啟發(fā)讀者的思考,并且突顯著“文學即是人學”的審美意識。
在現(xiàn)代中國啟蒙文化背景下,宏大敘事體式作為啟蒙現(xiàn)代性的文本訴求,以啟蒙、救亡等社會、時代主題占據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主流,而另外一些淪陷區(qū)文學等“非主流”文學話語則專注于超功利的審美創(chuàng)造、執(zhí)著于人性審美的特質。在敘事策略層面則表現(xiàn)出不同于主流文學敘事的審美樣態(tài),張愛玲以邊緣性的敘述立場將文學從政治、時代話語中突圍,回到一種突出感性自由的審美個人主義,強調對于現(xiàn)實人生的個性化生命體驗與感悟性的寫作立場。在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敘事視角的多元化策略,還是相對個人主義的日常生活敘事,其與時代主流文學的根本性差異在于開辟了一種個人性的審美主義話語,體現(xiàn)出一種超功利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文學藝術本身是自足的,是對文學本體論價值的推崇。
注釋:
①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71頁。
②同上。
③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11頁。
④張愛玲:《續(xù)集》,花城出版社, 1997年版,第45頁。
⑤張愛玲:《張愛玲文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9 年 10 月,第 214-215 頁。
⑥楊義:《中國敘事學》,《楊義文存》(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頁。
⑦錢理群:《"言"與"不言"之間(中國淪陷區(qū)文學大系)》總序,《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1期
[1]周憲:《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2]楊義:《中國敘事學》,《楊義文存》(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3]張愛玲:《張愛玲文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9年。
[4]劉川鄂:《張愛玲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
[5]張愛玲:《流言》,浙江文藝出版社, 2002年版。
[6]張愛玲:《續(xù)集》,廣州: 花城出版社, 1997年版。
作者介紹:周明媛,湖北大學2014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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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64X(2016)08-00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