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色蒼茫。
從秀遠(yuǎn)樓向外看出去,已經(jīng)能看到墨色的山和灰色的天融為一體。
寧遠(yuǎn)立在窗邊出神,連紅菱走到了身后都不曾察覺。
“王爺,小心著涼?!?/p>
寧遠(yuǎn)轉(zhuǎn)過身,就見紅菱正將大氅披在他那冰冷的鎧甲之上。
寧遠(yuǎn)仔細(xì)地看著紅菱,她還是初見時(shí)的模樣。寧遠(yuǎn)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紅菱時(shí)的情景,篝火在她臉上映出參差不齊的陰影,但還是能辨出凌亂的發(fā)絲下那雙靈動魅人的眼。
“成王敗寇?!睂庍h(yuǎn)握住了紅菱的手,“若我敗了……”
“王爺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奔t菱抽回手抱住了眼前的人,面頰枕著那有些冰冷的鎧甲,低聲道,“紅菱會等著王爺,王爺一定要平安回來?!?/p>
寧遠(yuǎn)緊了緊摟著紅菱的手臂,只聽見外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王爺,江原已在外候命?!惫蛟诘厣系膬?nèi)官低著頭,仿佛怕沖撞了眼前這位尊貴的皇子,在聽到寧遠(yuǎn)應(yīng)聲的時(shí)候,把頭壓得更低了。
“在這里等我?!睂庍h(yuǎn)最后握了握紅菱的手,然后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秀遠(yuǎn)樓是寧遠(yuǎn)十七歲封王時(shí),皇上特地為他修建的。它雖說不是多么奢華富貴的庭院,但地處城郊山野,是即使城門失火也無法殃及池魚的好地界,可見皇上對寧遠(yuǎn)是多么的寵愛。
然而,他即便擁有這樣用心的疼愛,也逃不過這一場奪帝之戰(zhàn)。
太醫(yī)都說皇上是撐不過天亮了,今夜便是扭轉(zhuǎn)乾坤之日。只要皇上一駕崩,燕王便會毒殺太子,軟禁太后,大軍圍城。后宮被掌控,前朝便是燕王一人的天下。
到時(shí),只怕手握禁軍的寧王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說什么得伊川者得天下……”紅菱望著那遠(yuǎn)去的身影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的時(shí)候,窗外只剩下濃重的暮色,天山一色,辨不清輪廓。
“你跟著去?!奔t菱望著跪在地上的人。
“娘娘放心,”跪在地上的內(nèi)官尖著嗓子道,“天亮?xí)r分,奴才一定提著寧王的腦袋前來拜見娘娘。”
“不用提著寧遠(yuǎn)的人頭來見我。”紅菱的聲音冷冷的,那奴才有些惶恐地抬頭看了看眼前的人,不知道是燭火還是晚霞,映得那一身紅衣越發(fā)鮮艷。
“我要的是江原的人頭?!?/p>
**********
紅菱剛被寧遠(yuǎn)帶回府中的時(shí)候,便認(rèn)出了江原。
雖說紅菱已經(jīng)長大了不少,但江原也一眼認(rèn)出了她,只是,那時(shí)候江原并不曾向?qū)幫跽f些什么。
直到數(shù)日后,他又在后花園里遠(yuǎn)遠(yuǎn)見到紅菱,寧王對他說了一句:“江原,你可知道,原來紅菱也是從南國來……”
江原這才悠悠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知道,她曾是我的小師妹?!睂幫蹉读艘汇?,江原的眼里卻波瀾不驚,他穩(wěn)穩(wěn)地把話說了下去,“她也曾是伊川雪見的徒兒,也曾是一名……”
——伊川家的劍客。
南國有伊川世家,伊川家的劍客和劍一樣被譽(yù)為絕世珍寶。然而,真正能從伊川世家走出去的劍客并沒有幾個,大多數(shù)的人在進(jìn)入伊川家沒幾年后就會銷聲匿跡。
而紅菱就是這其中之一。
江原從那以后就沒有再見過紅菱,他也不曾想過還會再見到紅菱,更不曾想到會是在這樣一種情景下見到她。
“這么說,她也是一名劍客?”寧王有些吃驚,不禁轉(zhuǎn)過臉去看向正在遠(yuǎn)處同女眷嬉鬧的紅菱,她比來時(shí)活潑了許多,笑起來的時(shí)候眼波流轉(zhuǎn),風(fēng)姿綽約。
“不?!苯⑽⒉[了瞇眼,“她曾是一名劍客?!?/p>
紅菱五歲的時(shí)候被伊川雪見領(lǐng)回伊川世家,她生性活潑,聰明可人,伊川雪見對這個小徒兒很是另眼相看。
伊川家的劍客通悉兩術(shù):謀術(shù)和劍術(shù),而紅菱無論是在劍術(shù)還是在謀略上,都表現(xiàn)出超人一等的才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紅菱會是伊川家難得一見的女劍客時(shí),伊川雪見卻毫不留情地將她逐出了師門。
江原一直都記得那天的情景。
紅菱一身紅衣跪在門外,大雪紛飛中,她就像盛開的紅蓮。直到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身上,快要將她埋成一個雪人,內(nèi)堂一直沉默不語的伊川雪見才對江原說了一句:“你去送她?!?/p>
江原看了看門外,然后低著頭恭順地退出了房間。
聽見門響,紅菱抬起頭,卻在看到江原的一剎那,大串大串的眼淚滾落了下來。江原單膝跪地,將手中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正要起身時(shí),卻被紅菱抓住了手。
“師哥……”紅菱看著他,一時(shí)竟讓江原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連你都覺得我錯了?”紅菱不再哭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銳利的光。
江原一直不太敢直視紅菱的眼睛,但那時(shí)候他看了她很久,像是舍不得,又像是被攝住了心魄。
“是不是連你都覺得我不配當(dāng)一名劍客?”紅菱看著他,但她沒有等江原的回答,就這樣轉(zhuǎn)過身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那之后,江原再也沒有見過紅菱。
他以為他再也不會見到紅菱了,卻不曾想到,多年后他們在這里重逢了。
他記得剛進(jìn)王府那一刻紅菱看著自己的眼神,那仿佛是在說:師哥,過了這么多年,我們還是又見面了。
真是,躲也躲不開。
*******
紅菱第一次對江原示好是他們都還不諳世事的時(shí)候。
那時(shí)候,伊川家的學(xué)徒中最年長的是十五歲的容師兄,剩下的就是江原這班七八歲的孩子。他們每天練劍、寫字、背書,連一刻玩鬧的時(shí)間都沒有。
然而,他們畢竟都是孩子,頑皮的心總是有的,便趁著課間休息的時(shí)候一個個爬上樹去摘果子、掏鳥窩。江原雖然也才七歲,但總是表現(xiàn)得像個大人似的。
其他孩子爬樹的時(shí)候,他就待在樹下和容師兄站在一起,他背書的時(shí)候也總是老老實(shí)實(shí)的,頭也不晃,就連練劍也總是一板一眼、按部就班。
紅菱卻是這班孩子里最頑皮的,她每次爬樹都是第一個,爬得又總是最高,然后便站在樹頂攀著樹枝朝江原喊:“原師哥,接著我!”她說完,也不等江原反應(yīng)過來,便已經(jīng)松開手落了下來。
若不是江原反應(yīng)快,紅菱恐怕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少次斷胳膊斷腿了。每次放下紅菱,江原總是要拂一拂袖子,而后說一句:“下次不要這樣頑皮了?!?/p>
但紅菱從未真的聽話過。從七歲到十三歲,他接住紅菱一千三百六十三次,每一次他都牢牢記在心里。
伊川家原有七把傳世名劍,最初的七名劍客出師后,必須要等到其中有人亡故,宗主派人將劍尋回,才能有新的劍客誕生。
紅菱和江原都在等著“尋劍”的消息,然而七年過去了,被尋回的劍只有兩把,也就是說,能新出師的劍客只有兩人。于是,容師兄帶著其中一把劍離開了。
那一天,所有人都去了院中送行,只有江原一個人待在書房里翻書,紅菱去看他,他也不抬頭。
“你怎么不去送送容師兄?”紅菱趴到桌邊看他。
“那你怎么不跟容師兄一起走?”江原翻過一頁書紙,將目光轉(zhuǎn)到另一邊。
其實(shí),除了江原,大家心里都清楚,紅菱那一年是可以帶著劍和容師兄一起離開伊川世家的。但她沒有走,而她為什么沒有走,江原心里也清楚。
但他還是問了,紅菱也說了:“我想跟你一起走?!?/p>
江原看著她許久都不曾說話,然后他放下書,起身離開了書房。
他一直走到院中的梨花樹下,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他知道紅菱是為他留了下來。而到了她希望他和她一起走的時(shí)候,他卻沒有為了她而走。
他們之間總是有許多的陰錯陽差,錯得天差地遠(yuǎn)。
********
“你可曾見過她的手?”寧王捏著棋子在手中把玩。
棋盤上的局面膠著,江原卻依然是一臉的淡然自若。這大約就是他的性子,只怕火燒到了眉毛他也依然是這樣不急不緩。
“不曾。”江原信手從棋盒里拿了一枚黑子落下。
寧王“嘖”了一聲,擰著眉頭說:“聽說,她曾在燕王府上侍奉,卻被燕王妃拔了指甲趕了出來?!?/p>
“哦?”江原落子,仿佛寧王說的這些與他并沒有干系。
“她好歹是你的師妹,你聽到她被人拔了指甲,倒也無動于衷。”
“燕王暴虐,王妃善妒乃人盡皆知的事,莫說侍女被拔了指甲,就是被剁手也不算什么稀罕事?!?/p>
“你倒是冷漠。”寧王淡淡地笑了笑,起身嘆了一句,“不下了,是本王輸了。”
“王爺又忘了,”江原抬頭看著走到床邊望風(fēng)景的寧王,“下棋和打戰(zhàn)都是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論輸贏的?!?/p>
“是嗎?”寧王望著遠(yuǎn)山低聲道,“只是這一仗,我并不想打?!?/p>
江原垂下眼睫,靜靜地望著棋局,許久后才喃喃說了一句:“天命而已?!?/p>
天命而已。
紅菱離開伊川家的時(shí)候十三歲。
她本是孤女,離了伊川家便不能再用劍,一路顛沛流離、風(fēng)餐露宿,最后到了富貴人家為婢。幾經(jīng)周折后,燕王相中了她,將她帶到府中做貼身侍婢。
只是,燕王妃善妒,她不過是被燕王摸了手,便被拔了指甲。丟她出府時(shí),燕王妃說過一句:“若不是看在伊川宗主的薄面上,你這雙手也該留下才對!”
紅菱離了燕王府后便又被賣到了集市上販?zhǔn)?,寧王便是在那里相中了她。紅菱問起那時(shí)他為什么要帶她回來,寧王想了許久才說:“那時(shí)我看你的眼睛,與江原倒是有七八分相似。”
紅菱愣了愣,寧王淡淡地笑道:“只是,他的眼神總是冷的,而你的眼神是熱的。他若是冰,你便是火?!?/p>
紅菱垂下眼眸,寧王握了握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們離了伊川家的人都不能再使劍,不能自稱劍客,那么,從今往后你便不再是劍客了,安安心心留在我身邊,做我的人就好?!?/p>
紅菱看著他,男人眉目清雅,他握著她的手是暖的,江原的手卻總是冰冷的。
寧遠(yuǎn)說得對,若她是火,江原便是冰。她是焐不熱江原的,哪怕她將他燒化了,江原還是江原,紅菱也還是紅菱,就像她被逐出伊川世家時(shí)那樣。
即使她再怎么哀求,江原也不會隨她同去。即使她說“我會等你,多久我都等”,江原最后也還是沒有跟她走。他出來是為了送她走,到最后他都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甚至,不曾安慰她。
紅菱一直想,自己為什么會喜歡江原,他分明是那樣冷漠的一個人。但,每次在她松手往下跳的時(shí)候,他都會穩(wěn)穩(wěn)接住她,不論周圍有多少人,接住她的永遠(yuǎn)都只有他一個人。
她是信賴他、依戀他的,但他最后背棄了她。
離開伊川世家的那天紅菱就想過,她再也不會依戀這個人了,哪怕再有機(jī)會重逢,她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正如當(dāng)初他那樣對待她。
但她最終還是沒能做到。在再次見到江原的一剎那,她就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就像每一次她在樹上望著他那樣,希望一伸手就能跳進(jìn)他懷里,哪怕是在懸崖峭壁。
但,現(xiàn)在握著她手的人不再是江原,摟著她的也不再是江原了。
她看著自己的手指甲,沒有人會想到那竟然是她自己一片片拔出來的,十指鮮血淋漓的模樣連王妃看了都嚇得捂住了眼睛,只有她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那是她向燕王表忠心的方式,也是她讓自己下定決心的方式。
她將手指緊緊攥在手心里,金甲套硌得她手心都疼。她慢慢地縮進(jìn)身邊男人的懷中,這一生她能依靠的也只有這樣的懷抱了,她愛著的那個江原早已不復(fù)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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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月前。
入夜,燕王府,書房內(nèi)。
“你知道江原?”聽到紅菱的話時(shí),燕王挑了挑眉毛,“寧王府第一謀士江原?”
“是,我知道?!奔t菱安靜地說著。燭火下這個男人刀刻一般的臉上殺氣騰騰,紅菱卻沒有回避男人的目光,即使他曾率領(lǐng)千軍萬馬,她也不怕。
燕王擰著眉頭望著面前這小小侍女,問:“你怎么會知道?”
“我叫紅菱?!睜T火下的紅衣仿佛燃燒的烈焰,她說,“我也曾是伊川家的劍客?!?
皇上膝下有九子,除去太子昏庸、幼子無能,剩下的七個皇子無一不對王位虎視眈眈。燕王統(tǒng)帥三軍,是七個皇子里最被眾人看好的,一旦皇上駕崩,能逼宮上位的就是燕王了。
然而,江原偏偏站到了寧王的身邊,這一直讓燕王耿耿于懷。
“有句話不知道王爺聽說過沒有?!睌?shù)日后的午后,紅菱站在燕王身邊侍奉著茶水。
午后的荷花池里蓮花開得正好,正如那一年伊川世家后荷塘里的蓮花一般,只是,如今在她身邊的不再是江原了。
“什么?”燕王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紅菱。
“得伊川者得天下。”紅菱轉(zhuǎn)過臉去迎上了男人的目光,“七位皇子中只有寧王一個人得到了江原,而王爺即便統(tǒng)帥三軍,卻依然什么都沒有……”
燕王擰著眉頭盯著面前的人,“得伊川者得天下”這句話他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聽說。南國三王之亂多年未平,伊川雪見只用了半個月的時(shí)間就助南王得位,從此,“得伊川者得天下”便像是魔咒一樣被傳開了。
然而,這么多年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得到這些人。他們總是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能于亂軍之中獨(dú)善其身,能于成王之后全身而退。
比如江原。
燕王擰著眉頭看向眼前的人:“你的意思是,你愿助我得江山?”
“只要將紅菱安置到寧王身邊,王爺自可坐享其成,安得天下。”紅菱望著那雙迷惘的眼睛安靜地笑了笑,那句話像蛇一樣鉆進(jìn)了燕王的耳朵里,魘住了他的心神。
“王爺不要忘了,紅菱也曾是伊川家的劍客?!?/p>
**********
“當(dāng)年父皇在遠(yuǎn)郊修建秀遠(yuǎn)樓,就是希望我能遠(yuǎn)離奪帝之爭?!睂幫跽镜搅舜斑?,從王府看出去,京城依然是高樓林立,仿佛困獸之籠。
“皇上為王爺修建秀遠(yuǎn)樓,是希望王爺能有一個棲身之處?!苯彶阶吡松蟻恚暗羰沁B天下都失去了,王爺又何來安身之處?”
寧王轉(zhuǎn)身看著江原,江原并未回避他的眼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燕王要毒殺太子,即便皇后和太后也無回天之力。即便王爺真的不想,這場仗也已是勢在必行了……”
寧王垂下眼眸,良久不語。
江原微微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白色信封放在桌上,然后躬身向后退了幾步才離開書房。
窗外已是茫茫夜色,江原立在院中,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月影緩動,交疊的人影漸漸晃了出來,江原卻依然沒有動,只聽見身后的人說:“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p>
江原不作聲,卻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口撲通一聲響,仿佛什么東西落進(jìn)了水池里。紅菱一身焰色細(xì)紗,在清冷的月光下有種詭異的妖冶之美。
師父說得對,這個人即使只是看著都讓人覺得心神不寧。
“師哥,好久不見?!奔t菱淡淡笑了笑,多年不見了,那嘴角勾起的弧度卻依然如故,仿佛歲月不曾在她身上流過。
“好久不見?!苯吐晳?yīng)道,“師妹別來無恙。”
紅菱臉上表情微動,仿佛被什么觸了一下,但轉(zhuǎn)瞬又如常般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被師父趕出師門了,師兄還認(rèn)我這個師妹?”
江原低了低頭,沒有應(yīng)答,卻抬腳從紅菱身邊走了過去:“若是你沒有幫著燕王助紂為虐的話,或許我是應(yīng)該認(rèn)的。”
紅菱的身子微微一震,她轉(zhuǎn)身看向江原,道:“你知道?”
“知道?!苯持淼馈?/p>
“幾時(shí)知道的?”
“一開始便知道?!苯D(zhuǎn)身看向紅菱道,“只是,沒想到這么多年了,你一點(diǎn)都沒有變?!?/p>
紅菱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江原不作聲。
“得不到的就要?dú)У??!苯p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走著,“這么多年,你善妒、驕傲、毒辣,竟然一點(diǎn)都沒有變。你要?dú)Я宋?,何必連累這許多無辜的人?”
“我在你眼中果然如此不堪!”紅菱清冷的聲音笑了笑,“只是,你錯了,我要?dú)У舻牟皇悄悖且链ㄊ兰??!?/p>
江原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停下來,隨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江原,你可知為何天下人皆說,得伊川者得天下?”第一次被問到這句話時(shí),江原只有六歲,懵懂地?fù)u著頭看著師父,他甚至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詛咒?!睅煾噶⒃谥駱峭獾臉蝾^上,江風(fēng)吹過,衣袂飄揚(yáng)。
江原望著這個男人,那時(shí)候他尚且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現(xiàn)在他終于懂了。
——這并不是天賦,這是詛咒。
在天下人看來是無上榮耀的事,對整個伊川世家來說卻是無法掙脫的詛咒。
“成為伊川家的劍客,你便是王者的傀儡,心懷天下,唯獨(dú)容不下自己。”伊川雪見將劍架上的劍取了下來,“從今以后,你便要為這詛咒終身困束,無歡無愛,無窮無盡?!?/p>
江原直直地盯著師父,許久之后,他伸手接過了那把劍。
從今以后,他便要為這詛咒終身困束,無歡無愛,無窮無盡。
江原看著手中劍。
這把劍原是應(yīng)當(dāng)屬于紅菱的,原本她應(yīng)當(dāng)是伊川家的劍客,如今她卻說,她要?dú)Я艘链ㄊ兰摇?/p>
燭火下,刀刃上的光影忽隱忽現(xiàn),棉布輕輕擦過鋒利的刃,帶出絲絲寒氣。
江原第一次握劍時(shí)只有六歲,那是一把長劍,或者說是一把長刀。
師父說過,劍與刀并沒有什么分別,就像人與人沒有分別一樣,只是看你怎么用。
王者用人,劍客用劍。
但那時(shí)候的江原還很瘦弱,甚至連劍都提不起來。其他的孩子都在笑話他,只有紅菱在一旁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期待地看著他。
那是第一次,江原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對他有期待。
那些晚上,他總是一個人待在劍房里,一次又一次提起那把鑄鐵長劍。那時(shí)他只有六歲,體弱多病,除了書之外,他拿不起更重的東西。但最終他還是舉起了那把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
唯有紅菱是在對他笑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那笑容就這么印刻到他心里去了,這么多年了都不曾淡去。
自那之后,紅菱就總是追著他玩,即便他總是一個人悶在書房里念書,紅菱也形影不離地跟著他。
“我就是看不慣那些人?!奔t菱揮著樹枝練劍法,“我就是看不得他們那樣瞧不起你?!?/p>
七歲時(shí),紅菱同他說:“江原,你帶我去市集好不好?”
那時(shí)候的他們都還沒有圍墻根高,但一個疊一個的也是爬了出去。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去了市集,最后紅菱說,她只想看看什么是糖葫蘆。
“因?yàn)槿輲熜忠恢闭f他娘小時(shí)候給他買糖葫蘆,我就想看看那是什么東西?!被爻痰穆飞霞t菱低聲說,“我沒有娘,我生下來我娘就死了,我是被人撿去養(yǎng)大的。”
江原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次去市集回來的時(shí)候,江原掉了隊(duì),別的孩子都急匆匆地爬墻頭回去等點(diǎn)卯,只有紅菱一個人蹲在墻根下等著江原。江原跑回來的時(shí)候氣喘吁吁的,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
紅菱呆呆地看著他,他卻一個字都沒多說,拉著她的手翻過了墻頭,然后把糖葫蘆塞在她手里,轉(zhuǎn)身進(jìn)了自己屋。
紅菱十歲的時(shí)候,江原在花燈節(jié)上給紅菱買了一盞蓮花燈;十一歲的時(shí)候,紅菱說“原師兄接著我”,然后松開手從梨花樹上跳了下來;十二歲的時(shí)候,紅菱說:“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等你一起走?!?/p>
紅菱十三歲的時(shí)候,南國王室前來伊川世家拜訪,小公主站在梨花樹上喊:“快接住我!”是江原伸手接住了那小公主,紅菱看在眼里,不知道為什么眼睛很疼。
公主對江原說:“我父王送了我一只兔子,我送給你好不好?”
江原垂著頭,禮數(shù)周到地說道:“謝公主好意,江原無功不受祿?!?/p>
那公主拉著江原的手說:“沒事,你剛才接住了我,就是救了我。再說,就算你沒有接住我,我也不生氣,因?yàn)槲蚁矚g你?!?/p>
江原怔了一怔,匆忙抽回手道:“草民不敢!”
那天晚上公主的兔子就不見了,一屋子的人驚慌失措地找兔子,最后是江原找到并還給了公主。小公主抱著兔子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便離開了伊川世家。
也是第二天,紅菱也離開了伊川世家。
紅菱說:“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沒有做?!?/p>
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聽她說話,只有師父冷冷地看著她說:“走吧,不要回來?!?/p>
于是,紅菱再也沒有回來。
江原看著燭火下閃動的光影,仿佛集市上紅菱的笑容,她一點(diǎn)點(diǎn)地彎起眼睛,揚(yáng)起嘴角,喊他:“江原?!庇终f,“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同走?”
那時(shí)候他是說愿意的,但最后,他沒有同她一起走。
他離開伊川世家是在紅菱走后的第三年。師父送他到門口,叮囑他說:“從今以后,你是伊川家的劍客。”
他在門口跪拜叩頭,他記住了,今生今世他都是伊川家的劍客。
*********
皇上駕崩,太子猝死,燕王大軍直逼禁宮。
寧王對紅菱說:“你在秀遠(yuǎn)樓等我,哪里都不要去?!?/p>
紅菱看著窗外漸漸亮起的紅光,不知道為什么眼角卻微微濕潤,就像那天她在門口的雪地里跪了那么久都沒有哭,卻在看到江原出來的一剎那落下了眼淚一樣。
她知道他是不會跟自己一起走的,就像現(xiàn)在她知道,他不會選她。
即便她說:“我要?dú)Я艘链ㄊ兰?。”他也一步都沒有停。
紅菱追上去拽住他,她終究還是舍不得,拉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你跟我一起走吧!家國天下關(guān)你什么事?伊川世家又關(guān)你什么事?我說過我等你,多久我都等你,我們一起走……”
而江原終究還是抽回了手。
紅菱捏了捏指尖的甲套:“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卻連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嗎?”
“那只兔子……”江原忽然低聲道,“是你殺死的吧?!?/p>
紅菱微微愣了愣,江原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望向她,道:“你殺了公主的兔子,掏心挖肺,然后扔在了后山的竹林里。你以為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但我都看見了。”
紅菱腳下一軟,往后退了一步。
“你說我不愿多看你一眼,但那時(shí)候我可是一刻都不曾離開地看著你。”江原的聲音微微沙啞,“我喜歡過你,也曾真心真意想要同你一起走……”
——但,那都是以前了。
夜晚的風(fēng)從他們之間吹過,仿佛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從紅菱身上劃過。
紅菱握緊了垂落的手,指尖的甲套不知道是何時(shí)脫落的,手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
卯時(shí)三刻,紅光映天。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紅菱轉(zhuǎn)過身就看到內(nèi)官躬身走了進(jìn)來,手里提著一個沉重的木盒放到了她面前。
紅菱沒有立刻打開,她仿佛能看到有血從木盒的縫隙中流出來,染紅了包裹木盒的棉布,染紅了她的繡鞋,也染紅了這單薄的樓板。
“他……死了嗎?”紅菱的聲音微微發(fā)抖,卻在聽到回答的那一剎那,心猛地一沉。
跪在地上的人道:“死了?!?/p>
他抬起頭來,窗外的光映在他臉上,依然是她熟悉的清雋模樣,依然是讓她留戀的那般眼神,依然是她舍不得的人。
“你猜,里面是誰的人頭?”江原站了起來,“是燕王的,還是寧王的?”
紅菱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竟然到了現(xiàn)在,她都有些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你說得對,你曾是伊川世家的劍客,你深諳謀略和窺探人心之術(shù)。你讓寧王對你深信不疑,你為燕王出謀劃策、傳遞消息,你以為你已經(jīng)大局在握。”
江原漸漸走到她身旁,望著窗外燒紅的半邊天:“但你忘了,你終究不再是伊川家的劍客了。”
“那又怎樣……”紅菱轉(zhuǎn)過臉來,聲音卻像是卡在了嗓子里。她就這么怔怔地望著面前的人,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低下頭,插在腰間的匕首下有鮮紅的血流了出來,那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血,她也感覺不到疼痛。她只是伸手抓住了江原的手,他出手太快,無聲無息,儼然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連劍都拿不起來的小男孩了。
“我太了解你了,紅菱。”江原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他伸手托住了紅菱墜落的身體,“從寧王在市集上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是我讓寧王帶你回來的,因?yàn)?,只有把你留在身邊,我才能看著你……?/p>
身體里的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被抽走,連疼痛感都快要消失了,但她還是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人。
“師哥……”
“我知道你讓內(nèi)官暗傳消息,也知道你在寧王身邊布下了人。是我讓寧王把你留在秀遠(yuǎn)樓的,我……”江原閉了閉眼睛,松開了握著匕首的手,“終究不希望你死得太難看。”
還沒等他收回手,紅菱已經(jīng)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師哥,你終于還是肯抱我了。”
江原低了低頭,紅菱塞在他手里的甲套上沾著血,卻還是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的蓮花圖案。
“是你告訴寧王我喜歡蓮花的是嗎?”紅菱低低笑了一聲,靠著江原輕輕松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終究是喜歡我的……”
外頭忽然雷聲大躁,江原抬起頭,只見紅黑交織的旌旗連綿如山。他知道那是寧王的軍旗,他也知道天亮的那一剎那江山終將易主,正如師父說的那樣。
一切都跟師父說的一模一樣。
七年前的那個大雪天,他們在茶室里,師父對他說:“若是有一天你再遇到紅菱,你一定要親手殺了她?!?/p>
“師父!”聞言,江原整個人一震,手里的茶杯打翻在了席子上。
“她是很聰明,但她善妒、驕傲、毒辣。”師父閉了閉眼睛,“一個人的心或許會變,但本性不會。今天是一只兔子,將來可能就是千千萬萬的人……”
師父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每一句。
——不要忘了,你是伊川家的劍客,身為劍客,除了家國,只有天下,你心里不能有自己,也不能有紅菱。
江原閉上了眼睛,許久后,他終于伸手摟緊了懷里的人,正如七歲那一年他張開手接住了從樹上墜落的她一樣。
她在大雪中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師哥,我等你?!?/p>
終究還是她等他,即使她明知最后不是他死,便是她亡。
那一刻,有溫?zé)岬乃螐慕哪橆a上滾落了下來,天光刺破云層,照亮了連綿不絕的旌旗。
江山不改,天下未亡。